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賽博朋克的深邃,還得看這部上世紀的意識流神作_風聞
动画学术趴-动画学术趴官方账号-2020-12-31 07:23

文/ Palomar
編/ 彼方
“做出解讀的觀眾們是《玲音》的共同作者,是’神作’的締造者。”
1998年7月6日,一部名為**《玲音》**(Serial Experiments Lain)的動畫在東京電視台的深夜檔播出。

這是一部非常與眾不同的短篇動畫作品,説是空前絕後或許也不為過:**作為一部篇幅僅為13集的短篇電視動畫,《玲音》以女主角巖倉玲音的故事為線索,呈現和討論了神話起源、集體無意識、互聯網與人工智能等多個超前且深奧的話題。與此同時,動畫還採用了碎片化敍事的故事模式,不僅主線難覓,同時敍述的視角也經常變化。**這樣的電視動畫,不要説放在1998年,即便是放在如今,也是非比尋常的。
不僅如此,《玲音》本身還是一個橫跨PS遊戲,動畫和小説的多平台企劃,在遊戲開發到一定程度之後,動畫版的製作也隨之開始。兩者時間線並不重合,遊戲中的人物設定與動畫也不盡相同。而唯一相同的,可能也就是《玲音》遊戲的主題,也同樣艱深難懂吧。

PS1遊戲《玲音》界面
可以説,《玲音》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實驗性動畫作品。對於絕大部分觀眾而言,想要跟上動畫的節奏並理解動畫所藴含的深意,無疑是一件相當具有挑戰性的事情。

而就是這麼一部讓很多人都“對不上電波”的作品,卻在播出之後在國內外引發討論的熱潮,並隨即成為了小眾動畫愛好者心目中的科幻“神作”。
該作品不僅獲得了日本政府舉辦的第二屆文化廳媒體藝術節的動畫部門大獎,其DVD等光盤產品還在在北美以及新加坡等多地多次發行,粉絲遍佈全球。而有關它的討論,在其播出後20年間,也一直沒有停歇。

這篇文章,我們就來聊聊這部在許多人眼中一直難以超越的科幻動畫。而通過審視《玲音》“成神”的原因,或許也能夠讓我們對“神作”的定義產生全新的看法。
“神作”《玲音》
《玲音》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性格內向的14歲女孩巖倉玲音,在一次同學自殺事件中意外得知了名為“連線”(Wired)的計算機網絡,她藉助“連線”逐漸發現了自己的計算機天賦和存在於其中的自己的另一人格。

使用電腦的玲音
從那時起,現實中內向的玲音和互聯網中外向且勇敢的玲音之間的身份認同開始變得模糊。隨着這種模糊的不斷加劇,現實與互聯網間的分界線也逐漸消失了。
玲音藉助自己強大的計算機天賦尋找着自己身份的真相,最終揭開了隱藏於互聯網中的陰謀:知名科技公司橘綜研的前任CEO英利政美,將霍奇森教授所開發的收集兒童集體潛意識的機器加以改進。通過這一機器,他試圖收集和串聯起全部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使自己成為互聯網世界的“神”。
而玲音,則是英利政美通過這一套系統所創造的,存在於他人記憶中的人工智能。

想成為神的英利政美
發現真相的玲音最終阻止了英利政美的計劃,但代價是作為英利的創造物,玲音不得不將自己從周圍人的記憶中刪除。
動畫最終留下的疑問是:如果將自己從他人的記憶中刪除,徹底切斷與他人的連接,那我們究竟是否還存在呢?

“看不懂”,是諸多觀眾看完《玲音》後的第一反應。零散而難覓主線的碎片化敍事,不同人物跳躍式轉換的多視角描寫以及種種類紀錄片風格的真實照片拼接與畫面處理,使得《玲音》在許多觀眾眼中,成為了一部支離破碎的天書。

動畫中經常出現的街道場景
然而對另一些,尤其是具有一定哲學或其他學科理論基礎的觀眾而言,**這部充滿哲學,精神分析學以及社會學隱喻的動畫,卻是一部藴含着諸多解釋可能的作品。**不同於遊戲中場景僅限於虛擬網絡的設定,《玲音》的動畫版強調了網絡空間與現實社會的交流,於是“虛擬”與“現實”的互文性成了這部動畫的核心。
**因此,無數的觀眾開始以自己的視角嘗試理解這一核心,這使《玲音》成為了在每個人的眼中都各具深意的“神作”。**甚至在中文互聯網中,少見地有名為“玲音研究所” (http://geocities.haggenso.org/Lain/) 的粉絲論壇,專門蒐集各種對於《玲音》的解讀。在他們心中,這部涉及命題廣泛、充滿無數解讀可能的作品,無疑是一部探究不完的“神作”。

而當我們將目光放在這些解讀上時,卻不禁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這些解讀真的是《玲音》所表達的嗎?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玲音》本身只提供了一個框架,一句標題,真正將其“創造”為神作的,其實是觀眾自己呢?
作為“可寫文本”的《玲音》
法國結構/後結構主義文學理論家羅蘭·巴特,將文學作品分為**“可讀”和“可寫”**兩類,可讀文本指敍事清晰,邏輯明白,只需讀者靜靜觀賞的作品,而可寫文本,則****需要讀者自己的努力,補足敍事線索,發現隱喻,填充意義。
當然,“可讀”與“可寫”從來都不是涇渭分明的,在巴特的理論著作**《S/Z》**中,巴爾扎克傳統“可讀”的作品《薩拉辛》,被他當作“可寫文本”狠狠地拆解了一番。

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
正如對一些觀眾來説《玲音》是一部看不懂的實驗動畫一樣,對另一些觀眾而言,《玲音》毫無疑問是羅蘭·巴特所謂的“可寫文本”,它通過種種實驗性手段,“引誘”觀眾做出自己的解讀,吸引讀者去“寫”,去填充意義,去創造屬於讀者本人的作品。
這些做出解讀的觀眾們,是《玲音》的共同作者,是“神作”的締造者。
那麼《玲音》是如何吸引觀眾做出解讀的呢?在動畫中,橘綜研所完成的人類基因組測序,暗示了人類可以通過某套系統程序被創造出來。這會讓人想到賽博朋克的代表作**《攻殼機動隊》**。

如果人類可以將意識作為一套代碼(Ghost)獨立出來,將身體作為一種用來運行程序的硬件批量生產,那麼人類是否可以擺脱肉體的束縛,生活在計算機網絡之中呢?反過來説,存在於互聯網中的人工智能,又能否通過被植入進現實的肉體而成為人類呢?歸根結底,我們該如何區分“人類”和“人工智能”?

《攻殼機動隊2 無罪》試圖探討被植入意識的人偶和僅以意識存在的草薙素子兩者是否可被稱作“人類”的命題。
另一個細節則會使人聯想起精神分析學的開創者弗洛伊德,《玲音》第六集中的霍奇森教授,無論是相貌還是研究方向,都與弗洛伊德非常接近,從霍奇森教授所研究的兒童無意識這一點入手,勢必會將評論引入精神分析學的框架裏面。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
在這一框架之內,玲音在家中對着“連線”不斷審視自身的過程,自然可以用另一位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確認主體的**“鏡像理論”來解讀,而“通過對他人注視的預期來確認自身存在”的鏡像理論,則又會使我們想到另一部被譽為“神作”的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

《新世紀福音戰士》中涉及的凝視與主體存在間的關係
不斷重複着“我是誰”的玲音,又何嘗不像與初號機互相凝視的碇真嗣,和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們看看我”的明日香呢?雖然《玲音》的編劇小中千昭,堅決主張自己是在完成《玲音》第四話的創作後才去看了《EVA》,但很明顯,《玲音》的第四話還沒有正式進入主線劇情。在《玲音》的解讀中,《EVA》的影響絕對是不容忽視的。

小中千昭
除了常見的精神分析學和賽博朋克理論,《玲音》又通過許多紀錄片風格的新聞記事,引出了泰德·尼爾森的超文本概念,探索人類集體無意識的費城實驗,還有涉及全世界聯結概念的舒曼共振。
這些名詞雖然僅僅出現了一瞬間,但卻足以使觀眾去探索其背後的種種故事,為《玲音》填充一整套隱喻意義了。


動畫中出現的類紀錄片畫面
這樣,充滿實驗性的動畫《玲音》,便圍繞着種種理論名詞,以精神分析和賽博朋克為敍事核心,再串聯起同時代的另外兩部“神作”《攻殼機動隊》與《EVA》,構成了一部吸引觀眾解讀的“神作”了。
不過,觀眾的解讀真的是完全任意而自由的嗎?為什麼我們能輕易地將這部動畫引入精神分析學和賽博朋克的框架裏?又為什麼我們能輕易地聯想《攻殼機動隊》和《EVA》呢?
這一系列“神作”之間的聯繫,和觀眾對這些作品的解讀方向出奇的一致性,或許是比玄而又玄的精神分析更重要的問題。
“神作”的解讀是如何誕生的?
從巴特的著名宣言**“作者已死”**開始,對文學作品解讀的一致性似乎成了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巴特的“作者已死”,是説在一部作品完成之後,作者便失去了對它的解釋權,讀者可以不去考慮作者的生平與經歷,甚至不需要參考作者自己對作品的解讀,而可以根據文本自行做出闡釋。
從此,“過度解讀”成了一個過時的名詞,當作者沒有資格決定什麼是正確解讀時,解讀是否過度的標準又在哪裏呢?這樣一來,對作品的解讀是否就從此變得難以統一,只能留下無休止的爭吵了呢?有學者看到這一絕望的未來之後甚至大呼“文學已死”。

然而文學當然不會死,充滿文學性的《玲音》和《EVA》也不會死。因為讀者對作品的解讀永遠做不到完全任意,有一個隱形而強大的繩索,將我們的思維牢牢地拴在一起。這條“繩索”,便是符碼**。**
**“**符碼”是符號學中的名詞,指解釋文本時所遵守的一套潛在規則。符碼誕生於社會語境之中,雖然社會語境隨着時間推移不斷變化着,但在同一時間內,符碼卻具有很強的一致性,任何人都只能圍繞着它做出闡釋,無視語境幾乎是不可能的。
《EVA》在1995年上映之時,日本正處在泡沫經濟破滅,阪神大地震和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的陰霾之中,隨之而來的絕望感,末世論和天罰論成了當時日本社會的主流。於是無論是《EVA》的導演庵野秀明,還是觀看動畫的觀眾們,無一不將《EVA》與宗教和地球末日的思想聯繫在一起,甚至因經費不足而崩壞的最後兩話,也成了泡沫經濟破滅的隱喻。

“崩壞”的EVA結尾,全部出場人物圍着碇真嗣鼓掌
如同《EVA》一樣,《玲音》誕生於**互聯網這一新型產物橫空出世的時代****,整個社會的解釋符碼,便不得不與圍繞着互聯網的種種懷疑與恐懼心理掛鈎。**而世紀末與千年末的種種陰謀論,也為《玲音》的闡釋添磚加瓦。《玲音》的創作者們,自然也陷於整個社會氛圍之中。最終,英利政美連接所有人記憶的陰謀便成了這部動畫的核心。一部孕育在社會思想中的實驗性動畫,就這麼誕生了。

與互聯網共同誕生的網絡恐懼症
總會有超越時代的作品,但不會有超越時代的解讀。超越時代的作品,只是隨着不同的時代而獲得不同的解讀罷了。我們每個人都被社會語境牢牢地拴在一起,即使自詡站在社會對立面的人,也無疑依靠他所拒絕的語境而存在,這也是拉康的“鏡像理論”所告訴我們的。

“人類”究竟是什麼?而“存在”又是怎樣一種東西呢?
這套符碼理論是否似曾相識?沒錯,它就是《玲音》拋給我們的最後的問題:我們能否徹底切斷與他人的關聯呢?如果徹底切斷了與社會的任何聯繫,我們這個主體,是否還存在呢?
結語
《玲音》的偉大之處或許在於,它隱喻了****它自己被解讀的可能性。對這部動畫的解讀本身,已經被提前隱藏在動畫中了。
當我們嘗試對這部作品進行解讀的時候,一個名為“符碼”的“連線網絡”,早已將我們所有人綁在了一起。
找尋屬於自己的真相的觀眾們,或許也同樣是找尋真實自我的巖倉玲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