“剛剛,我解開了哥德巴赫猜想”_風聞
雷斯林-雷斯林官方账号-2020-12-28 07:43
作者:雷斯林 公眾號:為你寫一個故事 / raistlin2017
最近售假和打假的事頻發。
在直播帶貨領域,賣的人可能知道自己是假的,明知假而賣假。
損人利己,是在收割智商税。
看到他們,我想到的卻是另一個羣體。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説的是真是假,但依然賭上自己的一切去做。
沒便宜自己,卻娛樂了別人。
你我可以鄙棄,唯獨不能忽視他們,他們就是——
民科。
先放一個不是民科但勝似民科的。

01.古典派民科
他們分散在城與鄉,又智者般孤獨;
他們聲嘶力竭,只為呼告人類未來正確的道路。
詩書禮易樂春秋,數理化生政史地,都被他們涉足。
在民科數學圈,可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你不能公開宣佈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黎曼猜想,你就不配去拿 諾貝爾數學獎。
數學是所有科學的基礎,而哥德巴赫猜想,則是近代數學各大難題中,知名度最高的之一。
如此難的一個猜想,最早版本只用一句話就能描述,那就是:任一大於2的整數都可寫成三個質數之和。
或者“任一大於2的偶數,都可寫成兩個質數之和”。

我國著名數學家陳景潤為證明哥德巴赫猜想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證明它從來不是數學家的專利。
上海耐火材料廠工人胡楨,從1978年開始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可惜研究出的結果至今沒被任何人承認。

另外,湖北的劉平危和遼陽的莊嚴,也都懷着一腔熱情,進入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中去,並多次宣佈自己有重大突破。

1980年,劉漢青考上了哈工大,讀的是當時火熱的材料學。大三時,選擇了去攻克哥德巴赫猜想。
他沉迷其中無法自拔,掛科、留級、肄業、不工作,蝸居在家閉門造車,靠父母幹農活養自己。

要知道1980年的哈工大的本科學歷得多有前途啊。
這些人毀掉自己的力氣要是用在正經行當上,遠遠會超過一般人的努力,早早可以成為專家了。
可惜了。
現在,在百度“哥德巴赫猜想吧”中,每個月都會有一個人,宣佈自己用他的方法,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然後再被吧裏的其他高人打臉。
這批人在一起,組成了人類史上浩浩湯湯的“割菜家”(哥德巴赫猜想家)。
中科院數學所每天都收到成捆成捆的信。
先是公告:“沒有一篇是對的,而且絕大多數錯誤不超過中學數學的常識範圍。”
但沒什麼用。

後來有人編段子,説出了幾道題,讓門衞考驗來訪的割菜家,結果沒人解得開最初級的第一題,便沒讓他們進去。
事實上,陳景潤在1988年出版的《初等數論》前言裏就説:
“一些同志企圖用初等數論的方法來解決哥德巴赫猜想和費爾馬大定理等難題,我認為在目前幾十年內是不可能的,希望青年同志們不要誤入歧途,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和精力。”
顯然,很多人根本沒有聽進去。
也許是因為看不懂的緣故,他們從來不去碰瓷範疇論、同調代數、規範場論、朗蘭茲綱領、調和分析、遍歷理論……

就像郭德綱説的: “老有人假裝自己可以説相聲,沒人假裝自己會京劇,因為一個跟頭就摔死了。”
高手在民間,這句話説的當然不只是數學,還有物理。
比如物理領域,一半人在試圖證明 萬有引力根本不存在 ,或者試圖 徹底推翻相對論。

反相吧裏,懂數學的人用不知道對不對的數理推算揭開愛因斯坦的荒謬,懂常識的人用自我判斷來反駁相對論的正確。

另一半人則在瘋狂製造 永動機、蟲洞、跨宇宙神器。

62歲的陳大爺原本有三家汽車修理廠,總資產達300多萬元,但他一心撲在不用任何燃料的永動機事業上,3個汽修廠先後倒閉,妻子一氣之下離他而去。

下崗的管道工郭英森上《非你莫屬》節目,説自己關於引力波的發現可以去拿諾貝爾獎。
連當時一本正經的張紹剛都看不下去,打斷他:“21世紀!20世紀已經過去了。”

而他時不時就北大外面擺攤:“賣肝賣腎,為爭諾獎。”

在被他這份真摯的熱情感染下,大夥兒真誠地叫他——“諾貝爾哥”。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 五年後,也就是2016年科學家測到了引力波的存在。很多人以為他是首創者,就發起了“專家欠郭英森一個道歉”的熱搜。
商家們見此熱鬧景象,向他尋求合作,諾貝爾哥郭英森本着最誠摯的科學之心婉拒:
“不想給中小企業增加負擔。”
其實早在1916年,愛因斯坦就提出了引力波。
郭英森卻不以為然,從不認錯認輸。
牛頓、愛因斯坦、楊振寧看了會沉默;瓦特、愛迪生、特斯拉聽了會流淚。
化學領域,有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超級理科生趙明毅先生,
他創造了市售濃硝酸的一般ph值應該是在13-14之間、10個鹽酸分子組成的超鹽酸、水和二氧化碳可以反應生成碳和氧氣、不含氧的就是還原產物等等神乎其技的理論。

這樣的人被廣大化學愛好者統稱為“銻”,至於為什麼,可以看元素週期表第五十一個:

生物醫學領域則更是民科的聖地。
大到讓許多家庭深受其害“磁力項圈”、“量子神藥”、“哭聲免疫法”,小到親友羣裏長輩們轉發的不能吃不能喝的偽養生文章。
遠到 反對進化論 的假説,近到“假如一個國家穿了60年秋褲,就再也沒可能脱下它了”的傳言——當然,相信他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那文章根本就是一篇釣魚文。

經濟學領域,看看這個梭哈大爺。

當然,真正的重災區是政治和歷史方面。
每個出租車司機都能給你掰扯掰扯,為什麼拜登從頭到尾都在作弊,特朗普被整個美國做局做下去了。
一句話,只要敢想敢幹,萬事皆可民科。
各個領域,各個科目都會有他們的聲音。
好像關於這個世界,眾人皆醉,他們獨醒。
而我們能做的好像只是在一旁聽,插不上嘴。
02.“互聯網+民科”
隨着互聯網的發展,民科們的主要矛盾已經轉變為,日益發展的網絡熱搜需要同民科們落後的出名方式之間的矛盾。
如何契合時代的主題,把握流量的旋律,才是這些杜撰家所主要去解決的問題。
2017年5月,全網出現了一個熱搜——
《重磅,中國科學家發現電荷並不存在,將改寫教科書》:

這是一個自媒體發出來的文章,光看標題就很有10W+的味道。
所謂雲南大學的凡偉發現電荷並不存在,通過了同行評審,通過了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和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約瑟夫森教授的評審。
所謂凡偉的論文,在中國科學院科技論文預發佈平台 ChinaXiv 上,後來網友們去看,也刷新了平台的單篇論文點擊和下載紀錄。
很多人去了解這個凡偉,究竟不平凡,很偉大在哪裏。
在他的博客頁面有一份“學術交流的大牛名單”。

其中就有負責嫦娥登月工程的“嫦娥之父”歐陽自遠教授。
這些教授、院士本着學術交流的心態熱心地回覆凡偉的郵件。

但是他卻拿此貼金,當做噱頭傳播的砝碼。
所謂通過諾獎得主等人的評審,也只不過是因為和他們通了郵件。
ChinaXiv就聲明,凡偉涉嫌身份造假,把他列入非誠信作者名單。
各個平台的網友也在專業角度指出了論文的荒唐。
這個凡偉不是雲大學生,高中就輟學了,面對山呼海嘯的批評,他説:
“當時我最想做的事是‘改變應試教育制度’……所以就想到要不搞份諾獎,等有話語權了就好改變‘應試教育’了。”

好傢伙,別人都是當零分英雄來改變高考制度,好傢伙,你是先拿諾獎,再行動啊。
他説的另外一段話也很有深意:想法獨一無二的人,才能站在金字塔頂端。

我來翻譯翻譯這句話的意思:只有適應互聯網趨勢、想法獨特的民科,才能站在民科的頂端。
他能出名便在於: 迎合新媒體的標題黨熱潮,帶着和專家們聯繫的內容,找一個不審核的網絡平台發表自己的文章。

看似有證據,看似已得到認可,有模有樣。
果殼網寫了評價文章:《像凡偉這樣‘將改寫教科書’的人,中國民間至少有1000個》。
題目的“1000”,只是個虛數;中國之大,又何止千萬個民科。
文章裏寫着某位專家的評論: “一個物理學者成熟標誌就是不會再去勸民科從良。”
深以為然。
但是,好巧不巧,撞上了民科的槍口。
有人揚言起訴了果殼網,因為: “名譽侵權,侮辱民科。”

其實這樣的事件,這樣來來回回的招數何嘗不是他們最想看到的呢?
微博、微信、知乎、貼吧、抖音等新的社交平台出現後,科普工作就算沒有熱搜,製造熱搜,也要上。
這就是“互聯網+”精神,也是劃分傳統民科和新型民科的一條標準。
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故弄玄虛也要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方式。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一個河北高中生提前路演,從2018年12月24日開始,他就揚言在北京時間2019年1月1日零時,公佈自己關於“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

一時間輿論轟動,知乎上的熱搜掛了好幾天,都是他和哥德巴赫猜想的內容。
還能讓無數知乎大V圍觀、解讀、跟蹤,風頭一時無兩。
他確實等到了零點公佈,非常簡短,一部分是網頁排版好的,一部分是手動拍了照片的。

總共沒幾頁。 各路數學 愛好者 一眼就瞧出問題所在。

用俚語來説,即得易見謬偏,留作答案略,讀者自證不難。
由於上不了枱面,發佈 “論文”後不足兩小時即刪帖。
一場鬧劇還沒怎麼好好開始,就結束。可回過頭來看,開場已經足夠華麗和高潮。
他用最簡單的名字“證明”設置了飢餓營銷般的熱度培育,熱度到了頂峯後,又悄然離去,深藏功與名。
他永遠地留在了知乎的歷史上,給知乎數學話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頁。

僅輸入“知乎 證明”的第三條的結果,其實就是關於他的內容。
儘管他一直把哥德巴赫寫成了“歌德巴赫”。

他的出名便在於: 深刻把握“高中生”“哥德巴赫猜想”這兩個痛點的共振,還學會了網紅店的提前預熱,專門挑所謂的高知羣體密集的知乎來造勢。
高手啊。
他們對真正的科學並不瞭解,也不願意去了解。
卻對網絡熱點的傳播機制瞭如指掌,哪怕只是個高中還未畢業的孩子。
在新型的“互聯網+民科”潮流中,所謂民科漸漸變成—— 自編自導的“科學研究”的行為藝術。
行為藝術在於,作為旁觀者的我們,看不懂,但是覺得不理解,甚至非常刺耳和噁心。
民科們有意地去擁抱熱點,甚至成為熱點。
否則,只是單純地拉拉記者來報道自己的證明,早已經疲勞了。
他們擁有這些典型特徵:
極大的熱情卻用錯了方向;
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唯獨要讓所有人聽進去他的話;
製造一種與專家大師相熟的形象,哪怕只是虛構的;
大都沒有解決好自己的基本生存問題;
“埋藏的是愛國主義色彩濃厚的個人英雄夢” ,這是《新京報》評論,意思説你不認可民科,你就是民族罪人;
極少有女性,真的極少。
你可以稱呼這些人是:野生史學家、公共物理學家,等等。
用一種中文博大精深的方式好歹尊重一下他們。
但別去過多理會。
當我們前赴後繼地去跟民科們爭論回覆的時候,也許已經正中下懷。
03. 也有科學的“民科”
於是本着樸素平等主義的原則,很多人説,我們是不是對民科太刻薄了。
也許真有點。
畢竟還真有科學的“民科”。
鄭曉廷,山東老闆,研究化石,自建博物館,收藏有1200多件恐龍化石、2200多件鳥類化石,與大學學者合作,研究古生物。
在《科學》雜誌上以第一作者發表論文後,3天后,又在《自然》上發表了他作為第一作者的另一篇論文。

以第一作者連發《科學》《自然》兩大國際權威期刊,這是多少教授、博士夢寐以求的事。
在他身上具有很強烈的虛心改錯的科學進取精神:
我們受到這些專家的幫助非常大。在他們的指導下,我們所犯的錯誤一個一個糾正過來,之前錯了的分類重新歸類,假的標本統統銷燬。
張大慶,河南工人,研究彗星,磨製的反射鏡讓其他天文愛好者獲益匪淺。
他憑着自制的望遠鏡,在第518次觀測晴朗的天空後,終於發現了一顆彗星。
這顆週期為367.17年的彗星,於是被以他和日本的業餘愛好者的名字一同命名——池谷—張彗星。

餘建春,四處打工,最遠去過日本種番薯,業餘時間常常沉浸在數字與稿紙。有了五個發現,兩個是已知,一個是類似迴文數。

剩下兩個有些意義的,CNN則將餘建春的故事比作現實版的《心靈捕手》。

與之相對,其實“官科”裏也有“民科”。
廖凱原,出生在印尼的美籍華裔,北大、清華、復旦等名校捐了錢造了樓,超過六個億,成為學校的客座教授/名譽教授。
他在清華、北大開設選修課,對着學生大肆宣講《軒轅反熵運行體系2.0》。

蔣春暄,就是最開頭的那張圖裏的人物,原航天部高級工程師, 宣佈攻克了費爾馬大定理, 否定了黎曼假設,發展了Iso數論。
全部證明論文皆被國內外數學家否定,稱為“廢紙”。
但他説依然堅持自稱是五百年內數學“第一人”,另一個人是愛因斯坦。

韓東屏,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發表了論文《康德的倫理學其實很爛》,題目很聳人,內容也大致差不多,發表的雜誌還是帶有影響因子的專業學術期刊。

其實,奇葩論文已成為一種風尚,是民科不可忽視的領域。
特異功能找礦的。

那些年那些事,那些氣功科學。

用靶向腸道菌羣來提高廉政文化建設效率的。

突破想象力邊界的超級聯想。

或者乾脆把科研當做降妖除魔的。

很難想象,學術圈的體制內教授專家們怎麼會去搞這些明顯很糊弄人的東西呢?
包括上文説過的類似原航天部的蔣春暄等人。
他們或者身處體制內,或者和體制內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仍在進行一些常人看來難以理解的學術活動。
所以説,也許本就沒有“民科”官科”這樣的分類方式。
用民科研究者田松教授的話來説,竊以為最恰當:在科學共同體之外,進行所謂的科學研究的人。
完全不顧所屬學科的科學規範,只是頑強地以自己的方式從事一種特殊的文本創作。
否則,很難理解工程師等人退休了還要去攻克哥德巴赫猜想。
04.為什麼民科會這樣?
賭上自己的一切,也願意去做別人看不下去的民科,我想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對於成功的誤解,以為是信手拈來。
他們並不願意真花大力氣從高中去學到大學,學到研究生階段,再博士、助教、研究員、副教授、教授……
假設讀完博士28歲畢業(這其實是極少的情況,一般要更年長),意味着一個人起碼讀書20年,還得排除掉許許多多的慾望和誘惑。
如今的科學的各種難題裏,大部分時候都得是教授這個級別才能攻克和解決的,這對於很多從業人員來説,起碼得四五十歲了。
這方面,民科顯然不願意花精力。
注重科學規範,花了精力的民科就會成為鄭曉廷、張大慶等人那樣的專家。
而且跨專業再成為專家往往需要從頭做起,並不是你天體物理好,你的拓撲學就也會厲害。
或許這就是很多工程師天真地以為自己也能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原因吧。
所以對於民科來説,既然不願意瞭解科學的難度,那麼速成的投機主義是最適合他們的方法。

最後的結果便是妄圖用初高中知識就來搞個大新聞。
另一個原因是,對於一部分民科而言,缺乏被關注。
初中學歷的裝卸工莊嚴,
只有小學文化的一隻眼失明的曾凡成,
下崗的管道工郭英森,
初中畢業在家務農的張文,
初中沒有讀完、患了風濕病的劉平危……
他們乾的都是底層的工作,幾乎沒有其他路徑出人頭地。
人際關係很一般,幾乎沒什麼非親非故的人願意關心在意他們。

他們能想到的方式就是去製造一個關注點。
讓底層的人去觸碰高深的學問,本就是一個拉關注、賺熱度的好方式。
最後不知道是自欺欺人,還是真的不知道徒勞無功。
反正安安穩穩過日子是不可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嚴謹做學術又不會,只有“解開哥德巴赫猜想”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

(▲一位民科自稱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手稿)
用《三體》裏的話説:“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傲慢與偏見的結局便是—— 民科成為了時代恢弘的感傷。
恢弘在於,前赴後繼不知多少人投身於此,不知生活生產多少方面涉及其中。
感傷在於,民科一時爽,卻可能毀 終生, 燃燒了自己,娛樂了大眾。
當你生活不如意不開心的時候,大可以去“民科吧”見見世面。


在那裏你能每天學到一個快樂小技巧,把生活的憂悒化為嘻嘻哈哈。
怒懟他們的異想天開?
何必呢。
宜疏不宜堵。
網絡平台本就是留給他們最後解乏的聖地。
他們在其中成為院士,摘取諾獎,製造跨宇宙神器,穿越時空;
我們在其外圖一樂。
而這也是普通人能做的關心這些缺乏被關心的人的方式之一。
屢試不爽。
因為我自始至終不會忘記那位專家的一句話,
化用而長久銘記:
“一個人成熟標誌就是不會再去勸民科從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