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德國政壇發生強烈“地震”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1月29日,德國政壇發生強烈“地震”。如今,餘震仍在繼續,“災情”目前還難以估測。
這次的“震中”位於德國中部圖林根州(Thüringen)首府埃爾福特(Erfurt)于爾根-福克斯街1號(Jürgen-Fuchs-Straße 1)的州議會(Landtag)。
在地震學裏,地震分“構造型”、“火山型”、“陷落型”、“誘發型”、“人工型”等不同的成因種類。這次發生在埃爾福特州議會大廳內的政治地震,應該屬於“誘發型”類,而這個“誘因”就是圖林根州新一屆的州長選舉。
這次雖然只是一個州的州長選舉,不涉及聯邦的權力核心,但其“震級”和“烈度”,對整個德國政治生態的破壞和影響頗大且久遠。
根據最新消息,基民盟(CDU)黨魁、曾被視為默克爾接班人的克蘭普·卡倫鮑爾(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 )已宣佈辭去黨主席一職,並放棄謀求在聯盟黨(Union)內獲得總理候選人的目標。
這意味着,本次地震已波及默克爾所在的基民盟的黨內權力中心。誰來繼任克蘭普·卡倫鮑爾,在很大程度上也會影響默克爾總理最後任期的穩定性。
德國的“政治地殼”概況
為了便於讀者更好地瞭解這次的“震情”,下面先簡單介紹一下德國的政情——“政治地殼”概況:
德國的立法機構之一是聯邦議會(Bundestag),每四年選舉一次。
本屆議會中有六個“黨團”(Bundestagsfraktionen),以所佔議席多少為序分別是:由基民盟和基社盟(CSU)組成的聯盟黨、社民黨(SPD)、選項黨(AfD)、自民黨(FDP)、左翼黨(die Linke)和綠黨(Bündnis 90/Die Grünen)。
德國政壇一直都存在左右兩大陣營。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社民黨是左營“老大”,而聯盟黨則是保守派的翹楚。
通常情況下,這兩個最大黨分別與某個小黨聯合組閣,輪流坐莊。譬如,社民黨和綠黨的“紅綠組合”(施羅德-菲舍爾政府),聯盟黨和自民黨的“黑黃組合”(科爾-根舍政府)。
默克爾2005年執政以來,總共領導了四屆政府,其中三屆都是所謂的“大聯合政府”(Kroko)。
這個組合的好處是,議會中掌握絕對多數,法案通過比較方便,執政難度減低。壞處是,大黨聯合,小黨無力,議會的監督功能減弱,政府的失誤會導致選民對傳統政黨的普遍不滿,以及對民主體制的懷疑。
兩德統一後,原東德共產黨的繼承者幾經更名和重組(現在的“左翼黨”),憑藉其在德國東部地區的政治和民意基礎,一直穩坐聯邦議會。
2015年難民危機發生後,社會上的右翼民粹勢力大幅抬頭。當時成立才四年的“選項黨”在本屆議會大選(2017年)中頭一回殺入聯邦議會,並一躍成為第三大黨。
這意味着,德國最高立法機構裏,首次出現了“日月同輝”的現象:被主流政黨貶為左右邊緣力量(“Ränder”)的“左翼黨”和“選項黨”同坐在德國的高堂之上。他們彼此仇視,又受到主流政黨的排斥,處境相當艱難。
德國的立法機構有“兩院”組成,除了前面提到的聯邦議會之外,還有一個叫聯邦參議院(Bundesrat)。參議院由16個州政府組成,代表各州的利益,體現各州平等參與國家管理的聯邦原則。
因此,爭取在聯邦議會和各州議會中贏得多數,以圖獲得聯邦和各州的組閣權,便成為德國各政黨的首要目標。
在這個大背景下,圖林根州的州長選舉,也就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地方和區域性事件了。
“地震”經過
這次“政治地震”,事先似乎並無什麼徵兆。
因為,大家都知道,議會第一大黨“左翼黨”牽頭的“紅紅綠”組合,在這次的州長選舉中無法獲得穩定多數,因而只追求組建一個“少數派政府”(Minderheitsregierung)。
大家也知道,這次選舉不會太順利:頭兩輪投票要求絕對多數,“深紅色“左翼黨的上屆州長拉梅洛(Bodo Ramelow )不可能獲得保守陣營中“基民盟”和“自民黨”的支持,更不必説極右的“選項黨”了。
但拉梅洛在第三輪投票中獲得簡單多數應該不成問題,“有驚無險“可以説是選前的普遍認知。

Bodo Ramelow,圖片來源:wiki
1月29日的投票在平靜中準時開始。
第一輪,競爭者是“紅紅綠”組合的候選人拉梅洛與為極右“選項黨”披掛上陣的無黨派人士金得法特(Christoph Kindervater)。結果不出所料,拉梅洛得票第一,但未獲得絕對多數(46票)。
第二輪亦復如是,毫無懸念。議長於是啓動第三輪投票。
這時,議會中最小黨之一的自民黨(僅佔五個議席)推出自己的候選人凱默裏希(Thomas Kemmerich)。原先的兩人競爭隨即便成三人共逐的局面。

Thomas Kemmerich,圖片來源:wiki
自民黨聲稱,臨時讓凱默裏希出場,是為了顯示左右兩個極端政黨之外,還有一箇中間選項。
可不管自民黨此舉是“處心積慮”還是想“刷存在感”,狡黠的“選項黨”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這一稍縱即逝的左右時局的機會。
結果,拉梅洛獲得44票,前兩輪中得二十多票的金德法特這次零票,而凱默裏希以一票之差,擊敗拉梅洛,成為本次選舉中的一匹“黑馬”。
這意味着,自民黨議員把票全數投給了自己的候選人(不奇怪),反對“紅紅綠”組合的基民盟亦把票投給了凱默裏希(也不奇怪)。
唯一出人預料的是,在最後一輪投票中,“選項黨”集體放棄支持本黨候選人金德法特,轉而投了凱默裏希。
從政治謀略角度説,“選項黨“的這個做法相當漂亮:他不僅實現了把左派代表拉梅洛拉下馬的目標,而且還讓自己成為圖林根州政治舉足輕重的“造王者”(Königsmacher)。
按照選舉程序,勝者會立即被問是否願意接受當選。凱默裏希表示願意。
此結果一出,州議會內的“紅紅綠“三黨從震驚、失望轉為憤怒,因為“到嘴的肉”以這種方式被叼走,實在讓人太不甘了;更重要的是,他們感覺這次不僅被“選項黨”耍了,還被保守陣營出賣了。
自民黨當然暗自竊喜,因為它不費吹灰之力便產生了德國第一位自民黨籍州長,這是“歷史性”的勝利;基民盟,特別是其圖林根黨部主席莫林(Mike Mohring)也偷着樂,因為凱默裏希組閣時不再可能排除同為保守陣營的基民盟和他本人。
然而,自民黨卻從此再難洗刷掉“被納粹政黨送上州長寶座”的政治污點,基民盟也難再擺脱“與極右政黨同流合污”的罵名。
就這樣,圖林根雖然產生了新一任州長,同時也引發了一次可謂“史無前例”的政治大地震。
“震波”廣遠
這次的震波散射頗遠,不僅一度將“新型冠狀病毒”這個近日來的頭條新聞拉了下來,甚至還驚動了已經退居黨務二線、遠在南非訪問的總理默克爾。
默克爾不等回國,便立刻發表觀點,稱埃爾福特發生的事件“不可原諒”,並要求“撤銷”選舉結果,推倒重來。輿論由此質疑默克爾的“民主觀”:怎麼能要求撤銷一個正常民主程序產生的結果呢?
的確,在默克爾的政治生涯中,用如此“強烈“的措辭來表達自己的看法,實屬罕見。
德國國內輿論譁然,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這是 “民主決堤”(Dammbruch der Demokratie)、“破戒”(Tabubruch),更有人稱之為“文明斷層”(Zivilisationsbruch)。
自民黨在圖林根的黨部門口出現民眾示威,抗議者要求“投機者”和“摘桃派”凱默裏希立即辭職。
社民黨籍的外長馬斯(Haiko Maas)在推特中寫道:靠極右勢力的支持當上州長,是絕對的不負責任。對抗“選項黨”,需要所有民主人士的精誠合力。誰不理解這點,説明絲毫未從我們的歷史中汲取教訓。
基民盟主要負責人也紛紛與圖林根議會發生的事件緊急切割:
基民盟總幹事長奇米亞克(Paul Ziemiak)重申決不接受與“選項黨”任何形式的合作,認為“圖靈根事件”分裂了德國社會。黨主席克蘭普·卡倫鮑爾當即表示,圖林根州議會黨團的做法違反了黨中央的明確指令,並親自前往埃爾福特施壓,但效果甚微。
最奇葩的當屬自民黨主席林德訥(Christian Lindner)的表現。
他在選後的首次表態中,一方面承認“選項黨“的這一招令人措手不及,另一方面趕緊撇清與這個極右政黨有過任何“勾兑”,再次聲明他的自民黨不會與選項党進行談判和合作。
可是他迴避並罔顧了以下事實:沒有選項黨的實際支持,凱默裏希這次不可能當選;凱默裏希意欲組成的保守陣營的“少數派政府”,在未來的政治決策中亦將無法擺脱選項黨的“庇佑”。
關鍵是,從在議會這個高堂之上表示願意接受選舉結果的那一刻起,凱默裏希就無法再擺脱與極右政黨的“瓜葛”了。
林德訥是黨內外公認的智商頗高的政治家,這次居然連這個“關聯”都看不到和意識不到,讓人着實大跌眼鏡。
是他承受的政績壓力太大?還是平時與極右政黨作切割時一直心口不一?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林德訥第二天親赴埃爾福特“救火”,向凱默裏希施加壓力,做緊急勸退工作。最後,當了一天州長的凱默裏希不得不宣佈將交出權力。
德國政壇之所以對這次政治地震反應強烈,因為新納粹和極右勢力的壯大必然會引發歐洲鄰國的不安和國際輿論的警覺。
果然,歐洲輿論立刻就有了反應:
意大利影響很大的《新聞》日報(La Stampa)寫道:基民盟和自民黨內的一部分人與選項黨這樣開歷史倒車和毫不掩飾新納粹理念的政黨共謀合作,是一次史無前例的事件,並將在全國範圍內造成創傷和恐懼。凱默裏希的迅速辭職也無法驅趕這個幽靈。
西班牙《世界報》(El Mundo)報道,凱默裏希通過選項黨的支持當上州長引發了一次震波將遠超本地區的政治地震。瑞士的《新蘇黎世報》(NZZ)認為即便重新選舉也難以走出危機。捷克的《民報》(Lidové noviny)發表文章,標題為“德國陷入險惡的漩渦中”。
“震源”探究
這次地震的“震中”我們已經知道,那“震源”究竟在哪裏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必須從歷史和現實中去尋找。
德國人的現代歷史觀是以“悲觀”為基本主線的: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他們在不到60年裏經歷了“右”和“左”兩個極權體制(納粹和東德),導致他們在世人面前久久無法再言民族自豪感。
因此,長期以來,出於對這段歷史的反思,無論是民眾、精英還是輿論,都對來自左右兩個極端的思潮和組織非常警覺和牴觸。但是,納粹思想的流毒和對東德體制的懷念並沒有、也不可能得到徹底根除。
在德國的政治光譜中,在聯邦議會的政治黨派中,左右兩端分別是從原東德共產黨“德國統一社會黨”(SED)蜕變而來的“左翼黨”和代表社會上“反歐”、“疑歐”、“反伊斯蘭”和“排外”思潮的“德國選項黨”。
所以,介於這兩端之間的其他政黨(如基民盟、基社盟、社民黨、自民黨和綠黨),一方面忙着彼此爭搶中間選民,同時又試圖收復左右兩端的失地。
為了實現這個雙重目標,它們在聯邦議會中程度不同地提出了一個相同的宗旨:左不沾“左翼黨”,右遠離“選項黨”。
這種“排斥法”有兩個目的:第一,讓左右的“邊緣勢力”更加邊緣化,以此鞏固這些主流政黨的傳統地位。第二,高舉“反極左,反極右”這面政治正確大旗,以防止和杜絕政治對手爭取與邊緣黨任何形式的合作。
連續執政15年的總理默克爾雖然屬於保守陣營,但她的政治理念並不特別排斥左派。尤其在2015年的難民危機中,她的言行在左派政黨中贏得了不少擁躉。
這讓默克爾在左派地盤上斬獲頗多,同時卻讓社會上許多保守民眾感覺失去了政治家園,最後在“選項黨”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託。
所以,默克爾在政壇的長期耕耘,導致左派勢力的萎縮(除綠黨之外)和右翼勢力的壯大。這也是這位政壇“常青樹”無法擺脱的政治遺產之一。
如前所説,德國是個聯邦制國家。主流政黨雖然在聯邦議會內恪守了上述排斥左右邊緣黨的“戒律”,但在16個州的基層政治中卻早已出現了鬆動現象或趨勢。譬如,不來梅州和首都柏林就是“紅紅綠”的左派大聯合。
不過,這個變化主要針對“左翼黨”,對極右民粹主義的“選項黨”,各黨在這次埃爾福特事件之前還不敢“破戒”。
那麼,人們或許會問,這樣的地震為何不發生在德國西部某州,而偏偏發生在原東德的圖林根州呢?
出於歷史原因,原東德地區是曾經經歷過右和左極權體制的“重疊”之地(納粹12年,東德40年),所以,兩種思潮及其組織在這些地區的衝突和爭奪更加激烈。
在這裏的五個州議會中,極左的“左翼黨”和極右的“選項黨”均為主要政黨, 而圖林根則是雙方重中之重的主戰場:
2019年,“左翼黨”在該州議會大選中成為第一大黨,此前(2014年),這裏還走出了該黨的第一位州長(拉梅洛)。在“選項黨”這邊,黨內最右翼的派系(Der Flügel)領導人正是該黨在圖林根的黨部主席霍克(Björn Höcke)。
拉梅洛VS霍克,“左翼黨“對沖”選項黨“。這就是這次政治地震發生在圖林根的歷史和現實“震源”所在。
回顧過去,我們發現,無論是歷史上,還是現實中,圖林根似乎一直在充當着極端政治勢力的“試驗田”(Experimentierfeld)。
差不多整整九十年前(1930年2月2日),德國正處於魏瑪共和國時期。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納粹”)在圖林根首次成功進入一個州的政府。
當時,像“德國人民黨”(die Deutsche Volkspartei)、“德國國家人民黨”(die Deutschnationale Volkspartei)這樣的保守政黨,同樣是為了阻擋左派組閣而向納粹敞開了談判大門。
希特勒當時在給美國的一位納粹追隨者的信中盛讚道:“我們在圖林根獲得了最大的成績。今天,我們在那裏真正成為一個定乾坤的政黨。沒有我們,那些此前在圖林根組閣的政黨已無法獲得多數。”
今天,歷史正用另外一副面孔呈現在世人面前。
兩個月前,“選項黨“名譽主席高蘭特(Alexander Gauland)在第十屆聯邦黨代會上預言:“如果綠色的、紅色的和深紅色的走到一起,那麼總有一天,被削弱的基民盟將只剩下一個選擇,那就是我們。”
果然,在剛過去的這次州長選舉中,“選項黨”略施小計,圖林根便再次成為極右政黨的一塊“試驗田”,高蘭特終於如願以償。
對高蘭特來説,他的話可謂“點石成金”,對德國政治來説,他的話卻是“一語成讖”。
這兩個歷史事件雖然在細節上有很多不同之處,卻反映了一個可以類比的事實,那就是:保守派政黨(Bürgerliche Parteien)和極右勢力正在以各種方式進行政治合流。
“餘震”不斷
強震之後,餘震不斷。
凱默裏希迫於黨主席林德訥的壓力,上任一天後便宣佈辭職,但隨後又推説州府法律專家認為現在立刻辭職不合適,表示想先留守,最後還是沒能頂住日益增強的壓力,宣佈辭職立即生效。
埃爾福特政治地震及其餘震當然也波及到柏林的“大聯合政府”。
聯合執政的三黨委員會日前召開危機會議,這次沒有“出醜”的社民黨終於獲得了一次揚眉吐氣的機會,向默克爾提出了諸多要求。
為確保自己餘下的總理任期順利,默克爾不得不辭退在凱默裏希“不光彩”地當選後出來表示祝賀的聯邦政府東德地區特派員西爾特(Christian Hirte)。
圖林根基民盟議會黨團也宣佈將重組,而這次與中央黨部唱對台戲的主席莫林宣佈將放棄參選。
自民黨主席林德訥的個人威望跌入低谷,不得不通過提出“信任案”才在黨內重新確認其權威。
餘震中最重磅的消息,莫過於基民盟主席、默克爾的內定接班人克蘭普·卡倫鮑爾宣佈辭職。
她辭職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1)在處理危機中,她再次凸現自己對本黨並不具備有效的把控力。2)默克爾在南非“跨洋越級指揮”讓她深感自己無法擺脱“傀儡”的角色。
那麼,作為極右勢力“試驗田”的圖林根又該如何走出目前的亂局和困局呢?
目前,各黨正在絞盡腦汁,為自己尋找一條損失最小、獲利最大的出路。但各方的立場即便在“地震”之後依然未發生重大變化,因此,何時以及如何走出這場政治危機眼下還是個大問號。
同時,以下幾個問題也必將引起各方的認真反思:
第一,“左翼黨”和“選項黨”哪個對民主體制的危害更大,是否應該區別對待?
第二,政治上繼續排斥邊緣政治力量,這個做法是否還合時宜?
第三,這兩個政黨得票率加起來代表着圖林根一半以上的選民,拒絕與它們合作,是否意味着漠視民意,有違民主理念?
無論如何,這次“政治地震”對民主體制和政黨公信力的傷害,一時恐難得到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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