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道歉在時代脈搏上_風聞
财经琦观-2020-12-31 21:41

“我告訴自己要立刻適應,否則只能迅速地死。我要學習如何應對媒體,規劃未來。”
——郭敬明(2006年)
01 輿論兇猛
2004年底,郭敬明剛收到抄襲案的一審判決:賠款,道歉。
庭後,郭敬明對外表示,將繼續上訴,不考慮通過和解解決糾紛。
那時,馬東還在央視做《文化訪談錄》,新年一過,節目組就向郭敬明提出邀約。
採訪提綱上寫的是談中國傳統文化,比如書法、竹簡。
郭敬明很重視,專門找資料,做功課,提前背了很多相關知識。
節目開始,馬東直接問郭敬明:“你抄襲的事怎麼樣了?”
“我解釋完了,但發現整場都是圍繞這個話題,包括嘉賓準備好的題板,一切都是提前策劃好的。”
後來,在接受其他媒體採訪時,郭敬明這次訪談歸結為“被欺負”。

中場休息時,編導跟郭敬明解釋,“主持人就喜歡自由發揮,沒關係,你就配合着錄吧。”
“他們的問題非常尖鋭,就是擺明要看你崩潰的樣子。”
“我沒見過這陣勢,都快哭了。”
他想到洗手間冷靜一下,但編導扛着攝像機頂着他的臉,旁邊的主持人説“他現在情緒失控。”
“我當時就傻眼了,對着鏡頭把自己關在隔間裏。”
媒體本就是嗜血的。
但社會默許,甚至需要這種兇惡。
若沒有兇猛輿論的審判,又該如何制衡道德之下,法律之上的一切罪惡間隙?
站在高地上,每個人都可以向罪惡擲石頭。
譴責他人,構建內心的聖潔滿足,賺取旁觀者的道德認同,震懾潛在犯罪者。
倒也沒什麼不好的。
罪惡是本源。
但郭敬明躲在洗手間裏,心砰砰跳着,害怕混雜着屈辱。
他沒想明白門外這世界針對是“抄襲”,卻反省出另外一個結論:
“自己沒有那麼牛,別人才敢這麼對你。”
那一年,他22歲。
02 屈辱即動力
人的思考,是有慣性的。
骨子裏的自卑和天性中的敏感,讓郭敬明長期以防禦心態面對外界,並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放置於“受害者”的位置。
他確實被不公對待過。
但一一細説起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事。
無非是店員嫌棄他窮酸,同學都比他有錢,以及初出名時,某些媒體為了流量的惡意。
郭敬明曾在雜誌裏寫過這樣一個故事。
在父親50歲生日時,他準備拿出20萬給父親買一輛車作為生日禮物。
一位做出版的商人聽到郭敬明要買車,於是推薦成都的一家做汽車專版的報紙負責人,對方表示可以代郭敬明選車,然後親自送到自貢去。
殊不知過了幾天郭敬明在樓下的報刊看到了父親的照片,大標題寫着“暴發户的可笑嘴臉”。
郭敬明在文章裏這樣記錄着:
我買光了周圍的所有報紙。
那個晚上我在垃圾桶裏把它們燒成灰燼。
火光裏,報紙上爸爸的笑容很不好意思也很慈祥,只是頭髮有很多花白了,眼角里的皺紋裏是滿滿的,盛放不了的喜悦。
……
我真的好恨你們。
類似的記載還有很多。
郭敬明去店員買鞋子,問髒了怎麼辦,店員説我們的客户鞋不會髒,髒了也不會洗。
郭敬明帶媽媽去坐地鐵,工作人員主動上前幫了他們,剛準備道謝,郭敬明聽見工作人員説:“冊那,戇色特了。”
郭敬明同學在餐廳吃飯,郭敬明在食堂吃飯。
郭敬明送媽媽的GUCCI包被劃了,爸爸半夜在“昏暗”的燈光下,“帶着花鏡”,一點點用膠水沾口子。
……
窮人永遠比富人多,上述這些事例,有很大一部分人同樣經歷過,還有一部分人經歷過更多。
是可以共鳴的。
再配上原文“高傲地白眼”、“孤零零一個人”、“陌生的城市”等修飾語,我們似乎真的感同身受。
甚至會想,郭敬明變成這樣,是不是源自於社會中下階層的不友好?
不是的。
我相信,一定有更多的人,比他遭受過更大的屈辱,但仍選擇要善良生活。
大家都能理解,被蔑視的痛苦,急於盡孝的苦心,亦都能理解,誓要出人頭地的少年之志。
但我們不能理解,在媒體和社會上遭受的屈辱,要通過欺凌另一個更微小的創作者來討回。
先生曾説:“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莊羽何辜。
03 自 救
2006年5月,北京市高院終審判決再次裁定“郭敬明抄襲成立”。
判罰郭與春風文藝出版社共同向作家莊羽賠償經濟損失20萬,追賠1萬精神損害撫慰金,停止銷售,公開道歉。
郭敬明拒不道歉。
一月後,莊羽向法院遞交了強制執行申請書,院方決定依據生效判決在中國青年報上刊登公告,公告費14000元由郭敬明支付。
輿論高壓,出版社到期,法律裁決,他本已被踩進土裏。
但彼時的青少年不懂那麼多。
市場還在,郭敬明自己還在。
憑着扭曲的驅動力和巨大的不甘,郭敬明咬着牙,揪着自己的頭髮,硬是把自己從泥地裏拔了出來。
他真的很努力,從小就是。
滿腦子想的都是離開四川,去大城市裏。
同為新概念大賽出身,韓寒得獎後放棄了學業。
復旦大學説:“願意破格錄取韓寒為旁聽生,安排名師指點。”
但韓寒公開拒絕:“就算復旦請我當教授,還要看我有沒有空。”
相比之下,郭敬明考新概念就是為了保送名牌大學的機會。
為了得獎,郭敬明認真分析前兩屆獲獎者的文風,買了七本雜誌,他裁了七份參賽表,投了七篇參賽文章。
他就是要獲獎,然後拿到保送或加分資格,去一流大學。
不過,恰好到了他這一屆,保送制度被取消了,最終高考失利,去到了上海大學。

郭敬明(前排左二)第三屆一等獎
《夢裏花落知多少》一案終審判決後,郭敬明如同那隻掉進奶油桶的老鼠,不停地掙扎,想要把奶油攪成黃油,然後扼住命運的喉嚨。
他筆耕不輟。
《悲傷逆流成河》、《小時代》、《爵跡》,主要作品都在2011年前完成並出版。
他接觸資本。
天娛、長江文藝合資,加上郭敬明個人股份,2006年,“最世”的前身柯艾文化誕生。
他開始抱團。
大量簽約作家、漫畫家、攝影師、設計師,深度綁定。
他打造大廈。
《最小説》、《最漫畫》、《文藝風象》、《文藝風賞》。
四本刊物的雜誌矩陣,在90後的追捧下,一同構築了紙媒最後的輝煌。
那時的他,很反感被人拿來和韓寒做對比。他説:
我這樣一個人,二十多歲、三十歲,沒有愛情,大概七八年沒有假期,付出這麼多在工作上,另外一個人他整天都在玩,在談戀愛,結果他成功了,那你覺得這樣合理嗎?
在那幾年裏,韓寒還在堅持做自己。
寫博客,懟體制,玩賽車。沒錢了,就出一本書。
當時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比賽獲獎後拿着一麻袋的iPhone 5,給自己的賽車維修團隊挨個發。
人們稱他作“韓少”。
但上帝不會偏愛任何一個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坎。
2012年,代筆門鬧了整整一年,整個網絡甚至都被此事撕裂為兩半。
最終,在“無限舉證責任”的邏輯下,韓寒身心俱疲。
他也反省了,丟下一句話:“這個世界是根本不在乎一個人的清白和委屈。”
然後,不再叛逆。
04 脈 搏
2013年,電影《小時代》狂攬5億票房。
同年,《南方週末》授予郭敬明“中國夢踐行者”稱號。
獲獎理由是:他把握了大時代中的小機遇。憑藉他的機敏和才能、勤奮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小時代。
領獎時,郭敬明百感交集:“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裏一直以為南方繫心中的少年英雄是另外一位,而我正好是他的反面,但今天沒想到是我。今天把這個獎頒給我,我覺得很有趣。”

後面的事,小時代234,《爵跡》痛哭,性侵律師函警告,“小小年紀要學會尊重人”等一系列橋段,各位都很熟悉了。
聯繫後來發生的許多事,回頭看那次領獎,多少有一些黑色幽默。
但頒獎詞中,有一個評語讓我十分認同:“把握時代”。
從參加新概念時郭敬明就知道,研究套路和規律,根據受眾需求精準產出內容,追求最大程度的投入產出比。
從紙媒的精品化,到粉絲經濟,到顏值時代,到男色審美,郭敬明一路走來都踩在市場的節點上。
而此次道歉,或許也是對當下風向審時度勢的選擇。
都是生意,都是利益,都是為了在這個位置上坐着,不要再被打回土裏。
什麼遊戲規則都可以。
什麼,遊戲規則都可以。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國內上下奉行的都是唯結果論。
有錢的是爸爸,富二代是老公。
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
在特殊的歷史節點下,這句話自有其存在的道理。
但隨着經濟發展的不斷深入,市場上已經沒有那麼多肥碩蠢笨的老鼠可抓,剩下的都是極難對付的狡猾角色(比如芯片)。
那麼此時,整個社會的調整方向也將從“結果正義”轉向“過程正義”。
從對“效率效益”的追求轉向“公平道德”。
道理也很好理解。
當你把遊戲角色都集齊後,自然也會將主要精力從“獲取新角色”轉向“升級舊角色”本身。
社區團購,螞蟻金服,整頓直播,反壟斷,蔣凡,何炅,郭敬明,於正……
一樁樁新聞背後,即是有形的手,也是民間意志。
歷史總是這樣,時而呼喚監管,時而呼喚自由。
疫情加速之下,抱團取暖成為有效手段,人民也充分認識到共和國的強大。
威望達至巔峯。
鐘擺終於向左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