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打野豬的老獵人喝了頓酒,失眠了...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0-12-31 08:11
今天的文章來自我們的志願者,子馭。
他是純正的生態保護專業出身,從之前的工作地方離職後,他饞了貓盟保護華北豹的項目好久,終於提交了冬季反盜獵巡護項目的申請。
而實際到了和順,在當地的老豹子隊員老張家待了三天後,喝上了山西的酒,睡過了老鄉的炕,在地保護中的種種人和事,令他感慨良多。
他説,這得寫寫,不吐不快。
在那個四子王旗的小狐狸從嫦娥五號返回器旁強勢路過的凌晨,480公里外的太行山中的小村裏,我在老張家的炕上難以入眠。
不是因為旁邊睡的是老張。
好吧,部分因為老張。
兩天前的晚上,也是一隻狐狸,讓我只看清了剪影,開車的東東眼尖發現,卻讚了我的 “獸運”,説我第一次來華北夜巡,就看到了狐狸。
所謂“夜巡”,其實只是從縣裏趕路去村裏的路上拿手電晃來晃去。
慶幸的是,這裏的狐狸只可能是赤狐,不像內蒙,需要在同域分佈的沙狐和赤狐之間糾結那個剪影到底是誰。

貓盟設在野外的紅外觸發相機拍到的赤狐,果然動物冬天毛多時顏值高啊
這的確是我第一次在國內野外看到赤狐。我更感嘆的是,幸運地,在艱難的2020年底,我可以辭掉工作,僅憑感覺對,就來參與貓盟的事業。
畢竟,這是我心中民間自然保育界的標杆。
流星
貓盟基地集裝箱上的壁畫在手電微光下並不明顯,冬天太冷,也沒人常駐。東東繼續開車,直到一顆流星顯眼地劃過車窗外。
於是,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通透黑夜裏,我們下車,看雙子座流星雨,對着繁星聊人生和理想。

白天看貓盟基地壁畫,好喜歡這裏的鐵線蓮和北紅尾鴝
最後,我們到了老張家。在確保狂吠的狗狗已經被老張安撫後,東東才領着我下車進屋。
言簡意賅地寒暄之後,東東完成了送我的任務,離開去下個任務點。留下只講晉語的老張和我面面相覷。
還好我自己的方言聲調竟然與此地類似,聽懂沒什麼大問題。
老張大概對我説了熱水自己倒、只燒了一張炕、困了就早點睡之類。説完他整理了我的被褥,又躺下繼續看手機短視頻了。
我也沒多説什麼,大概説了好的、謝謝之類的禮貌話,然後躺在了同一張炕上。
(需要説明一下,這不是個浪漫故事:我、東東、老張都是直男,而且都是糙漢。)
第一夜,我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香。

炕上的貓堆,我不在時它們佔據我的位置
豹蹄
清晨被喵聲吵醒,睜眼看到枕邊瞪着我的貓。而老張叫我繼續睡,説現在上山太冷了。
山上是去“收相機”,即回收放置在野外的紅外觸發相機裏的記憶卡、更換新卡和電池——近年來野生動物調查的常見手段。
是的,搞動物調查並不一定都有“獸運”,大部分日常只是在收相機或者做“撿屎官”。當然,這次的任務還有反盜獵巡護。

反盜獵巡護,得堅持做
而老張作為從獵户轉變成的“老豹子隊員”,做這些已經有六年了。
我覺得老豹子隊員都是讓人仰望的。十多年前,在自然愛好者圈內我只是聽説過“三北大貓”這個ID,並不知道華北真的還有這麼多大型貓科。
而最早的老豹子隊員在貓盟成立前,已經在做着這樣的工作。堅持至今,已經收穫了這兒野生動物分佈長期而翔實的數據。

我們與可愛的老豹子隊員
在和老張的貓一起吃了早餐的面後,我等到了出發時刻。老張騎上了他的摩托車,示意我把院門打開。我興奮地配合。
然後就發生了此行第一次烏龍:隨着木門“吱呀”一聲,大概昨晚未能出門而心有不甘的四條獵犬,馬上奪門而出,一溜煙跑遠了。任老張和我怎麼喊,也喊不回來。
我一臉歉意地看着老張,我們是在做野保,不能帶狗上山的,況且還是簡歷上業務經驗豐富的獵狗……
老張説,但願它們自己跑,過夜還能回來。結果摩托車開出去一里地,狗子就跟着我們車跑得很歡了。

老張的狗子之一,他説這是“黑熊”兩兄弟之一,果然從顏色上看讓人信服。由於沒有單獨給每隻“黑熊”名字,這隻就叫熊大好了
沒辦法,不如享受雪壓太行:半月前的積雪反射着明快陽光,在肅殺的黃土和暗紅的砂岩上顯得斑駁。載着兩人的摩托在雪地裏有些搖晃,老張似乎並不在意。
總得聊點什麼吧,於是關心沉積岩地質的我問老張,這紅色的是什麼石頭?(很好,不錯的話題開啓方式……)
老張答,風化石。我沒聽清,他又解釋説:“風一吹就散的石頭,風化石,能有什麼用。”
“好的……不過前面過河您還是讓我下車走路跳過去吧,我怕冰面上車滑倒。”
總算下車上車數次後,我們到了老張也不願騎車穿過的冰凍河流,開始一起走路。

默默穿越冰河的老張
第一次來華北野外冬雪裏看動物的我,好奇地詢問起老張雪上的各種腳印,有點偵探般的心情,雖然對老獵人來説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一邊拍照一邊拿手機做記錄,這是野豬蹄,這是野羊蹄(後來確認當地人所謂野羊就是狍子,雖然分類學上它是一種鹿……),然後就被老張甩到後面很遠,要小跑才能趕上。
直到老張走在前面停住,説:“豹蹄”。
啥?我又沒聽清。他重複。我説,是不是豹爪印?他説是。
(當後來老張又指出“狐蹄”時,我放棄了説明爪和蹄的區別,説您説了算。他説是。)

其中一台相機拍到的神氣的豹子
不過有些狗爪印的大小類似豹蹄,我不確定時也問老張這是什麼,他會説:“不是什麼。”不願承認狗上了山。
然後我一路留心豹蹄,終於看到了一個指尖和前掌肉墊的圓潤感都印得很明顯的豹蹄。
頗為得意的我又問老張,是不是最近的?他卻説,雪下了不得化,也可能有好幾天前了。

這圖我可以炫耀一整年!
不論怎樣,身處在大山之中,與華北豹同行的感受,還是頗神奇的。我問老張,您這麼多年來見過幾次豹?
他想了想説,兩三次吧。一次是豹兒在石條崗崗上睡着,呼嚕聲大得很,他正好經過看到。
還有一次,是他打兔子歸來,路遇走山溝的豹兒,中間夾着一條深槽。他在一側,豹在另一側,同向走了一段後分離,“兩不相怕”。
就這麼輕描淡寫。
接近中午的光景,收完了一台相機,我翻照片時想象了下與華北豹擦肩而過的感覺。

太行山西側有很多沉積岩構造,疏鬆的砂岩,常被河流切割成陡峭的深谷,大概老張與豹子就隔着這樣的河谷相望吧……
離豹密集的區域不遠,經過一處名為“北林”的荒村,老張説那是日本人佔領時大家的避難處,雖然現在不住人了,那些窯洞還可以上百年不塌。
我想,不知道那時的人們有沒有見過更多的豹兒,他們又是什麼心情?

這裏就是當年人們避難的荒村
回到了一處向陽的山坡坐下,老張抽着煙。正楞神,狗子們又忽地從我身畔全竄了出去,很快到了對面山坡上,在油松林下圍着什麼開始狂吠。
老張説,看到野豬了。我拿出望遠鏡,找了好一會兒,才經老張指點在松樹枝葉間發現往山上跑去的兩隻。
而老張説這兩隻大野豬帶着恐怕五六隻小野豬,小野豬的個頭也不小了。當我還沒反應過來,正尋找着,老張一聲口哨,將狗子都叫了回來。

呼嚕嚕的小野豬們
等等,您可以吹口哨叫狗回來啊?那早上為什麼要我倆扯着嗓子喊“回來”這兩個字?(我沒問出口)
我意識到,如果還是當年的獵人老張,此刻或許已經對困於狗羣的野豬舉起了獵槍。於是我問他過去打野豬是吃還是賣。
他説都有,野豬肉和家豬沒什麼區別,並還有點興奮地説,小野豬可香哩,就是大公豬不好吃,而且很容易把狗搞死。
看他的神色,好像並不曾為舊時光惋惜。不過那一頁就此翻過,我們都沉默着。

不能放圖的尷尬時刻可以看看植物,比如這是山楂屬樹木上長的槲寄生……
今日任務完成,老張回家,身邊環繞着五貓四狗,七歲的雙胞胎孫女在三小時車程外的晉中市,老伴兒去幫兒子和媳婦帶娃。
老張煮着白麪,加上鹽、醋和香菜,分給我一碗。什麼都不放的留給貓,絲毫沒有荒野獵人的氣場。
碎冰
第二天要去更遠的地方收相機。早上老張小心出門,沒放出狗,坐上了一台不起眼的轎車。他示意我上車時,我才反應過來,原來這車也是他的。
這天和前一天沒有太大不同,我們沒狗也再次目擊了野豬。它們在雪地上踩、拱、打滾的痕跡到處都是。
不過吃得最好的動物似乎是赤狐,很多地方都有它們的新鮮糞便。
當然,這也可能是狐狸喜歡把糞便拉在顯眼處造成的採樣偏差,它們可能會以此來標誌地盤。

這裏就是剛剛被野豬拱過的樣子
中午,天氣比前日更暖和。我留心着陽光下活躍的鳥浪,明顯有燕雀和不知道混入了什麼朱雀。
我想停步看清,老張卻説,這裏夏天鳥且多呢,冬天看什麼鳥啊。
隨後又驚飛了幾隻雉雞,老張又得意地説,過去野雞多到開車都常能碰死幾個。
大部分時候,老張比我們剛見面時更加沉默了。只是揹着手,在前面走。
這一山動物,他早已習以為常,我怕他認為我只是個過來玩一玩的“老垮”(本地人對外地人的蔑稱),不解主人心事,對什麼都非得好奇。

這就是兩天來老張在我心中的標誌性形象……
午餐時間,我們坐在山上,拿出方便麪掰碎了吃。我問老張是不是不開心,他説沒有。
我説,村裏鳥這麼多,環境真好……他説,住山上,空氣、水、什麼都好,就是野豬禍害莊稼、造害農民……
邊吃邊聊着,我其實相當在意他隨手扔在地上的方便麪包裝,想趁他吃完沒注意時撿起來,裝進揹包裏。
不料,一陣風吹起包裝袋,我還是追了出去。然後尷尬看着老張,試圖解釋:
“這東西動物吃了,胃裏化不了,要死的。”
“他們那些砍樹的、放牛的、採藥的,哪個不是這樣扔?現在是有雪蓋着看不到,你撿不完的。”
“這樣不好,我去過一些海灘,塑料垃圾從河裏到了海里,又被拍到岸上堆積,死了好多魚和海洋動物……”
“只有野豬吃塑料會死,野羊沒問題……”
“不是,在您年輕時,沒多少人用塑料。而現在一代人的時間過去,太平洋中間都有比一個山西省大的垃圾浮島了,塑料幾百年都不壞,我們的下一代人不能在這樣的世界生活……”
“我二三十歲時中國已經有人用上塑料袋了!”
用汽車跑這麼遠來只做幾天志願者的我,不該來給老張做環境教育。

科學監測、社區宣傳,可是完全不一樣的方向
對於老張來説,山裏空氣好就夠了。
我猜,他認為野豬少一點,要是能像過去那樣,偶爾給人吃一兩頭,就更好了。
我要怎麼解釋“生態系統完整性”與我們所有人的“可持續發展”相關?
不能馬上想出不説教又接地氣的方法,我又沉默了。
關於複雜問題與老張的溝通困難,終於因為一次意外,全面爆發了。

大獵豹越野車可能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在我擔心的冰面碎裂聲悶響了幾次後,小轎車兩個提供動力的前輪,終於卡在一條小河裏不動了。
還好後輪並沒有掉入河裏的危險,但我們和車就陷在了這裏。
我和老張説,讓我下車推。他説推不動。
我們試了幾次前進後退,輪胎只是空轉打滑。我思考着怎麼脱困,告訴他我的計劃,説了很多,他説聽不明白。
再次沉默。
老張拿出手機打電話求助,沒信號。我説榆樹坪村不遠,我可以走路去叫人。
他不説話,只是下車,去岸邊找“風化石”,擊破車輪前後的冰,然後鋪上碎石和渣土。
我看老張對我提的辦法都默認無視,只能回來跟着一言不發的他搬石頭、填砂土……
大概來回十多次吧,老張還是把車倒出來了。我抑制住要跟他説點什麼慶祝的話的衝動,卻看到他臉上閃現一絲輕鬆的神色。

像放豬的老大爺一樣開心
汾酒
完成了所有收相機和巡護,我發現老張開車去的不是回村的方向。
我問,不回家嗎?老張只説,去鄉里買點東西。
後來我才知道,老張特地去買了餃子,回家煮給我們吃。
他還執意要我喝點汾酒,那瓶酒由貓盟同事放在那很久,而他自己因為身體原因已經戒酒了。
就着清冽的汾酒,我説辛苦了,終於發問老張為什麼要做老豹子隊員:
“我做保護是,國家號召、貓盟宣傳。不辛苦。”

響應國家號召,我們也掛橫幅
我説不讓打獵以後,生活怎樣?別人能像您一樣嗎?
老張是村裏的老書記,有退休金,他説年輕人養牛,現在比去外面城市打工更掙錢。
總體都是要保護豹子的,不過少數人家牛被吃了肯定也是有些意見,但現在沒人故意去報復傷害豹了,就是好的。
老張自己的牛都賣了,讓兩個兒子去城裏打工是因為他想讓他們走。
至於留在這裏的豹子和野豬,大概是”環保需要”吧。不過野豬多了,豹兒也不能多吃幾個,只能吃個小野豬,大公豬肯定吃不了。
唉,過去這裏可是還有狼的啊。

現在只有跟豹幹架的狗狗了
詳情:上過山之後,我找着了我的「肥宅快樂貓」!
當別人説我從事的是“環保”,我總是要解釋生態學是一門怎樣的自然科學。
我想説讓生態系統保持健全是我們共同的責任,我和老張真的都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僅此而已。
可惜我追求的這門科學,還不能搞清楚這裏該有多少野豬,或給出恢復太行生態的解決方案,或者至少為科學分配所有人該負的責任提供指南。
我們也只是從小喜歡自己認為有意思的事情罷了。

我們和順反盜獵巡護的志願者,一起做喜歡的、有意義的事
我又想起,從前反感別人説 “環保”其實只是富人的遊戲。
我不是富人,現在還因為忙於“追求科學”,父母親戚讓我在外三天兩頭拆快遞來表達關心,我還不能做到回收快遞紙箱前撕掉所有膠帶……又有什麼立場來和老張説所謂“生態”、“環保”到底是什麼。
於是汾酒上頭、炕上口乾舌燥,我失眠了。
融化
臨別,嫦娥五號成功的消息傳來。
老張在電話中得知二兒子喜得一女,出生時間是清晨。我和老張説可喜可賀,小孫女可以考慮小名叫嫦娥,真是有緣。
老張揹着手,沉默。
生活在這個衞星遙感監測着地球、對未知的渴望已經寄託在月球上的時代,我們仍然需要老豹子們在這裏堅守,仍然需要解決他們生活的克己與他們所維護的生態系統服務價值不匹配的問題。

F9也要在這片土地上好好生活
後來,我在太原跟巧巧聊了一些這些天的糾結。她説:“要不別想太多,只做好自己能做的。不然,就可得再多想想。”
這個態度就真的……很貓盟。
我惦記着老張,但願會有一天,我們的衝突和失眠,會如同困於冰中的車輪,在我們手捧的“風化石”砂土一把把灑下後,騰躍而出。

冰雪總會融化 基地的無人機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