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黎明:妖魔化伊朗,只為一張選票
“美國軟實力的衰退在外交領域主要表現為國際關係中頻頻觸發矛盾甚至直接成為對立、紛爭的挑起者。”這是美國調查報道記者羅南·法羅在其新書《向和平宣戰:外交的終結和美國影響力的衰落》中,對美國外交的最新評價。
而很快,這個評價就在新年伊始的中東地區應驗了。
美國為何頻頻成為國際秩序的攪局者,真的是軟實力今不如昔了嗎?又是什麼導致了美國外交“軟實力”的削弱和傳統優勢的衰退?美國外交是在踐行實用主義還是意識形態掛帥?在這種外交思想的指導下,又會對中東局勢造成什麼影響?對此,觀察者網專訪資深外交官、前駐伊朗大使華黎明。

觀察者網專訪資深外交官、前駐伊朗大使華黎明
【採訪/觀察者網 戴蘇越】
**觀察者網:**近十年來在外交領域美國一直在強調“軟實力”、“巧實力”,但是很多人的感覺是,正是這10年來美國的軟實力是相對衰退的,您覺得在外交領域有哪些具體的變化表現出這個現象?
**華黎明:**自冷戰結束、蘇聯瓦解到第一次海灣戰爭,美國曾經獨享世界霸權10年,這個時期美國的硬實力和軟實力都達到了頂峯,所以世界對西方的經濟、政治制度也都是頂禮膜拜,很多人因此認為“歷史已經終結了”。
但是“911”的發生使美國的上升步伐戛然而止。911之後的兩場戰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不僅消耗了美國的硬實力,也削弱了美國的軟實力。
美國軟實力被削弱的第一個例子就是對於伊拉克戰爭,美歐發生了分歧,這是二戰結束以後,大西洋兩岸第一次產生了不同的意見。當初我記得德國的施羅德、法國的希拉剋堅決反對伊拉克戰爭,所以當初歐洲的態度,和美國對伊拉克的戰爭的態度截然不同。當然這其中英國除外,英國人支持這場戰爭,但是歐洲作為一個整體不支持這場戰爭。從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美國的軟實力開始下降。這兩場戰爭也間接導致了2008年的美國金融海嘯。

兩場在中東地區發動的戰爭成為了美國“軟實力”的轉折點
美國金融海嘯的發生有很多深層次的原因,但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兩場戰爭消耗了美國的大量的財力,幾萬億美元,幾千人傷亡在戰場上。同時金融海嘯也帶來了一場全世界的經濟危機,在全世界面前暴露了以美國華爾街為代表的資本的貪婪和美國的社會制度的致命弱點和負面的一面。我覺得這是美國軟實力受到傷害或者是衰退的重要原因。
**觀察者網:**其實美國國家軟實力的一個重要表現就是美國外交的傳統優勢,具體來説這種優勢是什麼?這些傳統的優勢是否也在發生變化?
**華黎明:**美國的外交優勢確實很大,主要表現在它有很強大的話語權,而且世界上有一大批國家是它的盟友,跟着它走;甚至有的不是它的盟友,也都自願或者不自願地跟着它走。
比如説在50年代,當聯合國安理會對朝鮮戰爭表投票表決的時候各國都支持美國,當時的美國可以控制100多個國家不跟中國建交。所以50年代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的時候,只有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和中國建交,這就是美國外交上強大的實力。

新中國建立後與中國建交的主要是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
經過了戰後70年的演變,用習主席的話説就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大變局之下美國的話語權依然還有,還有相當一批盟友在支持它,比如説北約,比如説美日同盟、美歐同盟,美國還可以調動加拿大、澳大利亞這些五眼聯盟國家。但是這種控制能力明顯地可以感覺到越來越來越弱,這些“鐵桿盟友”有的已經不那麼聽話了。比如説這兩年美國動用它的國力要整中國的華為5G,他的盟友裏頭就有一批國家不聽他的,這個在過去都沒有發生過。
具體來説還有一個例子,過去在全球治理中占主導地位的“七國集團”,就是世界富人俱樂部,世界上的7個國家説了算。但是到了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20國集團取代七國集團成為全球治理的主力,因為七國集團已經解決不了世界上的主要問題,必須要把中國為代表的一批發展中國家請進來一同討論,這都是美國的話語權在下降的例子。
再比如説南海問題,2010年之後中國在南海上遇到了很大的問題——美國挑動中國在南亞的一批鄰國集體與中國鬧矛盾,一直鬧到菲律賓把這個案子拿到國際法院去仲裁,但是到今天我們可以看到南海這些國家,基本上在這個問題上,他們不跟着美國走,跟中國站在一起了。
所以這個世界確實在變化,美國的話語權也逐漸在衰弱,這就是幾個比較典型的外交上的例子。
**觀察者網:**確實,美國依然有一大批追隨者,但是可能已經不復當年那種一呼百應的姿態了,除了絕對實力的相對衰落這個內因,是否也是它對外政策的變化,比如主動拋棄盟友、索要軍費甚至是對盟友也搞“貿易戰”這種外因起的作用,讓它的小夥伴有一點離心離德的感覺?
**華黎明:**是的,美國最倚重的兩個軍事集團,一個是北約,一個就是日韓軍事同盟。最近一次召開的北約峯會實際上開得很失敗,基本上大家離心離德,美國人説一套,歐洲國家心裏想的是另外一套。甚至馬克龍提出來,歐洲還要自己成立“歐洲軍”,那就是覺得不太想要北約了;而另一方面美國人還想着要歐洲的北約國家自己來買單,這些都是美國跟歐洲的同盟關係逐漸削弱的一個很重要的表現。

馬克龍提出北約之外要有一支“歐洲軍”
跟日韓的關係也是這樣,日本現在很無奈,它必須要跟着美國結盟,因為二戰它是戰敗國,連憲法都是美國人給它起草的,它現在不得不在美國的羽翼下生活。但是日本自己也覺得跟美國結盟有很多吃虧的地方,現在特朗普甚至提出來,連美國駐軍的費用都要日本買單。韓國最近也是因為軍費的問題和美國產生了矛盾,所以總的趨勢是美國跟這些盟國的關係已經開始發生裂痕,有的可能還會保持,他們的結盟關係要走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觀察者網:**對,美國並非像特朗普他自己想的天然是一個領導者,做“帶頭大哥”也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説到特朗普,您如何評價他第一個任期內的外交工作,尤其是他的兩任國務卿——蒂勒森和蓬佩奧?
**華黎明:**蒂勒森和蓬佩奧這兩個人的背景很不一樣:蒂勒森是美國的石油財團美孚石油公司的大亨,特朗普當年在競選的時候就想到要利用他,將來讓他來做國務卿,其中很重要的考慮就是,蒂勒森當年在做石油買賣的時候,跟俄羅斯尤其是跟普京本人建立了很密切的關係。
特朗普原先是想在他當選總統以後,確實想要改善和俄羅斯的關係,尤其是想跟普京走得更近一些。大家都知道,在大選過程中普京幫了他的大忙,所以他啓用蒂勒森很重要的考慮是與俄羅斯的關係,蒂勒森是可以在這方面有大用場的人。

身為石油大亨的蒂勒森與普京有着密切的私人關係
但是入主白宮之後,蒂勒森在一些問題上跟特朗普的意見就產生了分歧,比如在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的問題上,關於阿富汗撤軍的問題,還有朝核問題等等,這些蒂勒森都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特朗普是很不喜歡他底下的這些“親密助手”跟他唱反調的,他手下好幾個高管都因為這個原因被解職,蒂勒森被解僱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跟他不唱一個調。而且他讓蒂勒森下台的方式也很粗暴,蒂勒斯在外面還沒有回家,就把他直接撤掉了。
蓬佩奧的背景完全跟蒂勒森不一樣。蓬佩奧是個職業政客,他是原來國會共和黨茶黨裏極右集團的成員,所以特朗普上台之後很快就讓他當中情局局長,後來又把它放到國務卿這個位置上。蓬佩奧上台之後就很注意,任何事情都要跟特朗普保持一致,絕不跟特朗普唱反調,有的方面比特朗普走得還要更遠一點。
當年特朗普同時啓用了兩個人,一個蓬佩奧,一個博爾頓,這兩個都是極右的政客,本身説明了特朗普的外交政策實際上是傾向於共和黨裏面最保守的這股勢力。所以到目前為止,特朗普還是想要藉由這一類人在外交上幫助他走極右的路線。
**觀察者網:**特朗普任期內一個很有爭議的行為就是解僱了一大批美國駐外的職業外交官,為什麼他會這樣做,這些專業人士在大國外交中起着什麼樣的作用?
**華黎明:**世界各個大國都會擁有一批熟悉各個地區、國別問題、熟悉國際事務的專家,尤其是對美國、歐洲、日本,亞洲、非洲,還有比如説對於裁軍、軍控、氣候、維和等等這方面,每個大國都有這方面的專家,這批專家應該説都是各國外交的重要財富和資源,能夠讓這些國家在國際舞台上有更好的表現,更好地為自己的國家利益服務。
這些人是非常重要的,各國都很重視這方面的專業人才,美國傳統上也是這樣的。在美國,中國問題的專家可以説是多如牛毛,同樣,對俄羅斯、對亞洲、中東他們都有一批專家,應該説這些都是美國外交的財富。但是這些人才對於特朗普這樣一個一心一意要搞他的單邊主義外交的人來説,可能是他的一大障礙。
你要推行某一種錯誤的或者不正確的政策,這批專家會出來勸告你,給你提出忠告和建議:“你不要這樣做,這個國家的情況是怎麼樣的,你如果這樣做了以後,後果是會是怎麼樣”……這批人多了以後,特朗普會覺得他們礙手礙腳,對他的政策推行不力。所以他上台之後,從蒂勒森開始,現在蓬佩奧上台以後還在繼續,就是一大批——不僅是中國問題的專家,還有各個方面問題的專家——都紛紛離開了國務院。其實這應該是美國外交的一大損失。
**觀察者網:**總結過去一年來的美國外交,“退羣”絕對是一個關鍵詞,美國屢屢單方面退出了一些國際公約,廢棄與他國之間的一些外交協定,其實很多是當年美國自己簽訂和倡導的,您認為是什麼導致了美國從這樣一個制定者變成了一個違背者或者是破壞者?
**華黎明:**你剛才説得很對,二戰以後的國際秩序,譬如聯合國,譬如WTO,也就是原來的關貿總協定,後來變成世界貿易組織,由此帶來的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還有一系列的條約、協定,可以説整個二戰之後的秩序基本上都是在美國的主導下建立起來的。

世界貿易組織(WTO)
應該説起碼在當時,這個秩序對美國都是有利的,70多年來,這個世界也基本上是在美國製定框架之內運轉的,70年來在美國主導制定的這個框架之內,大家還是和平共處的,沒有發生戰爭。拿中國來説,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當初我們中國是被美國封鎖包圍,被置於國際體系之外的,只是到了1979年中美建交,中國改革開放,很快就融入了國際秩序,儘管我們中國也認為現在國際的“遊戲規則”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是中國還是參加了這個國際秩序,而且從不挑戰這個國際秩序,應該説中國也是這個國際秩序的受益者,尤其像WTO,我們是受益者。
但是就像你剛才説的,今天特朗普自己要帶頭挑戰這些由美國一手創立起來的國際秩序,“退羣”——退出氣候條約,退出伊核協議,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給美國外交造成的混亂、損失應該説還是很大的。
比如説撕毀伊核協議帶來的後果是很嚴重的,使海灣國家、整個中東地區長期保持一種緊張的狀態,美伊敵對,隨時有爆發戰爭的可能。巴黎氣候協定也是這樣,今年氣候協定無果而終,當然各國之間有分歧,但是和美國退羣也有重大的關係。類似這些,都是美國退羣會給世界帶來的問題。
關於中國的應對,我們中國過去沒有這樣做過,將來也不會去挑戰現有的國際秩序。國際秩序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我們也是國際秩序、全球化的受益者。而且多邊主義繼續下去,對我們中國的繼續發展,中國的民族復興,將來都是有利的,所以中國還是反對單邊主義、倡導多邊主義,而且中國要積極地推動全球化,維護資本、人力資源、商品在世界上的自由流通,儘管現在的國際秩序還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我們還是要主張繼續維持多邊主義,這樣才能保持中國和世界的發展。
**觀察者網:**您認為美國現在的外交政策是更偏向於利益優先的務實主義,比如特朗普一直在強調的“美國優先”,還是會發展為愈演愈烈的意識形態一邊倒的“新冷戰”呢?
**華黎明:**各國的雙邊外交或者多邊外交最重要的還是利益,意識形態是其次的。因為利益的驅動,有些國家儘管意識形態不同也可以走在一起,可以坐在一起談判,可以解決問題。所以外交上利益是最重要的。
我覺得特朗普雖然一直説“美國優先”,實際上他並沒有把美國的利益放在優先地位。在我看來,特朗普既不是利益優先,也不是意識形態優先,他是選票優先。你看特朗普這三年來的外交政策,都是圍着他的選票轉的,為什麼中美之間會有所謂的“貿易戰”?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特朗普為了要鞏固、擴大他的票倉,讓美國更多的人能夠從中美“貿易戰”中間得到好處,然後投他的票。
還有伊核問題,很多人疑惑,美國為什麼對伊朗這麼敵對?其實説破了還是個選票政治。因為我搞伊朗外交多年,伊朗是在美國被妖魔化最厲害的一個國家。在美國,任何人只要是反對伊朗的,很容易贏得支持、贏得選票;在國會里,你只要是反伊朗的,國會里面都會給你通過,美國的福音派、猶太人集團都會給他選票。

伊朗街頭的反美宣傳畫
所以你看特朗普的中東政策,一個是猛烈的反伊朗,另外一個是親以色列,親猶太人。為什麼特朗普要把美國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為什麼要把葛蘭高地説成是以色列的領土?一切都是為了要爭取猶太人的選票。所以他的外交政策我覺得很大程度上都是選票政治,為了要2020年第2次再入主白宮,所以可以預見到了2020年如果他再次入主白宮的話,他有些外交政策可能會發生變化。
**觀察者網:**是的,與其説他自己要搞意識形態,不如説是他利用了美國大眾的那種意識形態偏見,為他的選票為他的選舉而服務,所以説才有了您説的對伊朗的這種外交政策。
**華黎明:**中美貿易戰,他就是利用了當前美國整個精英集團對中國發展的一種焦慮和敵對情緒。利用了這種情緒,他們開展中美貿易戰,在國會里、在選民裏,他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説穿了就是這樣。
**觀察者網:**最後能否請您談一談目前的中東局勢?在能源革命的背景下,能源不再是美國對中東國家的主要需求,美國將會如何處理和中東國家的關係?
**華黎明:**中東問題直到20年以前人們最關心的核心問題還是巴勒斯坦問題——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衝突,但是這個問題現在逐漸在中東被人們淡忘了,美國也把這個問題放在第2位了。阿拉伯人也不把這個問題看成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相反,把伊朗的危險性突出起來了。在這方面以色列和美國有很大的貢獻,就是不斷地妖魔化,把這個國家説成一個敵對的國家。所以現在伊朗問題成了中東的核心問題,而且成了阿拉伯國家的最大的敵人,甚至以色列和沙特這些國家都會走近。
美國把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像這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30年以前的話,我估計美國很多駐外使領館都會被人砸了,被人燒了,但是這次阿拉伯國家非常平靜,為什麼?因為美國在中東地區的矛頭已經指向伊朗,所以美伊之間的矛盾還會繼續存在和發展下去。

1月3日,在伊朗德黑蘭,人們參加遊行抗議蘇萊曼尼被炸身亡。新華社發
現在問題是,特朗普採取了一個對伊朗非常敵對的政策,但是他又不想打這場戰爭,因為他知道這場戰爭的代價要比前兩場戰爭的代價高得多。因為伊朗畢竟是一個8000萬人口的大國,所以他不想打仗,但是跟伊朗的敵對政策還要繼續保持下去,起碼2020年他想要當選,這種局面就不會改變,而且他還要用製造共同敵人的辦法來鞏固與阿拉伯國家的聯盟,把阿拉伯國家的矛頭都指向了伊朗,這樣就可以同美國結成一個盟友關係。
剛才你説的石油能源供應,確實美國能源已經自給了,而且還出口,現在對於美國來講已經不存在能源的供應問題。但是中東石油對於世界的能源價格是有決定性意義的,所以中東一旦出問題,油價上漲,這是美國經濟所不能承受,因此這是美國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另外中東在歐亞大陸的關鍵戰略地帶,如果美國要謀求全球霸權,美國不能沒有中東,必須要保持對中東問題的控制權,除非美國放棄全球霸權。所以為什麼美國這麼反對伊朗呢,因為伊朗政權是個反美政權,挑戰美國的霸權,所以美國當然不能允許在這麼重要的戰略地區有一個反美政權。這不是特朗普個人的問題,而是美國總體國家利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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