瀋陽機牀興衰解碼:“國之重器”何去何從-科工力量
【文/科工力量專欄作者 陳辰】
2012年,整個中國大地熱火朝天,一片欣欣向榮。
當年2月,在美國加德納公佈的世界機牀行業排行榜上,瀋陽機牀憑藉2011年27.83億美元的機牀銷售收入規模,一舉成為世界第一。
盛名之下,於2008年就任沈機集團董事長的關錫友其實如履薄冰。

瀋陽機牀(集團)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關錫友 圖源:財經
彼時,沈機集團於八年前併購的生產重型機牀的德國希斯公司面臨倒閉危機,急需2000萬歐元續命,同時上海研究團隊需要3000萬元。
儘管迎來高光時刻,但整個行業1%的利潤率壓縮了瀋陽機牀閃轉騰挪的空間。正在德國“救火”的關錫友曾一度崩潰到要從賓館窗户跳下,瞭然放下。
“草蛇灰線,伏野千里”。關錫友認為,走到這一步,都是他們自己的主動選擇。
2006年7月,一位國家高層領導視察沈機集團視察時説,沈機若只滿足於做普通機械機牀“這種鐵塊子”就沒有出息,要做數控系統。“如果瀋陽機牀不做,數控系統在中國做不成。”
關錫友感到震撼同時,也受到鼓舞。
機牀行業裏面有個説法,不變是等死,變是找死。為了未來,關錫友選擇“冒險”。“我寧可站着死。”他説。
至此,瀋陽機牀開始調轉船頭,尋找新大陸。
儘管財務較為脆弱,但沈機志存高遠,鉅額負債投入有別於西門子、發那科之外的第三類數控系統。這是機牀行業的制高點和國內機牀業的空白地帶。
國內業界專家、學者明白,數控機牀才是製造業的未來,數控系統則是“大腦”。但“太複雜了,一兩句説不清楚”,他們拒絕了關錫友的“入夥”邀請。
在這之前,瀋陽機牀嘗試過幾次研發數控系統的努力,不過都以失敗告終。這陰影或許並未散去。
當關錫友找到他同濟大學的師兄朱志浩時説,“可以失敗、可以幹不成總行不?”後者這才在上海組建了團隊。
“一旦啓動這個項目,我的生命就在你褲腰帶上。”關錫友補充。

2007年,瀋陽機牀正式啓動了數控系統的研發,在上海建控制技術研發中心,在德國柏林、斯圖加特建數控機牀結構設計中心。
3年後,沈機又在德國啓動了一個名為“阿斯卡”的底層運動控制技術配套產品架構研發。
然而,在技術還沒一撇時,試驗產生的破銅爛鐵在倉庫裏堆積的越來越多。同時,項目啓動以來,純研發成本已達到11.5億元人民幣。而沈機的頂峯時,利潤不過上億元。
“理想與現實”之間,沈機的矛盾日益凸顯。而關錫友的壓力是,實驗室裏的一推廢品沒法改善財務報表。
“我只能用資金槓桿。”關錫友坦言,“這是我犯的錯誤,用短期的商業銀行貸款做了長期研發投入。”一年期借款,十年期研發。
2012年晚些時候,幾乎孤注一擲的關錫友終於等到了i5數控機牀的研發成功。當埋頭苦幹五年的朱志浩發來這個消息時,他難抑激動,或許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從柏林賓館的窗前跳下。
由於i5“橫空出世”,當年12月,關錫友被評選為“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
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i5在後來也讓瀋陽機牀走向一條充滿爭議的道路。
01 崛起
在i5數控機牀之前,瀋陽機牀曾有自己的光輝,以及滄桑歲月。
機牀被稱作工業母機。小到螺絲、螺母,大到航空發動機葉片,都需要用機牀來加工,是裝備製造業最普遍、最重要的基礎加工工具。因此被稱作“國之重器”。
“‘母機’不強,談什麼製造強國呢!”原機械部副部長沈烈初的慨嘆説明了機牀對於製造業的重要性。在這一事關工業基礎的重要行業,瀋陽機牀一度被稱作“重中之重”。
歷經數十年來,“十八羅漢”是中國機牀行業不可磨滅的記憶。
“一五”時期,在蘇聯專家建議下,國家對部分機修廠進行改造並新建了一批企業,其中有18家企業被確定為機牀生產的重點骨幹企業。業內稱為“十八羅漢”。
計劃經濟時代,瀋陽被稱為共和國工業的長子。鼎盛時期瀋陽的一條北二馬路兩側聚集了瀋陽機牀一廠、機牀三廠、鍋爐總廠、變壓器廠、冶煉廠、重型機器廠等37家國內大型龍頭企業。

1962年發行的第三套人民幣中2元券正面中工人所使用的車牀,就來自於瀋陽機牀,是新中國第一台自行研製的普通車牀。
然而,隨着市場經濟的深入發展,製造業部分轉型升級,北二馬路這些計劃經濟時代的“驕子”們開始失落,減產、虧損、下崗、轉產、被兼併接踵而至。
1993年,在瀋陽市政府的主導下,瀋陽第一機牀廠、中捷友誼廠、瀋陽第三機牀廠和遼寧精密儀器廠合作發起成立瀋陽機牀股份有限公司。此後,中國機牀行業的“十八羅漢”,瀋陽機牀佔了三家。
不過,兼併並沒有帶來立竿見影的效益,機牀行業升級轉型帶來的陣痛使瀋陽機牀開始走入低谷。
當時,瀋陽三大機牀廠的固定資產淨值僅為原值的39%,遠低於全國工業平均62.6%的水平,二十年以上役齡的設備佔50%以上。
此外隨着“撥改貸”、“利改税”等政策的實施以及對外開放的力度進一步擴大,機牀行業的生產環境急劇惡化。大企業市場有進口機牀,而在中小企業市場,一批反應迅速、靈活的‘小機牀’也在爭搶地盤。
從1993年到2002年,瀋陽機牀經歷了“黑暗十年”。在崗職工數從27000多人縮減到11000多人。其中,1996年,瀋陽第三機牀廠從“十八羅漢”跌入破產陣營。
“到2002年,我們做了一次很大的改變,把非主業都剝離出來,我們叫主輔分離,實現了一次資本重構。”關錫友曾表示,實施主輔分離是瀋陽機牀主業向做強做優邁出的關鍵一步。
這一年,瀋陽機牀銷售規模為13.6億元,在世界機牀行業排名36位。但處於東北這個地域、經濟、文化圈內,沈機有自己的壯志,將世界上的知名機牀企業馬紮克、德馬吉、通快、森精機等公司當做追趕的目標。

2004年後,瀋陽機牀通過併購德國希斯公司、重組雲南機牀、控股昆明機牀,擁有了瀋陽、昆明及德國阿瑟斯雷本三大產業集羣,以及通過技術研發和體制機制改革,開始了一路飛奔。
三年後,瀋陽機牀營收規模突破百億元大關;2011年,瀋陽機牀銷售收入達180億元,在世界機牀行業排名第一,並且連續2年位列世界機牀行業銷售收入榜首。
值得注意,瀋陽機牀登頂背後,1999年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美國轟炸後,來自軍工的訂單明顯增多;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推動增長,到2002年底,機牀明顯供不應求,此後市場規模逐年快速擴大。
到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市場疲軟,但國內出台四萬億刺激政策,機牀行業延續了增長勢頭,直至2011年達到頂峯,沈機的頂峯與此同步。
“中國製造業的大發展,使中國機牀行業迎來了快速發展的十年。”關錫友説,機牀作為工業母機,製造業發展帶動了機牀業高速發展。
數據顯示,2000年,我國製造業增加值在美國、日本和德國之後居世界第4位,在全球佔比上升至6%;2007年,在全球佔比再次翻番,達12.3%,超過日本居全球第二;2010年,在全球佔比達18.4%,躍升為世界第一製造大國。
此外,關錫友將瀋陽機牀當期的成功總結為三點:
一是中國經濟尤其是製造業的快速發展給機牀行業創造了市場環境;二是振興東北等老工業基地的國策,給瀋陽機牀創造了良好的政策環境;三是瀋陽機牀的傳承和自身努力。
這一“總結”與業界主流觀點相契合。其中,2003年開始,“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政策開始落地實施,推動沈機發展作用明顯。
02 隕落
經濟、製造等發展常常潛在一定規律,2012年前後,是中國發展的重要節點。
自這一年起,中國經濟進入升級轉型、產業結構調整期。此後國內部分大中型機械工業企業發展境況開始急轉直下,出現危機。
渤海鋼鐵、瀋陽機牀、東北特鋼、大連機牀、秦川機牀、北方重工、哈爾濱軸承、大連大化、山東常林、龐大汽車等公司在近年來相繼宣告破產重整。
其中,機牀行業競爭加劇,進入下行週期,預示着規模擴張時代徹底結束。而由於沈機的產品結構以量大面廣的通用類機牀為主,受衝擊最大。
2012年,瀋陽機牀迅速由上年盈利逾1億元轉為虧損額約為1763.46萬元,現金流也持續收縮。

然而,沈機負債率原本就偏高,在經營出現風險時依然在i5數控技術及共享模式上持續投入,使得負債率持續上升。
市場在萎縮,沈機投入在持續,入不敷出的同時又面臨銀行抽貸,即便國家曾數次出手,資金問題也始終沒有解決且愈演愈烈,經營所得幾乎都得用來償還銀行利息。
此後,瀋陽機牀經營利潤連年虧損,高管紛紛離職,以及債務暴雷、退市危機、股價暴跌、資不抵債等負面頻頻爆出。脆弱的資金鍊,一旦疊加銀行抽貸、發債失敗和債務到期,風險便會暴露。
2017年5月29日和7月11日,沈機集團兩筆債務到期,關錫友到政府部門協調,資金在最後一天到賬。“不用違約了”,2018年初的年會上,關錫友在台上一度哽咽。
數據顯示,2012年至2018年,瀋陽機牀扣非淨利潤和經營性現金流已連續7年為負。其中,總計虧損逾50億元。期間,瀋陽機牀在發展中矛盾重重。

對於瀋陽機牀遇困,關錫友將原因總結為四點:持續高負債運營,結構性問題突出,體制機制陳舊,歷史包袱沉重。
業界內外也圍繞這個話題討論不斷。觀點主要集中在兩方面:
一是瀋陽機牀國內國際擴張速度過快,又遇到機牀行業不景氣,加之歷史負擔重、體制機制不夠靈活;二是瀋陽機牀的i5智能機牀產品牽涉精力過多,不是未來的方向。
可以看出,與業界觀點不同,關錫友並不認為i5智能機牀是瀋陽機牀遇困的原因。相反,他認為兩年內,i5一定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智能化機牀的出現,一定會改變世界生產方式,重新定義工業經濟,並助力中國由製造到創造的跨越。
在結構問題方面,原沈機集團董事長陳惠仁則認為,“2012年以來,市場需求結構發生了顯著變化,中低檔通用型單機類產品的市場需求量大幅下降;高檔型、定製型和自動化成套類產品的市場需求量卻快速增長,這一變化與機牀工業的供給能力結構形成了明顯的錯位。”
由此,沈機在適應傳統市場的龐大產能在顯著變化的市場面前不可避免地陷入窘境。
另外,企業戰略失誤,在兩軸三軸的通用、低端機牀產品市場泥足深陷,在用人、激勵、錯誤的規模導向等多個方面的體制機制問題,也是導致瀋陽機牀走到破產重整這一步的重要原因。
作為地方明星企業,政府也希望沈機搞創新、儘量做大,在2007年瀋陽機牀營收突破百億時,有時任地方政府官員便提出100億元不算什麼,目標要到500億元。
2016年7月,瀋陽市政府辦公廳對2016年至2018年每年i5機牀的銷量、產值等生產經營計劃列出了詳細指標。政府對企業從戰略到經營的插手,被認為“影響不可忽視,效果也一言難盡。”
多年來,關錫友始終沒明白自己的KPI如何被考核。他認為,政府三個部門考核自己的三張表,是相互矛盾的。
來自中國機牀工具工業協會的報告顯示,2019年上半年,宏觀經濟下行壓力加大,汽車、摩托車、內燃機、農機、通用機械製造業等行業主要用户領域的下行,也成為造成機牀工具行業下行的直接影響因素。
目前,儘管瀋陽機牀不斷“掙扎”,但仍然沒能良好恢復元氣,甚至進一步惡化至“一隻蝴蝶也能壓死大象”。

7月27日,瀋陽機牀發佈公告稱,公司有4筆銀行借款出現逾期,總金額超過1億元。
2019年8月18日,瀋陽機牀因無力清償美庭線纜的一筆441萬元貨款而被瀋陽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重整。
另外,瀋陽機牀公告今年前三季度淨利潤為虧損25.55億元。控股股東沈機集團債務申報410.57億元,共有334 家債權人;*ST沈機債權申報為182.99億元,共有 1512 家債權人。
不過,沈機在連年虧損的情況下,為什麼能夠不退市?這是因為財政補貼、債務豁免,以及“債轉股”。其中瀋陽機牀最大的救贖砝碼或來自“債權轉股”協議。
2017年5月,沈機集團、瀋陽市國資委、建設銀行共同簽署了100億元戰略合作協議。此後,當年11月,沈機集團計劃實行總額92.51億元債轉股項目,項目資金將全部用到內部資產業務重組和償還債務上。
如今,中國通用的正式入主,或將為瀋陽機牀帶來新鮮血液。根據11月16日的披露,通用技術集團將投入18億元資金用於瀋陽機牀重整。此外,通用技術還將投入35億元,佔重整後沈機集團57%的股份。

2019年12月20日,瀋陽市政府與中國通用技術集團簽署戰略合作框架協議。標誌着經過一年多的運作籌備,中國通用技術集團正式重組瀋陽機牀。
03 爭議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瀋陽機牀因開發i5智能機牀,飽受着重大爭議。
經過艱苦潛心研發,2013年,瀋陽機牀成功研發出在網絡環境下面向用户、基於產品全生命週期的i5智能控制系統,並在2014年初在全球首發了i5系列智能機牀。
i5是工業化、信息化、網絡化、智能化、集成化(Industry、Information、Internet、Integrate、Inteligent)的有效集成。i5智能機牀作為基於互聯網的智能終端,實現了操作、編程、維護和管理的智能化。
據悉,i5的技術邏輯是,繞開西門子、發那科的技術專利,不用光柵尺,採用半閉環、運動補償技術使得產品達到客户要求。在機械精度不高的情況下,i5既能保證機牀刀具嚴絲合縫地復刻出程序既定、客户需求的模具或產品,又能降低成本。
關錫友曾向媒體介紹,瀋陽機牀的一幫年輕人從源代碼開始寫起,用了6年時間,原創數控系統CNC運動控制技術、數字伺服驅動技術、總線技術等數控核心技術面世,誕生了“瀋陽機牀自己理解的運動控制技術”,這便是i5系統技術。
北京大學教授路風對此給予高度評價,稱i5是全球第一個使機牀成為智能、互聯產品的數控系統,走在了德國工業4.0的前面。這份報告在國內業界產生巨大影響。
在對於未來發展方面,關錫友認為,i5會改變世界生產方式;領先西門子、發那科至少5年;是中國製造升級的動量。
但業內的主流聲音是,路風的報告和關錫友過分高估了“i5”。
關錫友曾在多個場合解釋i5智能生態:“整個i5智能生態非常像蘋果,i5操作系統就像蘋果的iOS系統;智能終端i5機牀,相當於iPhone、iPad等等;iSESOL雲平台,相當於蘋果的iCloud;WIS車間管理系統,可以隨時下載到終端給客户使用。”
可以看出,操作系統、智能終端、雲平台、應用,蘋果生態鏈上的幾大核心產品,瀋陽機牀應有盡有。

瀋陽機牀車間 圖源:財經
不過,這套模式並非所有人都認可。有沈機內部技術中堅人士認為,“太超前了,不是神話,是童話。”
即便是i5的研發功臣朱志浩,也是猶疑的。他一直認為,i5OS應該延緩推出,因為生態遠遠沒有成熟。“生態培育需要一個更強大的團隊來支撐,我們還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由於關錫友致力於搶佔市場先機,i5數控機牀的市場檢驗和迭代時間被壓縮得極短。而帶來的問題在i5推出早期甚為突出。
例如,2014年,代工商在幾百台i5數控機牀的主機殼中摻雜了PC材料。最嚴重的問題是機牀撞刀——刀具在切削過程中軌跡發生錯誤,正在加工的零件從機身飛了出來。
另一方面,瀋陽機牀作為國內機牀行業的老大哥,本來只製造機牀主機,此後產品線擴展至包括數控機牀和普通機牀。其中數控機牀需要搭載其他廠商的數控系統配套。
然而,當瀋陽機牀開發數控系統時,其他主機廠商作為沈機的競爭對手不大可能用沈機的數控系統,i5只能用在沈機自己的機牀上。這也是目前i5系統應用的現狀。
但從沈機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此外,目前i5的數控系統主要應用在兩軸、三軸機牀產品上。i5在2014年推出的第一款型號是T3.3,是一款兩軸車牀數控機牀;2015年推出三軸立體加工中心數控機牀;2016年,推出第一款應用在五軸機牀上的產品型號M8。這些產品尚未解決高端核心技術產品的需求。

i5 M8數控機牀
在關錫友看來,傳統的技術積累主要是工藝技術,並不代表未來。i5已經是沈機目前最為重要的價值所在,其控制理論、控制精度、成熟度都等技術指標已經全球領先,但在要進行大規模商業化時遇到了資金困難。
推出至今的5年時間,i5數控機牀一共出廠了大約2.5萬台,其中大約一半直接賣給了客户,一半用以租賃。相對而言,1993年到2011年間,沈機集團賣出了近71萬台普通機牀。
以往,數控機牀之外,傳統機牀業務才是收入大頭。“i5戰略”看起來宏偉精妙,但實際執行過程可謂舉步維艱,關錫友不得不強令一線銷售人員推廣i5。
而他對i5相關部門傾斜,很多人委屈不甘。
在銷售模式上,關錫友曾介紹,瀋陽機牀以“零首付”把機牀租賃給客户,按小時或者按加工量收費,結算的依據就是機牀運轉所傳輸回來的數據。
但是,在外界看來,這樣的租賃方式給瀋陽機牀帶來了巨大的資金壓力。用户按照使用情況付費,導致資金回籠慢。與此同時,關錫友的銷售模式動了同行的奶酪。
瀋陽機牀採取“激進”銷售方式的本質原因被認為是:“i5本身其實沒什麼銷售門檻,公司採取這種銷售手段是學習互聯網企業佔領“入口”,以擠壓其它後來者的生存空間。對於這一觀點,瀋陽機牀始終沒有正面給出回應。
另一方面,瀋陽機牀還被曝出對i5系列產品銷售人員的考核標準是:只考核銷售量,不考核銷售回款。這導致大量壞賬、死賬層層堆積。
儘管i5引發巨大爭議,但敢於豪賭,是關錫友身上的一大特性。“無論主動被動,我冒險了,並且敢用一幫保有最原始、最純粹、最基礎創新可能的年輕人,這就是我關錫友的突出貢獻”。

他曾透露,i5的研發投入花了大約30億元,其中9億元是軟件開發成本,21億元是試錯成本。加上產品開發、廠區改造等,總投入約100億元。
數據顯示,2018年,i5機牀銷售額15.06億元,佔營收30.03%。同期非i5機牀銷售額為23.45億元,佔營收46.76%。可見幾年下來,非i5機牀銷售額不斷萎縮,i5數控機牀市佔率也不高,沈機預想生態遠未達成。
但關錫友認為,i5在網絡和計算機環境下開發,具有後發優勢,控制軟件能夠在web和個人電腦上運行。
然而,這個“後發優勢”最終還要看市場表現。
04 格變
由於歷史原因,歐美機牀發展較早,以18世紀為起點,經歷兩次工業革命洗禮、用200餘年的時間逐步走向完善,並帶動其數控系統產品形成優勢。
而中國機牀行業基本上是建國後產物,在發展時間上與發達國家有着差距。
瀋陽機牀的現狀,基本反映了我國機牀產業面臨的困境。革變、升級,仍然是這個行業的重大議題。
據資料顯示,目前我國國內數控機牀行業中低端市場基本被我國企業佔據,高端產品滲透率在逐漸提升。2018年,我國低檔數控機牀國產化率約82%,中檔65%,高檔僅6%。
然而突出的問題在於,在涉及軍工、高端裝備製造業領域的市場,我國自主高檔數控機牀供應嚴重不足,近兩年在國家重大專項的支持下雖然有所突破,但市場佔有率業仍然很低。
瀋陽機牀原董事長、中國機牀工具工業協會原常務副理事長陳惠仁將近十年來中國機牀市場的競爭狀態概括為“高端失守,中端爭奪,低端內戰”。
但經過多年競爭,中國的機牀產業格局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原來的十八羅漢,有的已經先於沈機沉淪,也有如濟南二機牀這樣的優秀代表,佔據了國內轎車整車衝壓設備80%的份額,並開始在國際市場上與一流對手競爭。此外,國內的民營企業已經在機牀產業中佔據了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十八羅漢早已不能代表如今中國機牀市場的格局。
中國機牀工具工業協會數據顯示,2011年,中國金屬加工機牀市場規模達到創紀錄的390.9億美元,為歷年最高。到2018年,已經萎縮至234.6億美元。


與此同時,全球機牀市場也已驟然變化,不容樂觀。
根據一項新的gir(全球信息研究),全球機牀市場預計未來五年將以-0.9%的複合年增長率增長,到2024年將達到65.5億美元,而2019年為692億美元。最主要的機牀類型包括加工中心(41.7%)、車牀(33.9%)、磨牀(8.1%)、電火花機(3.4%)等。下游的大量需求則為機械製造、航空航天和國防、汽車工業等行業。
從機牀產業鏈來看,機牀上游主要是零部件生產商,中游是各種類型的機牀製造商,下游是行業應用。其中,上游的數控系統、絲槓、電主軸、高端刀具等核心零部件的國產化率較低,在產業鏈上難以佔據技術高點。
值得注意,在瀋陽機牀破產重整之時,同處於全球機牀領域大隈、森精機、馬格、吉特邁等不斷加大研發投入,在機牀核心零部件、數控系統等方面持續進步。他們仍在升級機牀產品與解決方案,大力發展五軸機牀、複合機牀、加工中心、自動化生產線、機器人集成、智能工廠等產品業務,提高機牀類產品線技術含量、產品門檻和製造效率,以實現產品附加值和利潤提升。
就國際市場而言,成熟的機牀市場中,一般機牀主機廠商與數控系統廠商彼此獨立,互相配套來提供數控機牀產品。如德國的西門子、日本的發那科,是典型的數控系統廠商。西門子自身不生產機牀,只供應數控系統軟件產品,而發那科除了在3C市場有機牀主機產品外,在機牀產業鏈裏也主要提供數控系統。

圖為全球15大機牀品牌2017年與2018年的營業額情況對比(單位:百萬歐元)數據來源:gir(全球信息研究)
由此,儘管數控機牀、數控系統為瀋陽機牀帶來了麻煩,但它們仍是中國機牀產業需要攻克的目標。
日前,錫安市場研究公司發佈的最新報告顯示,2018年,中國佔全球數控機牀產量的10%左右,價值約為60億美元。報告同時總結出2018中國數控機牀市場的四大特點。
1數控水平:中國的機牀數控率在2018年達到29.7%,遠低於歐洲、美國、日本和其他發達國家(日本:超過90%;德國:超過75%;美國:超過80%)。其中,金屬切削機牀的cnc水平為39.0%,高於金屬成型機牀(僅9.9%)。
2細分產品:數控機牀,數控車牀和加工中心使用更廣泛,其產量佔2018年數控機牀總產量的近50.0%。在數控車牀,中小型卧式車牀領域雖然佔上風,但中國85%以上的高端小型車牀需要進口。
3技術水平:中國依賴高端數控機牀的進口,本地化水平不到20%;中低端數控機牀的國產化水平高達85%以上,但其核心部件仍然依賴於國外技術。用於國產普通數控機牀的數控系統80%以上是進口的,並有85%的伺服系統/電機來自國外。
4競爭格局:中國領先的數控機牀製造商由大連機牀、瀋陽機牀、秦川機牀、吉爾機牀、寧波海天精密機械等組成。然而,在過去的兩年裏,巨頭們已經擁有先後遇到困難(瀋陽機牀不斷遭遇損失,大連機牀因違約債券被要求重組整頓),導致產業集中度持續下滑。在2018年,cr10不到30%。
數據顯示,目前瀋陽機牀、秦川機牀、中航高科、浙江日發是我國數控機牀行業企業的幾大巨頭公司。其中瀋陽機牀以22%的市場份額獨佔龍頭,秦川機牀、中航高科分別以14%、12%的市場份額緊隨其後。
顯然,即便遭遇困境,但無論從市場、技術、地位、資源等方面來説,瀋陽機牀引領着中國機牀產業的發展。更為重要的是,瀋陽機牀對實現“中國製造2025”戰略裏提出的振興高端裝備製造業的目標不可或缺,某種程度上,它似乎承擔着必須完成的任務。

當前,在入主瀋陽機牀後,通用技術相關人士對於未來的產業佈局表示,如果沈機重組落地,未來一定會進行內部整合,進行專業化分工,不能每個企業什麼都做,互相掐架。譬如齊齊哈爾第二機牀廠和瀋陽機牀下屬的中捷機牀廠、昆明機牀廠都做重型機牀,需要分工。
“技術研發也要協同。北京機牀所會成為研發、創新的平台,在解決共性基礎技術和追蹤前沿技術方面發揮帶頭作用;大連機牀與瀋陽機牀正在對接,做應用“i5”系統的前期技術協調。”另外,沈機的i5機牀數控系統也有望應用在通用技術公司其他機牀產品上。
通用技術集團是1998年在6家原外貿部直屬企業的基礎上組建的國有獨資公司,起初以對外貿易為主,後來逐漸成為包含先進製造與服務諮詢、醫藥醫療健康、貿易與工程承包三大核心主業的國務院國資委直管骨幹企業。2018年的年報顯示,其2018年資產總計1732億元,利潤總額68.8億,淨利潤49.2億。
在製造板塊,通用技術集團已有機牀業務,它先後收購了北京機牀研究所、齊齊哈爾第二機牀廠、哈爾濱量刃量具集團和大連機牀等四家國內機牀行業裏的知名企業。
關錫友也對通用技術公司接手持樂觀態度,這有利於解決推進i5商用時面對的資金和市場驗證問題。同時他認為,企業需要建立市場化的機制,才能吸引優秀人才。
但也有觀點稱,通用技術公司本身是央企,同樣會存在體制機制問題。
通用技術有關人士對此回應説,通用技術下屬企業市場化程度非常高,內部收入差距很大,足以吸引國內外高端人才。“機牀行業是基礎行業,和IT、互聯網行業不同,未來不太可能有爆發式增長,這種情況下要給科研人員提供有競爭力的薪酬待遇,才能讓他們安心從事基礎研發。”
此外,通用技術方面表示,在沈機集團和瀋陽機牀的未來定位及發展戰略上:
第一,對於沈機股份,下一步沿着工業服務、工業互聯網方向繼續發展,並探索新的業務模式;對於沈機集團,將以傳統機牀工業為基礎,促進產品從中低端向中高端升級。第二,加大創新驅動力度,更多服務關鍵領域的高端設備需求。第三,在產品質量和企業經營質量下大功夫,真正走高質量發展之路。
然而,重組及全新規劃之下,通用技術、瀋陽機牀的具體執行效果還有待見證。
結語
相信大家都聽到過這句話:時代拋棄你時,連一聲再見都不會説。瀋陽機牀短短八年從行業巔峯跌落,直至破產重整,對於每個企業的警示已足夠明顯。在這個瞬息萬變的年代,唯有順應外部潮流,持續提升內力,才不至於被快速淘汰。時代曾賦予一些企業恢弘,但紅利褪色,企業就要學會攻堅圖強,平衡發展中的矛盾,如此才能逆勢而生。
目前,有研究機構的分析顯示,我國機牀行業的現狀是:低端機牀過剩,高端機牀大量依賴進口,國內企業技術水平有限,同質化競爭,產能過剩,導致價格競爭,通過壓低價格來拓展市場。這導致我國機牀企業整體利潤率較低,企業成長性受到制約。
而另一方面,數控系統是機牀裝備的“大腦”,是決定數控機牀功能、性能、可靠性、成本價格的關鍵因素,也是制約我國數控機牀行業發展的瓶頸。如今,通用技術的強勢入主,體現了一定的社會責任和擔當。這對瀋陽機牀重新煥發生機,以及促進中國機牀裝備製造業發展、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具有重大戰略意義。
不過值得注意,當市場機制在機牀行業失靈的時候,也需要國家層面介入。簡單説,政策應該聚焦在高端和涉及國家戰略產業的環節,支持產業鏈建設和關鍵部件的突破,而中低端、市場化程度高的領域應該完全放開。最終,中國機牀,乃至中國製造業的升級發展需要政府、企業等各界通力協作來推動!
資料來源:
國企“賭王”關錫友,《財經》雜誌:王鳳,2019.10
國企改革發展的瀋陽機牀樣本,《中國經濟時報》:段樹軍 張徵,2018.12
瀋陽機牀隕落:7年虧損超50億 曾是世界一哥今臨破產,市界:彭碩,2019.8
拯救瀋陽機牀 中國機牀龍頭破產來龍去脈,《財經》雜誌:韓舒淋,2019.10
瀋陽機牀復活記:全球第一、瀕臨破產、央企18億救助,《中國經濟週刊》:陳棟棟,20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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