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書的寄信人和收信人都走了_風聞
码头青年-码头青年官方账号-2020-12-29 21:10
2020年在它即將結束之際,又帶走了一位大師。
倫敦時間12月28日晚,著名翻譯家、作家傅雷之子,世界鋼琴大師、“中國肖邦”傅聰,感染新冠後不治,享年86歲。

前一天,傅聰剛傳出確診新冠。其時,傅聰已入院兩週。
至此,《傅雷家書》的寄信人和收信人都走了。
家書中的少年走了,當初讀家書的少年也已年過不惑。
許多人認識傅雷傅聰這對父子,是因為《傅雷家書》。《傅雷家書》最早出版於1981年,近40年來一直暢銷不衰。這本書摘編了傅雷的186封書信,最長的一封信長達7000多字。白紙黑字間,傅雷以慈父和摯友的身份,和兒子促膝談心,家常話語間,包含了脈脈親情、道德理想、藝術感悟和生活瑣事。
金庸説:“傅雷先生的家書,是一位中國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中國君子。”


傅雷留給世人的,除了《傅雷家書》,還有就是著名的傅譯。《約翰·克里斯朵夫》是他的代表作。很多人翻譯過這本書,但只有傅雷的譯文“既展現了原作之神,又展現了中文之美”。法國人也承認,“再也沒人能把我們的名著翻譯得如此傳神了”。
1954年,傅聰赴波蘭進修古典音樂。臨走時,一家人在火車站月台相送,弟弟傅敏哭得尤其傷心。兄弟倆感情一向很好。至傅雷去世,父子倆也只有短短的兩次相聚。
從傅聰出國留學起,傅雷朱梅馥夫婦便開始與傅聰和兒媳書信傳音,直到1966年傅朱二人決絕離世。

傅雷知道傅聰喜歡希臘精神,卻又無法完全領悟,就前後花了近一個月,抄錄了法國藝術史家丹納撰寫的《藝術哲學》第四篇《希臘雕塑》譯稿六萬餘字,寄給傅聰。朱梅馥寫信説:“爸爸雖是腰痠背痛、眼花流淚,但是為了你,他什麼都不顧了。原來的稿子,字寫得像螞蟻一樣小,不得不用了放大鏡來抄,而且還要仔仔細細地抄,否則就要出錯,他這樣壞的身體,對你的熱愛,對你的關懷,我看了也感動,孩子,世界上像你爸爸這樣的無微不至的教育,真是罕見。”
傅聰獨在異國,孤獨苦悶與挫折俱有,向父母傾訴之後,又覺得內疚,傅雷寫信來説:“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苦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與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脱。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

傅聰回國探親後很快又離開,傅雷在信中説:“你走後第二天,媽媽哭了,眼睛腫了兩天: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淚。我們可以不用怕羞的這樣告訴你,也可以不擔心你憎厭而這樣告訴你。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恥的事。何況母親的眼淚永遠是聖潔的,慈愛的!”
1957年9月,傅聰應召回國。因為傅雷當時已經捱整,傅聰被限制在文化部招待所內“集中學習”,被要求與親人劃清界限、勇於揭發。1958年,傅雷被劃為右派。同年12月,傅聰從華沙出走英國。雖然在國外多年,但傅聰從沒説過一句不利於祖國的話。著名作家葉永烈後來採訪傅聰,才知道他的出走充滿委屈:傅聰知道父親被打成右派後,不願意“兒子揭發老子,老子揭發兒子”。
在英國,傅聰逐漸成長為首屈一指的世界級鋼琴大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間,他曾是美國《時代週刊》以及許多重要音樂雜誌的封面人物。《時代週刊》稱他是中國最偉大的音樂家。美國許多州立大學和音樂學院的鋼琴教科書,都是傅聰的版本。世界各地的很多鋼琴家,常常會帶着問題飛到倫敦向傅聰求教。
傅聰出走之後,父子倆斷絕了消息。後來經過有關領導的批准,傅雷父子又恢復了通信聯繫。傅雷在信中寫道:**“孩子,十個月來我的心緒你該想象得到,我也不想千言萬語多説,以免增加你的負擔,你如今每次登台都與國家面子有關,個人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傅雷在家書中,始終將愛國放在首位,其次才是親情和藝術。“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藝術家,再其次才是做音樂家,最後才是做鋼琴家。”

1965年5月,傅聰路過香港,打通了離家後的第一個長途電話。 傅聰只叫得一聲“姆媽”,媽媽只叫得一聲“阿聰”,彼此就失聲痛哭。待到兩人哽咽着勉強能説話時,電話早已經斷了。這是母子最後一次通話。傅雷在家書中寫道:“香港的長途電話給我們的興奮,簡直沒法形容。5月4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媽媽魂不守舍,吃飯做事都有些飄飄然,好像在做夢;我也根本定不下心來工作。尤其4日清晨媽媽告訴我説她夢見你還是小娃娃模樣,餵了你奶,你睡着了,她把你放在牀上。她這話説過以後半個小時,就來了電話!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夢!”
當年6月5日,傅聰又路過香港,兩度打長途電話給父親。因為激動,他忘了喊“爸爸”。傅雷在家書中説:“電話中你沒有叫我,大概你太緊張,當然不是爭規矩,而是少聽見一聲‘爸爸’好像大有損失。媽媽聽你每次叫她,才高興呢!”
1966年4月,傅雷在信中告訴兒子:“近一個多月媽媽常夢見你,有時在指揮,有時在彈協奏曲。她每次醒來又喜歡又傷感。昨晚她説現在覺得睡眠是樁樂事,可以讓自己化為兩個人,過兩種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個希望——不僅能與骨肉相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絕的親友會面。我也常夢見你,你琴上的音樂在夢中非常清楚。”
傅雷傅聰父子倆的家書,停止於1966年5月。最後一封信中,他寫道:“親愛的孩子,我總感覺為日無多,別説聚首,便是和你通訊的樂趣,尤其讀你來信的快慰,也不知我還能享受多久。”

1966年,於中國以及無數中國人,都有特殊意義。
這年8月27日,和幾位朋友吃完飯後,傅雷説,這次無論如何也不願人格再受侮辱了,“要帶着梅馥一起走”。朋友們勸他,即便要走,也可將梅馥留下。傅雷説,他不能讓她一人活下去受苦。事實上,如果傅雷走了,朱梅馥也絕不會獨活。
朱梅馥是傅雷青梅竹馬的表妹,比傅雷小五歲。她從小處處與人為善,從未與任何人紅過臉,人稱“菩薩”。

婚後,朱梅馥把一切都獻給了家庭。
傅雷年輕時性格暴戾,常常無故體罰毒打孩子。傅聰鼻樑骨上有一道傷疤,就是幼時被父親用蚊香盤擊中後留下的。
對妻子,傅雷也常常一言不合就會動手。有時鼻子上會有淤青,朋友安慰她時,朱梅馥也只是説:“他脾氣急躁,大大小小的磨難總是難免的。”
他們的一位朋友説:“她受的是西方教育,聽音樂,看書畫,讀英文小説都起勁,但性格上完全是舊社會那種沒有一點文化的賢妻良母式的典型。”
傅雷的母親也説:“梅馥非常善良,非常浩蕩,也能忍。”傅雷所有的親朋好友,對朱梅馥的回憶都是美好的。
楊絳對朱梅馥評價極高:“梅馥是温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能幹的主婦,還有就是傅雷的秘書,造化在這個女人身上,顯示了一種極其奇特的矛盾與統一。”

傅雷的許多文稿,幾乎都是由她一筆一畫謄抄的;傅雷愛音樂,她有空了,就會給傅雷彈奏一曲;傅雷愛花,她就時常半夜起來,打着手電筒,陪着丈夫在花園裏進行嫁接實驗。
傅雷也有過婚外戀。先是戀上了一位豫劇演員,為她寫詩:“汴梁的姑娘,你笑裏有靈光。柔和的氣氛,罩住了離人——遊魂。”後又戀上一位叫成家榴的歌手,傅雷為她如痴如醉。成家榴的姐姐叫成家和。成家和是劉海粟的前妻,她的女兒叫蕭芳芳,香港著名演員。
傅聰後來對人談起父親年輕時的這段往事,“成家榴的確美若天仙,且和父親一樣,有着火一般的熱情,兩人愛到死去活來。只要她不在身邊,父親便無法工作。每到這時,母親就打電話給她説,你快來吧,老傅不行了,沒有你他也無法工作。母親的善良與寬容感動了成家榴。她選擇主動離開父親去了香港……”
晚年,終生未嫁的成家榴對傅敏説:“ 你爸爸很愛我的,但你媽媽人太好了,到最後我不得不離開。”
傅聰説,他讀過父親給成家榴的那批信函,裏面盡是對大自然的讚美和詠歎,完全讀不到丁點兒女私情。“父親母親那輩人真太了不起了!”
《傅雷家書》中,朱梅馥在寫給傅聰的信中説:“我對你爸爸的性情脾氣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瞭解他,他一貫的秉性乖戾,疾惡如仇……為人正直不苟,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為了家庭的幸福,兒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業的成就,放棄小我,顧全大局。”
每一個偉大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性。沒有朱梅馥,絕不會有傅雷後來的成就。
她對傅雷有近乎盲目的崇拜和愛戀。傅雷雖不完美,但這個男人是她一生的英雄。所以,至死不渝。
後來,傅雷日漸學會了如何做丈夫和父親。他説:“ 自從我圓滿的婚姻締結以來,因為梅馥那麼温婉,那麼暖和的空氣,一向把我養在花房裏。”

這對神仙眷侶,沒有同日生,但做到了同日死。
1966年9月3日凌晨,傅雷夫婦從被單上撕下兩長條,打結後懸在鐵窗橫框上,然後雙雙自殺。他們還在地上鋪了棉胎,以免把方凳踢倒時發出聲響驚擾樓下人。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被連續抄家三天三夜,以及罰跪、戴高帽等各種形式的凌辱,並被搜出所謂“反黨罪證”。傅雷是個鐵漢子,硬漢子,他把人格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傅雷留下三頁遺書,3000多字,工工整整,沒有一個字是改過的。遺書最後,還有印章。這一切,就像傅雷的為人,嚴謹單純,自律較真。臨走前,他很鎮定,連火葬費、保姆工資都交待好了。
活要活得明明白白,走要走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場高貴而優雅的自殺。
那一年,傅雷58歲,朱梅馥53歲。
父母離開時,傅聰在倫敦,傅敏在北京。一家四口,從此陰陽永隔。
傅敏得知父母亡故,痛不欲生,兩次自殺未遂。
噩耗傳來的第二天,傅聰照常開了音樂會。他知道,如果臨時取消,父親會失望的。音樂會上,傅聰告訴觀眾:“今晚我演奏的節目,都是我父母所喜愛的。”
蒲實曾在三聯生活週刊發表過一篇文章《作為父親的傅雷:家與國之愛》,內文提到:20世紀80年代,傅聰有一次回到北京,席間説起父母“走”時他沒哭,他似乎有所預料。早在1961年,父親就在書信裏流露過幻滅感與去意:“主觀上並無出世之意,事實上常常浮起虛無幻滅之感。個人對一切感覺都敏鋭、強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這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苦悶,還是我特殊的氣質使然。……你的將來,你的發展,我永遠看不見了,你十年二十年後的情形,對於我將永遠是個謎。”那天晚上,電視裏播放戲曲節目。傅聰看到戲裏,一個孩子在四處尋找自己的爸爸,他坐在房間裏,號啕大哭起來。
2013年10月27日,傅雷朱梅馥的骨灰合葬於家鄉浦東的海港陵園。無法回國的傅聰,請人在父母的墓碑上刻下了父親的一句話:“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傅雷還説過:“所謂赤子之心,不但指純潔無瑕、清新,而且還指愛。”


傅家的故事,有血有淚,有善有愛,還有無奈,讓人百感交集。
今天,傅聰演奏謝幕,追隨父母而去。
轉身之際,他也讓世人珍重。
那首夜曲,漸至無聲。
(主要參考資料:三聯生活週刊《《作為父親的傅雷:家與國之愛》》、中國文化報《傅聰出走英國不是叛國 鄧小平批示“回國可同意”》、曹可凡《我認識一些深情的人》、澎湃新聞《葉永烈與傅雷夫婦最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