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笠越上熱搜,我越覺得悲哀_風聞
她刊-她刊官方账号-提供最潮流的时尚和娱乐资讯,陪你遇见最美的自己2020-12-29 13:28
今年最火的女脱口秀演員,無疑是楊笠。
從上週五《反跨年脱口秀》播出後,她那段表演後續引起的連鎖反應,已經連續霸佔了連續三天的熱搜。
火,實火。
非完全統計
而楊笠的脱口秀引起這麼大範圍的討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的起因於楊笠在台上説的那句:
“為什麼(男人)明明看起來那麼普通,卻可以那麼自信。”
迅速爆紅。
與儲殷對戰,無疑是第一把火中燒得最旺的那根柴。
教授儲殷(曾參加《奇葩説》)急了,發了條抖音:“你真的以為你(楊笠)是小公主,沒有公主命,只有公主病。”
兩人隔空互懟👇
羣眾自覺站隊,營銷號出動。陰陽怪氣的刻薄話迅速佔領高地。
用語更簡短,旗幟更鮮明,觀點更煽動。
以文字傷人如以刺刀見血。
這道題最終走向了男女對立的論調。
而如今這第二把火燒的更猛。
以至於這段脱口秀被以“性別歧視”為由,發動了舉報。
回看目的,誰都不想説服異見,而是抹殺異見。
比在這戰隊裁判誰對誰錯,我更困惑的是:
大家為什麼都不好好説話了?
全是定論,討論到底去哪了?
你發現沒,脱口秀爆火,吐槽秀當道,輿論場陷入絕境。
相伴的,原本最具傳播力、最應該承載討論價值的“談話節目”卻式微衰落。
我試着從這找找答案。
《有話好説》
《奇葩説》最火爆的時候,許知遠採訪馬東。
三年後,兩人的對話,仍值得反覆咀嚼。當然這不僅因為,馬東用95:5的比例消解嚴肅並熱烈擁抱娛樂時代的到來:“這世界上大約只有5%的人有願望積累知識、瞭解過去,那95%的人就是在活着。”
還在於,許知遠提及《有話好説》為什麼停播時,馬東的悲慼一笑:“做了同性戀話題。”
很多人不知道,在《奇葩説》《樂隊的夏天》之前,馬東曾做過中國最早的談話節目之一——
《有話好説》。
1998年,馬東正值而立之年,單槍匹馬入職湖南台,白手起家做了這檔節目。
尚揣理想,滿腔抱負。
下到民生,上到制度,小到家庭雞毛,大到權力結構,什麼都敢聊。
《有話好説》的話題有多“野”?
買兇殺人的政法委書記、身患艾滋病的兒童,武鋼舞弊事件……
件件都是時代的劃痕、社會的陣痛。
有一期拍攝北京打工子弟小學,鏡頭下髒亂差的環境一覽無餘。“人家説我們膽子真大,都做到皇城根腳下了。”
馬東也“不屑”圓滑。
有次節目,他直接問一位著名的股評專家,是不是誰給錢就給誰説話?
這麼“虎”的馬東,今日難尋蹤跡。
《有話好説》的第一期節目,《一個女嬰和他的九個父親》。真實事件,湘西漵浦一個被扔在鎮公所的棄嬰被9個結拜的社會青年收養。
話題越聊越深,涉及福利院制度、外國人領養棄嬰手續……
這期給《有話好説》定了調。
話題見報
為什麼聊這些?
馬東的回答:
“這種話題往往會幫你去更深地看到這個社會的基層的毛細血管裏面的那些細微像素,是你不能理解的困境。
你完全可以站在一個道德制高點上説堅決不能這樣,但是並不解決問題。
在那種細微處,沒有對錯,也沒有價值觀,或者説所謂的道德優越感是沒用的。”****
不以是非對錯論時事,仍心存對人性罅隙的共情。
如今才知難得。
2000年,《有話好説》做到第75期節目,《走近同性戀》。嘉賓有李銀河、電影學院教授崔子恩、畫家石頭。
後兩人是第一次公開亮相袒露自己的同性取向。
馬東提到許多尖鋭問題:有沒有同性戀後天被治療為異性戀?同性戀與艾滋病之間的關係?歷史上有沒有關於同性戀的記載?
三位嘉賓就專業知識及自身經歷一一解答。
台下觀眾各抒己見。
有人反感:“同性戀是件非常噁心的事,有悖於傳統道德。”
有人支持:“同性戀不是洪水猛獸。”有人擔憂:“這期節目播出後,大家會不會都同性戀去了。”
20年前的節目,眾多意見,同處一堂,沒遮沒掩,就值得書上一筆。
那期節目結尾,馬東講:
“籌備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説,你們什麼東西不好談啊,談同性戀。因為我覺得在一個健康和開放的社會里面,不應該有任何事情,它明明客觀存在,大家都對它視而不見。”
這期之後,《有話好説》停播,猝不及防,得知消息後的馬東抱着同事大哭。
為了選題,馬東曾跟台長爭,跟製片人吵。
“我們愣頭青一樣,就猛地往前衝,根本沒意識到湖南台只是個地方台。”
那段時期後,湖南台確定“娛樂立台”的宗旨。
多年後,馬東對許知遠説:“本質上咱倆是一樣的,就你表現為憤怒,我表現為悲涼。悲涼就是無從反抗。”
他繳械投降。
當年,《有話好説》視央視的《實話實説》為標杆和競爭對象。兩者比報道速度、比訪談深度。
《有話好説》停播後的第二年,《實話實説》失去了它的靈魂人物,自此一蹶不振。
盤不活,又拖了七年,《實話實説》正式告別觀眾。
這個靈魂人物便是崔永元。
《實話實説》
1996年,《實話實説》開播,是中國第一檔談話類節目。
每週日早上7點20播出,老百姓懶覺也不睡了,貢獻出62%的收視奇蹟。
錄製現場,演播廳不大,觀眾圍坐,樂隊配樂。
再加一位笑起來像哭的主持人。

鬼畜先驅
談及節目製作初衷,製片人陳虻説:“選擇主持人訪談這一節目形式,最根本的衝動就是要實現尊重人的主張,而尊重人的基本標誌就是讓人説話。”
讓人説話,就得讓人説實話。
錄製前不彩排,不走場,只確定主題。
**聊的內容,天南海北不忌,尺度範圍不限。**有批判假球黑哨的《回首馬賽假球事件》,也有放今日仍有參考意義的《盜版怎麼反》,還有北京房價飆升時的《房子啊房子》……
當年節目的一些議題
如今歌詞中逢“煙”字必打碼,那時卻用了整期討論中國的三億煙民。
老煙民侯耀文也在。
小崔調侃他敢不敢給父親侯寶林遞煙。
“後期敢了,他年紀大了,我也成年了”,侯耀文太幽默了。

還有一期聊賭博,賭徒、民警共坐一堂。
民警談如何布控部署,賭徒談如何躲避搜查。
這才叫實話實説。
最經典的,《實話實説》做的第一期節目,《王海打假》。王海,職業打假人。
他在北京各大商場購買假貨,再依據法律索賠,獲加倍賠償5萬餘元。
是刁民?還是英雄?
專家百姓,現場爭論,好不熱鬧。
中間戴墨鏡的是王海
有律師認為“職業打假”擾亂社會秩序。社科院研究員樊剛則反駁:“大公無私、誠實信用、公正等,是對你們法庭、法官、執法部門的要求,現在消費者面對的是不講實話的假冒偽劣商品,你為什麼要求消費者每個人都是聖人?”
爭到後來,有人進一步劍指制度:
“這正揭示了我們的制度還很不完善,不健全,存在着一些可以打擦邊球的空子,存在一些漏洞。任何一個制度都是在這種衝突中逐步完善的。”
敢講。
但《實話實説》仍沒長壽。題材受限,百家爭鳴的議題少了,成了個人分享故事大會。
2002年,崔永元離開。
2009年,《實話實説》停播。
最早一批的談話節目,只剩《鏘鏘三人行》這一棵獨苗。
《三人成行》
有件趣事。
2015年,電視劇《北平無戰事》獲獎,編劇劉和平發表獲獎感言時特意感謝《鏘鏘三人行》。
就因這節目講了三期這部劇,儘管講的並非全是好話。
雖有批評,但言辭誠懇,劉和平不覺這是冒犯,反而感激。
20141128期《透過北平無戰事,窺探歷史》
竇文濤自言其慫,有人嫌他中庸。
但你仔細去品,竇文濤比誰都犀利通透。
郭敬明去《鏘鏘三人行》宣傳電影。
竇文濤問:“這個書裏涉嫌抄襲(《夢裏花落知多少》被判抄襲《圈裏圈外》)這個事,這個咱們也沒法迴避……我不知道這個事情到了今天你自己怎麼想?”
郭敬明直打太極。
竇文濤抓到漏洞:“就你不承認當年法律的這個判決事實?”
郭敬明慌了:“我覺得,你能不能要聊太多……太久了…… 竇老師。”

看竇文濤還問什麼:
怎麼看《小時代》銷量超《紅樓夢》?怎麼看作家的自我營銷?
郭敬明招架不住,長篇大論。坐在一旁的許子東直説:“現在的年輕人厲害。”
他暗指的,是郭敬明的回答非常政治正確,卻避重點而不談。
一出好戲。

**《鏘鏘三人行》還具有先鋒性。**2007年,王朔上節目談及審查與舉報。有次寫劇本,非得往正能量上靠,王朔給撂了。
他的看法:“虛偽的道德特別討厭,我不伺候你。”
對於以“怕觀眾學壞”名義的舉報,王朔則説:“生活比戲牛逼,誰他媽跟你學啊”。
太多太多,他敢説,我不敢寫。
《鏘鏘三人行》還關注個體命運。
紀錄片《算命》的主人公唐小雁。
十七歲被人強姦,被人用土槍堵在門口,當過“老鴇”,開過窯礦廠,現在成了製片人。
一身匪氣,半生傳奇。
傳統意義上,這是個反面人物。
《算命》唐小雁
竇文濤問她:“有人拿刀逼着你,跟你上牀?”
小雁回得毫不猶豫:“必須上啊,還得伺候他,等他走了,才敢害怕。在我這裏,人命更重要,處女才賣多少錢,6000塊一次。”
一個敢問,一個敢答。
一個敢上,一個敢播。
竇文濤極少下定論,開個口子,拓個角度,侃着聊着,方向在哪未知,目的為何不確定。《新週刊》評價《鏘鏘三人行》:
“不反智、不反信息量、不反世界觀,不反動。所以它是世俗的智慧,是通透的結果。”
2017年,節目停播。
也幸虧,它停了。
再通透的節目,也難逃輿論屠戮。
談話走向何處
能想到,今日若《鏘鏘三人行》仍在,會被吐多少唾沫。
比如,竇文濤曾問俞飛鴻,你為何一直單身到現在?
比如,幾人曾坐在一起討論更換國籍是否愛國?
前一個問題會被批油膩冒犯;
後一個問題會被揣測為恨國。
偶有不慎,竇文濤、梁文道等人也會被扣以“公知”之名。
學者劉瑜在談到為什麼到處都是極端觀點時曾説:
“極端太有誘惑力了,它的確定性、以及確定性帶來的自信,它的簡單,以及簡單帶來的省心,它的易辨識,以及因辨識度迅速集結的情感羣體,真的太有誘惑力了。”
我們追問討論為什麼消失了?
不可否認,能談能説的範圍不斷緊縮。
眾人開始在“男女關係”“愛不愛國”上打轉。
在不斷緊縮的輿論場互相攻擊、推搡、叫嚷。
理性的聲音被邊緣化,談話節目變得越來越安全。
別談時事,別聊民生,找個明星來訴苦就是了。
少説真話,多點圓滑。
這樣便沒有疏漏,恰當又得體。
好過審,好討巧,又不易惹身腥臊。
李誕教許知遠:公眾人物不要説太多真話
20年前,《新週刊》曾將《有話好説》《實話實説》《鏘鏘三人行》評為“談話節目的三駕馬車”。
這正代表談話應具有的三種品質:
有話好説,是謙。
實話實説,是誠。
三人成行,是論。
這三種品質,不正是公共討論所必需的?
今日討論環境至此。這當然不是楊笠的錯,也不是儲殷的錯,更不是脱口秀的錯。錯在誰呢?
我心驚膽戰地加上一個“我”。
劉瑜講:“寬容的人肯定是多數,但是充滿激情地扞衞寬容,卻像是個悖論。”
被暴力言論和極端觀點嚇退,沉默的大多數,拱手將世界讓出。
我當然懷念當年談話節目的前瞻與先鋒性、尺度與不設限、通達與共情力。
但我更懷念的是大家在**“談”,而不是在“吵”**。
莫言在《生死疲勞》中寫:
“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應,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
這句是警示:
**不要讓暴力前驅,為誇張虛偽開路。**不要殺死“討論”,讓談話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