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法：梅德韋傑夫下台，是普京的安排還是命運的捉弄？

【文/朱東法】

2020年1月15日北京時間夜間，俄羅斯總理梅德韋傑夫宣佈聯邦政府全體辭職，普京接受了梅的請辭，並給梅安排了新職務——聯邦安全委員會副主席，梅接受了普京的任命。隨後普京提名俄税務局局長米舒斯金出任總理且成立了修憲委員會。

俄政府這次宣佈辭職異常突然，不僅作為異國旁觀者的我們為之驚愕，就連俄羅斯本國民眾也深感意外，“今日俄羅斯”更是在與此相關的每條報道的標題前面都用加粗紅色字體標註上“突發重磅”的字樣。各家媒體也都唯恐搶先不及地聯繫政治學家做分析，哪怕專家只説了一兩句話，也迫不及待地刊出。一位代理部長更是對媒體透露説：事先沒人知道要辭職，是梅德韋傑夫召集我們開會才宣佈的，前後也就一個小時。由此可見，俄政府的這一動作確實是一顆未聞先聲突然炸響的重彈。

那麼應該如何看待這次事件，以梅為首的政府為何突然辭職，普京在其中又究竟有怎樣的謀慮，這到底是一場突發的政治鬥爭，還是普京的一步胸有成竹之棋？讓我們一層一層來分析下。

這不是俄政府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突發事件。早在2004年，普京就因為跟時任總理卡西亞諾夫在經濟政策主張和對待金融寡頭的方式上存在矛盾而突然宣佈解散卡西亞諾夫政府。那麼這次突發事件是否也是源於兩個權力中心的矛盾呢？

2000年普京乘坐戰機前往車臣戰地

我們看到，這件事發生在普京對聯邦議會做完一年一度的國情諮文之後，梅在事後的表態中也提到普京國情諮文中的改革規劃。看起來，似乎是普京的一系列規劃決定了這次政府的調整。

普京的國情諮文內容龐雜，從內政到外交，從戰略到戰術，鉅細靡遺。但這一個多小時的諮文演講中，有兩點是最讓人印象深刻和格外注意的。一是要用公投的方式對憲法進行一些修訂。二是強調人口危機（普京表示俄羅斯的命運和歷史前景取決於人口），決心加大對育兒、民生等的投入。

一提到修憲，敏感的人可能馬上會懷疑普京是不是想修改憲法有關總統任期的規定，以便在2024年之後繼續壟斷權力。不過，這種猜想似乎可以被排除，因為普京在諮文中已明確表示了對總統不能連任兩次這一限制的支持（值得玩味的是他表態前還説了句“雖然這不是原則性問題”）。

俄羅斯現行憲法是1993年通過的，快30年了，針對很多人提議的重新制定憲法，普京之前作過回應，説這沒必要。但雖然不支持重新制憲，他這次在諮文中透露的意欲對憲法進行的修訂，卻也都是動筋動骨之舉。比如，總理的任命方法可能會變。當前的憲法規定，俄羅斯總理由總統提名、國家杜馬通過後任命。如果憲法獲得修訂，可能總理的人選和政府的組建都將由議會來負責。除總理外，憲法法院院長、憲法法院法官、俄聯邦主體檢察官的任命也將由議員來參與。這也是為什麼外界在政府辭職事件發生後紛紛懷疑普京想攬權時，聯邦委員會主席馬特維延科卻出來發聲感謝普京慷慨地將一部分總統權力讓渡給議會。

無論如何，正如梅德韋傑夫所言，“這些決定不僅將對憲法做出重大改變，還將對整個政治力量平衡產生重大影響，包括行政、立法、司法領域。“

由此來看，似乎是普京有意用鐵腕發動新的政治體制改革，梅德韋傑夫選擇妥協與合作，給普京的改革掃清場地——正如梅提到的那樣：“在這種情況下，政府應為總統提供做出所有必要決定的機會。”

那麼普京為什麼要發動一場政治體制改革呢？我們不得不提到去年也是發生在年初的那場哈薩克斯坦政府集體辭職事件。唯一不同的是，哈薩克斯坦政府是被時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批判一番後勒令辭職的，俄政府是提交辭呈後經普京批准的。

雖然如此，但是兩國政府集體辭職的背景卻是高度巧合的。納扎爾巴耶夫勒令“政府必須辭職”時給出的理由是“政府在提高居民實際收入、增加就業機會以及提高民眾生活水平等方面表現不佳。”他在總統府官網發表聲明稱，兩年前他倡導一系列改革措施，目的在於加速國家經濟結構調整並提高人民生活水準。但政府的改革措施並未達致預期效果，經濟增長依然主要依靠資源開發來推動，人民生活也沒有得到切實改善。

看到納扎爾巴耶夫的吐槽，我們自然聯想到了普京和俄羅斯面臨的現狀。可以説，老納的聲明交給普京原文念出來一點都不違和。普京年年精心擬就國情諮文，發願提振經濟增加預算改善民生造福人民，然而，每年前腳普京發表完諮文，後腳就有相關部門的官員出來抱怨經費問題。這次也一樣，普京的國情諮文中再次允諾對諸多民生事項加大補貼（比如加大對生育、育兒的月補貼），之後，俄審計院院長便對媒體表達了自己的擔憂，稱如果要履行普京的計劃，所付出的代價將非常昂貴。如此這般，年年允諾，年年加碼，政府卻對計劃的實現缺乏信心，難以真正提高經濟和民生指數，這樣年復一年，經年不變，普京自然難免對政府領導班子有意見。

談到這裏，就有必要提一下普京和梅德韋傑夫的關係。長期以來，有分析稱兩人關係貌合神離，這源於兩人的政治理念不同，按照俄羅斯傳統的斯拉夫派-西方派分野，梅比普京更傾向於西方派一些，也就是説梅的價值觀更西化一些，這自然導致了梅普在政治追求和實踐方面的齟齬。這種分析不無道理，而且由來已久。這裏想説的是，導致兩人關係真正趨於尷尬的其實是三年前開始的那場由著名反對派納瓦利內領導的“倒梅”運動，當時納瓦利內團隊製作的一部名為《不要叫他季馬》的揭露梅德韋傑夫生活奢侈腐化的紀錄片一經拋出便傳遍網絡，引起廣泛討論，激起軒然大波。從此，納瓦利內成了大批青年人的造反領袖，其在YouTube的反腐視頻每期都人氣頗高，點贊數遠遠超過“不喜歡”數。這樣一來，本來就在前一年因那段誕生了“沒錢，但你們堅持住”金句的訪問克里米亞回應退休老婦質問的視頻而形象大損的梅德韋傑夫，終於徹底敗在了反對派網絡造勢的刀劍之下，名聲掃地，如墮糞潭。

普京與梅德韋傑夫

善於煽動民意的反對派又先後利用後來的克麥羅沃大火事件和延期退休抗議事件讓剛剛開啓新一任期的普京嚐到了執政危機的滋味（克麥羅沃大火事件後普京支持率下滑至自2007年以來的最低點）。莫斯科街頭年輕學生書包後面貼着的“不要燒死孩子”的標語，市政府門前老人們扯起的“我們活不到領退休金那天“的橫幅似乎都在説明對政府的失望和怨氣已經在各界羣眾中深度瀰漫開來。

一方面，梅德韋傑夫在俄羅斯已經人設崩塌威信盡損。另一方面，納瓦利內他們的鬥爭策略意在離間梅普。決定了普京越來越將梅視為負資產。納瓦利內雖然是反對俄當局的，但他們將打擊的矛頭和抹黑的筆頭主要對準梅，造成了梅的名裂導致政府形象垮塌、政府形象垮塌導致普京支持率下降這樣一種效應。所以，有理由相信，向來跟梅捆綁在一起普京，在這樣一種局面下，很有可能會把梅視為負資產，其不管是出於公義還是出於私利，都要對梅的去從有所謀慮。可以想見的是，這次梅及其政府的集體辭職，一定程度上會中和一下幾年來反對派借揭批政府昏庸腐敗而注入到民意中的強酸。

普京這次給梅找的出路也耐人尋味，我們都知道，聯邦安全委員會是直屬於總統的一個機構，總統任主席，主席之下設秘書，秘書之下設若干副秘書，素無副主席一職。而今特設副主席一職給梅，而且是負責國防等梅並無太多經驗的領域，不得不説有點君要臣當臣不得不當的味道。梅也是做過總統的，多年後，卻成了總統屬下一個委員會的副手。

俄羅斯政治評論家謝爾蓋•米赫耶夫（Сергей Михеев）在評論這次政府辭職事件時説道：“這看起來很合乎邏輯，因為普京設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標，我認為甚至需要重新思考社會和經濟發展的概念。從這個意義上説，需要改變政府的組成，或許還需要改變解決問題所需的方法。”

雄心勃勃的發展規劃的實現需要財政的支持，而長期以來梅領導的這樣一個預算不足的政府也導致了其成事不足。這種困局是否是普京找一位税務局局長來當總理的原因我們難以確定，但我們能肯定的是，這個被提名的米舒斯金在普京眼中一定是位可造之才。那麼有人會問，他是不是普京給自己選定的接班人呢？

我們權且抱着娛樂的心態作一番浪漫的聯想，日後普京會不會像納扎爾巴耶夫那樣以提前宣佈辭職的方式來解決接班難題呢？老納在遵守憲法的前提下讓自己心儀的接班人迅速上位（哈憲法規定，若現任總統提前結束任期，將由議會上院議長代理總統職務），而如果假設某天普京提前宣佈辭職，那麼上位的將是誰呢？俄憲法規定，在總統辭職時，總理作為第一順位繼任人擔任臨時總統職務。可見，屆時最有可能上位的正是這位米舒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