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旭華:赫魯曉夫説中國研製核潛艇是異想天開,但我們做到了
近日,2019年度國家科學技術獎勵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中國第一代核潛艇總設計師、著名核潛艇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黃旭華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黃旭華院士如今已近92歲高齡,2016年年末,被譽為“中國核潛艇之父”的黃老做客中央電視台《開講啦》現場,下文整理自黃旭華院士在“開講啦”的個人分享,內容來自《開講啦(科學家):改變世界的中國力量》,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毛主席的憤怒
我們國家自行研製核潛艇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最初是為了突破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國家對我們的包圍、封鎖。為了早日掌握核潛艇的研製技術,我們國家曾經寄希望於蘇聯老大哥的技術援助。

中國核潛艇的研製,最開始寄希望於蘇聯
1959年國慶十週年,赫魯曉夫、蘇聯部長會議主席來到中國,我們國家政府再一次向他提出研製核潛艇的技術問題。赫魯曉夫在他的回憶錄上有這樣幾句話:中國要研製核潛艇,簡直是異想天開。他傲慢地拒絕了中國的要求,説核潛艇技術複雜、要求高、花錢多,你們中國沒有水平,也沒有能力來研製核潛艇。
毛主席聽後非常氣憤,憤怒地站了起來,揮動他巨大的手掌,説:“你們不援助算了,我們自己幹!”
至此,我們寄希望於蘇聯老大哥援助的夢想完全破滅。我們中國人走上了獨立自主研製核潛艇的道路。
從學醫到造船
我從小的志願是學醫,想當一名好醫生,繼承我的父母的意願——治病救人。我小學畢業的時候,正好“七七事變”爆發,沿海城市的學校大多被迫停辦了,日軍攻佔長沙,西南大撤退開始。我徒步走了幾天的山路趕往已經搬遷到重慶的學校,一路都有日軍戰機的轟炸,有時要在山洞裏躲整整一天……
一股非常屈辱的怒火在我身上燃燒起來,我想為什麼日本鬼子敢這麼猖狂,想登陸就登陸,想轟炸就轟炸?為什麼我們中國老百姓不能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卻要四處逃難、妻離子散?為什麼我們中國這麼大的土地,我卻連一塊可以安下心來讀書的地方都沒有?什麼道理!
其實我知道,這正是因為當時國家太弱了,弱國就要受欺凌,受宰割。那我該怎麼辦?我不學醫了,我要學航空、學造船,要製造飛機,保衞我們國家的藍天;要製造軍艦,抵禦外國從海上進來侵略。權衡之下,我進了上海交大造船系。
1958年,國防科委剛剛組建,聶榮臻元帥就向中央呈報了關於開展研製導彈核潛艇的請示報告,首批只有29個人,平均年齡不到30歲,挑起了我們國家核潛艇的開拓任務。我有幸是29個人當中的一個,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離開過核潛艇的研製領域。

第一代核潛艇工程四位總師合影(左起趙仁愷、彭士祿、黃緯祿、黃旭華)
舊雜誌裏翻出的設計圖,用玩具研究出的核潛艇
進了研製領域之後,我們面臨的困難不僅僅是國家的科學技術水平和工業生產能力低弱的問題,對於我們來説更大的困難在於我們沒有這方面的人才,一個也沒有。我們缺乏這方面的專業知識,我們手上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技術資料。
怎麼辦?大家就從國外浩瀚的報刊雜誌裏找,尋找保密極高的核潛艇相關資料,我們用大海撈針的方式,把零零碎碎的資料經過分析、整理,彙總,拼出了美國核潛艇的總體佈局。
正好在這個時候,我們弄來了兩個美國“華盛頓”號導彈核潛艇的兒童玩具模型。我們高興極了,多次把這兩個模型肢解,拆了又裝,裝了又拆。我們發現美國這兩個模型同我們蒐集到的資料基本上一樣,這就大大地增加了我們的信心。
沒有條件,或者條件不具備,怎麼辦?我們的辦法叫作“騎驢找馬”。驢沒有馬跑得快,但是沒有馬只有驢,那你只能騎驢上路,邊走邊找,邊走邊創造條件。如果連驢也沒有,那就邁開雙腿也得上路,絕不等待!
磅秤稱出來的核潛艇
以計算手段來説,那個時候哪像今天啊,別説一秒鐘計算多少億次的計算機,我們手上只有算盤和計算尺,算盤加計算尺,先打起來。為了計算的結果準確可信,我們只好分兩組同時進行,這兩組計算的結果必須一樣。如果你得5,我得8,不一樣,那麼不是你錯就是我錯,或者我們兩個都錯。怎麼辦?從頭再來。
潛艇的重心和重量直接關係它的不沉性,所以要求特別苛刻。我們沒有高科技手段控制,就想了個“土辦法”——在船台入口處擺了個磅秤,只要拿進船台的不管是什麼都要過稱並記錄在案;同樣的,施工過程中拿出船台的任何東西也要稱一稱……
幾年來天天如此,我同事稱之為“斤斤計較”。
極限深潛創歷史

1988年初,404艇極限深潛成功後,62歲的黃旭華興奮飛奔……他也成為了世界上核潛艇總設計師親自下水作深潛試驗的第一人。
新型號的潛水艇在研製最後階段,交付海軍使用之前,都必須進行極限深度的深潛試驗。深潛試驗是一個風險性很大、考驗性很強的試驗。一張撲克牌大小的面積要承受一噸多的海水壓力,任何一條焊縫、一條管道、一個閥門,承受不起海水壓力,都會造成艇廢人亡的後果。
美國有一艘王牌核潛艇,叫作“長尾鯊”號,1963年在做一次深潛試驗的時候,還不到200米就沉沒海底了,160個官兵沒有一個人生還。試乘人員擔心我們會像美國那樣一去不復返,思想波動較大,有個別人給家裏寫了信,説要出去執行任務,萬一回不來,有這樣那樣未了的事情,請家裏代為料理,其實就是遺書。我們的設計留有足夠的安全係數,實驗過程中我們規定的程序是一個深度、一個深度慢慢下降。10米、5米、2米,然後是1米1米地往下探,絕不蠻幹,因此安全是有保證的。
既有充分的信心,同時我也十分擔心,擔心是不是還有什麼是超出我的知識範圍的,有沒有我還沒有認識到的潛在危險。我們沒有經驗,那麼怎麼辦?我説我跟你們一道下去!我下去,不僅可以穩定人心、鼓舞士氣,而更重要的是在整個深潛過程當中,如果出現了一些不正常的現象,我可以協助艇上及時採取措施,避免惡性事故的擴大。
我是總師,我不僅要為這條艇負責,更重要的是要為艇上170個試乘人員的生命安全負責。當這個深度儀的指針指向了極限深度的時候,艇長説了,各個崗位嚴格地把你們周邊的情況好好檢查一下。在沒有問題的情況下,我們艇開始上浮了,一直上浮到100米這個安全深度時,全艇突然間騷動起來,跳躍、握手、擁抱,有些同志都哭了,大家非常激動。
試驗成功後,我寫了幾句詩:
花甲痴翁,智探龍宮;驚濤駭浪,樂在其中。
30年隱姓埋名,此生無悔
大家都清楚,世界上的高新尖端技術,尤其是核潛艇技術,都被列為國家最高級別的機密。我們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領導再三向我們強調一定要確保國家的機密,不容許泄露你們的工作單位,要隱姓埋名、默默無聞,當無名英雄。而且進了這個領域,就得準備幹一輩子。如果你犯了錯誤怎麼辦?犯了錯誤也不能走,可以在裏面打掃衞生。
1958年,我從上海上調北京,走前領導只告訴我:你出差北京,幫助工作。我行李也沒有帶,一到北京,就被留住了。從1958到1986年,我沒有回過一次海豐老家探望父母。
30年中,我和父母的聯繫只有一個海軍的信箱。父親去世,我也沒回家……他只曉得我在北京工作,從來不知道我在什麼單位,在幹什麼。
直到1987年,上海《文匯月刊》有一篇題目為《赫赫而無名的人生》的長篇報告文學,比較詳細地介紹了中國核潛艇總設計師的人生經歷。我把這份報告文學寄給我的母親。這篇文章永遠只提“黃總設計師”,沒有具體的名字,但是它提了黃總設計師的夫人李世英的名字。我母親一看,文章裏面所描述的黃總設計師,就是30年沒有回過老家而被弟妹們誤解為不要家、忘記了養育他的父母的不孝的三兒子——我在家排行老三。
雖然我母親一直深信她的兒子是大學生,不可能忘了養育他的父母,但是30年一直沒有回家,她難免也有怨言。我聽我的妹妹講,我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閲讀這篇文章,是滿臉淚水呀,我母親終於自豪不已了。她在痛心之餘也自豪,她把我的弟弟妹妹們,還有她的子孫們召集過來,只説了一句話:“你們三哥的事情,大家要理解,要諒解。”
知兒莫若母,母親這句話傳到我的耳朵,我哭了。有人問忠孝不能雙全,你是怎麼樣理解的?我説對國家的忠,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
核潛艇陣線廣大員工嘔心瀝血、隱姓埋名,他們奉獻了一生最寶貴的年華,還奉獻了終生。如果要問他們這一生有何感想,他們會自豪地説:我這一生沒有虛度。再問他們對此生有何評述,那他們會説: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兒女,此生屬於祖國、屬於事業、屬於核潛艇,此生無怨無悔!

《改變世界的中國力量》(開講啦·科學卷),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國寶級科學家為你講述,如何成為可以改變世界的人,成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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