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定坤:剛落幕的德里立法會選舉為何被批“骯髒”?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雷定坤】
2月8日,印度首都德里地區近920萬選民走入投票站,選出德里地區新一屆立法會成員。11日晚計票結束,最終由阿爾温德·凱傑裏瓦爾(Arvind Kejriwal)帶領的平民黨(AAP)贏得62個席位,擊敗了印度人民黨(BJP,獲8席)和國大黨(UPA,0席),第三次主政德里。
2015年德里地區立法會選舉中,平民黨共斬獲67席,剩餘3席位由印人黨獲得,國大黨未贏得任何席位。儘管此次2020年德里選舉的投票率相比2015年的67.5%下降到62.59%,但仍略高於2019年全國大選時德里地區的投票率。
作為向來被認為高文化水平的首都地區(2011年人口普查顯示,識字率為86.2%),其立法會選舉一向受到廣泛關注,再加上此次選舉的大背景較為複雜,其選舉過程與結果更具有豐富涵義。筆者結合對此次德里地區選舉的觀察,提出以下三個方面的思考。

德里2020年立法會選舉結果(圖/維基百科)
一、仇恨與割裂為競選主旋律
本次德里立法會選舉發生在全國大範圍內持續進行的抗議示威背景之下。
2019年12月,印度聯邦議會通過了《公民身份修正法案2019》,印人黨繼羅摩廟爭端、憲法370廢除案後,意圖結合“國家公民登記冊(NRC)”程序深入構建“印度教國家”,再次通過聚焦宗教議題挑動印度社會的“敏感神經”。
法案一經通過,全國範圍內成千上萬的印度公民走上街頭,抗議印度人民黨政府這一做法的歧視與不公。和平的遊行抗議卻逐漸受到了暴力因素的困擾:先是德里國立伊斯蘭大學(JMI)的學生抗議活動受到警察的強制干預,而後是2020年1月5日約50個不明身份者戴着面具闖入尼赫魯大學(JNU),用棍子和化學物品襲擊校園多個建築物以及進行和平抗議的師生,造成近40人受重傷。
此外,自去年12月15起至今,以女性為主的上千民眾聚集在德里南部沙欣巴格(Shaheen Bagh)區域幹道,截住道路,以和平靜坐的方式抗議《公民身份法案》以及印度人民黨政府的諸多政策。沙欣巴格是首都地區一個穆斯林工人階級較為集中的區域,而隨着德里選舉的臨近,24小時不間斷的沙欣巴格靜坐示威被各黨派進一步利用和發揮,成為了選舉前討論的焦點,相關的仇恨言論和謾罵接連不斷。
來自印人黨的人民院議員帕爾韋什·韋爾馬(Parvesh Verma)在一週時間內因發佈煽動性的言論,連續兩次被選舉委員會禁止參與競選活動。1月28日,韋爾馬在接受ANI記者採訪時,將沙欣巴格的靜坐抗議者稱為“強姦犯”、“謀殺犯”,引發了大眾強烈的不滿;一天後韋爾馬在馬迪普爾的一次集會演講中控訴首席部長凱傑裏瓦爾為“恐怖分子”,再次助推社會仇恨情緒的增長。

韋爾馬將沙欣巴格的靜坐抗議者稱為“強姦犯”、“謀殺犯”(圖/The Wire)
同樣來自印人黨聯邦議會人民院議員的阿努拉格·塔庫爾(Anurag Thakur)在1月27日裏塔拉的集會中,暗示沙欣巴格的抗議者為國家的叛徒,並與現場的支持者一唱一和喊道,“對於國家的叛徒——將他們全部射殺”。 2月2日,北方邦首席部長約吉·阿迪亞納斯為德里競選時用“goli ki bhasha samjayega(他們會明白子彈的語言)”,不斷強化着這種仇恨式的煽動語氣。
不知是受到政客關於“子彈”的煽動性言論的影響,還是聽眾的自發響應,抑或是黨派的蓄意策劃,德里地區從1月30日起的四天時間內,國立伊斯蘭大學和沙欣巴格兩個抗議示威地點共發生了三起開槍射擊事件。好在三次槍擊未造成人員傷亡,但持槍者橫行於羣眾之中並朝天鳴槍的行徑不斷製造着恐懼,表面上意在驅散抗議示威者,實質涵義似乎與以上政客言論和口號的內容如出一轍。
平民黨和印人黨相互指責推諉,控訴對方蓄意製造恐懼或打出受害人般的悲情牌,國大黨則指出了德里地區發生槍擊事件本身所引發的公共安全問題,且凱傑裏瓦爾政府負有一定責任。
印度國內外許多媒體和學者都評價此次德里競選是“骯髒的”,不得不説,選舉過程中所充斥的謾罵與仇恨,再一次衝擊着印度作為世界上最大民主國家的“美譽”。
此外,除了對特定羣體的貶低,政客們甚至將印度香飯(Biryani)也進行污名化,將其與“恐怖主義”、“穆斯林羣體”、“叛國”等詞語相聯繫。作為印度最受歡迎的菜餚之一,同樣也作為筆者最常點的主食,印度香飯的命運或許也將與印度教意識形態邏輯息息相關。
二、德里選民對發展的務實訴求
德里選舉前,三大政黨紛紛發佈了各自的競選綱領,向選民許下了諸多豐富的“承諾”,但從一個個的選舉演講內容來看,這些白紙黑字寫下的“豪言壯語”,似乎政客自身也並不相信,很少提及或進行詳細闡述,轉而都忙於製造或回應關於仇恨、割裂、恐懼、子彈以及印度香飯等更具吸引力的話題。
而德里選民,用最終的選舉結果回應了政客們人為製造的恐懼和混亂,他們接受、讚揚並第三次選擇了凱傑裏瓦爾帶領的平民黨主政德里。
從競選策略來看,相比印人黨和國大黨所強調的國家性議題(憲法370,CAA+NRC+NPR,巴基斯坦等),作為執政德里5年的現任政黨,平民黨強調所取得的政績顯然更具優勢。凱傑裏瓦爾關注水、電、氣,教育,公共安全以及公共衞生等當地議題而不是全國性議題是一種競選策略;但另一方面,作為萬眾矚目的首都地區,其選舉結果往往具有象徵意義,迴避全國性問題同樣不現實。因此,從這點也不難理解印度平民黨員們為何同樣奔走吶喊於反對公民身份法案以及全力穩固抗議者們的選票。

德里立法會70個席位,平民黨拿下62席,大獲全勝(圖/印度斯坦時報)
暫且拋開身份法案以及沙欣巴格抗議對選舉的影響不談,相信許多選民還是認可平民黨過去5年的政績。這裏以公共衞生和基礎教育系統的改善為例。
凱傑裏瓦爾在2015年再次主政德里後,新建了德里的公共衞生系統,將其分為三個不同的層次:社區醫療中心(Mohalla Clinics)、聯合診所(Polyclinics)以及公立醫院。其中社區醫療中心可免費為德里羣眾提供基本醫療藥物以及進行疾病診斷(共約100種藥物,200種診斷測試)。5年時間裏,德里共建成450座社區醫療中心,25個聯合診所。(原先平民黨承諾建立1000個社區醫療中心,125個聯合診所)。
值得一提的是,診所的建立過程遇到許多包括來自聯邦行政上的阻撓,直到兩年前最高法院給出明確指示後,才開始大範圍建設,因此450的數量中絕大多數都是前2年的時間裏建成的。從目前的效果來看,德里民眾普遍表示滿意,聯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也曾高度評價平民黨在公共衞生上的努力。而後中央邦政府也開始借鑑這一模式,意圖在邦內全面推行這一公共醫療系統。
公共教育投入上,德里在過去五年中完善了54個示範學校的基礎設施,新建30座學校以及近2萬個教室,並通過系統性的培訓、出國交流等方式不斷提升師資水平。德里2017年甚至出現了近900個學生從私立學校退學並轉入公立學校的罕見情形,理由是當前公立學校的基礎設施和教育模式更為優良,性價比更高。馬哈拉施特拉邦等多個地方省邦也表示將學習並推廣德里的公共基礎教育模式。平民黨政府在德里2019-2020財政計劃中,預計對教育的投入將持續增長,佔整個財政支出的27%。
以上兩點為凱傑裏瓦爾政府較為出色的政績,但是在諸如水電系統、女性安全、公共衞生環境等方面仍有巨大的努力空間。
身份政治因素對德里選舉的影響較弱,但不得不承認,務實的發展和生活水平的改善同樣是當下民眾的現實訴求。而這一點,也是德里選民向全國其它地區以及各個政黨發出的真實訊號。
三、印人黨是否正“國大黨化”——地方領導人危機
印人黨在地方邦立法會的選舉中頹勢明顯。自2018年12月以來,印人黨政府相繼輸掉了中央邦、拉賈斯坦邦和恰蒂斯格爾邦,且2019年印人黨在全國大選中獲得的壓倒性勝利並未能轉化為地方邦議會選舉的優勢,先後輸掉了馬哈拉施特拉邦、恰爾肯德邦以及此次的德里首都區。
在印人黨所輸掉的這些省邦中,儘管存在國大黨在內的全國性政黨的積極動員等因素,但地方政黨的再次崛起,與全國性政黨在地方聯合執政更是不爭的事實,而印度政黨碎片化的趨勢似乎並未因為印人黨在大選的亮眼表現被完全扭轉。
相比印人黨在大大小小的選舉中使用“莫迪符號”,希冀持續借助莫迪旋風,橫掃地方議會選舉不同,在野的全國性政黨和地方政黨努力培養一個個具有鮮明特點和地區性影響力的候選人,通過聚焦地方性議題與莫迪旋風相抗衡。
一方面,莫迪的個人魅力對其地方選舉候選人有明顯的助力,但是另一方面,這種魅力一定程度上也掩蓋了地方候選人的個人影響力,巨大的莫迪旋風吹來的同時也颳走了選民對候選人的關注與期待。印人黨在地方選舉上的一連串敗仗,讓人聯想起國大黨的歷史曲線,不禁問到,印人黨是否正經歷“國大黨化”?

引領印度取得民族獨立的國大黨從獨立之初至英迪拉甘地第一任期,一直坐擁一黨獨大的優勢,尼赫魯的個人魅力顯然是核心因素,以致國大黨對無論聯邦議會還是地方邦立法會都牢牢掌控。很長時間以來,黨內的等級排序決定了黨外聯邦與地方政府的職位排序。儘管20世紀60年代國大黨內部響應所謂的“卡馬拉傑計劃(Kamaraj Plan)”,多位時任政府要職的部長相繼辭職並重新投身國大黨建設和黨內組織工作,尋求換髮黨內活力,但是這種嘗試並未能改變現實局面,反而是加強了黨內等級排序的固化機制。
進入英迪拉·甘地時期,黨內民主更是急劇惡化。尤其當英迪·甘地憑藉“Garibi Hatao(消除貧困)”的口號,選擇了民粹主義的競選路徑並繞開地方領導人直接與選民對話,黨內地區性候選人的競爭機制隨即失效,候選人的推舉也幾乎全掌握在英迪拉·甘地手中。儘管國大黨持續執掌聯邦,但其逐漸喪失了黨內活力,而這一時期也為地方政黨迅速崛起提供了契機。雖然很難直接將國大黨的式微歸咎於其黨內競爭機制和活力的喪失,同時也很難説印人黨就將走上國大黨的老路,但是這種個人魅力支撐下的民粹主義選舉策略顯然是危機四伏。
若跳出德里立法會選舉,整體來看,印度聯邦與地方的選舉態勢不相一致,也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印度政治的活力,而支撐這種活力的恰恰是印度憲法中對聯邦制的基本制度設定。印度憲法第二百四十六條“聯邦議會與邦議會所擁立法事項”以及第七附表(Seventh Schedule)規定了聯邦和省邦的立法事項和權限。儘管立法權整體偏向聯邦中央,但在實際的央地互動過程中,聯邦議會制定的任何全國性政策想落到實處,必須依靠省邦政府的大力支持和推動。印度央地動態關係既受憲法等制度性的約束,也同樣受到地方選舉政治的影響,因而對印度政治的觀察可能更需要把握省邦政治的發展進程。
此次德里立法會的選舉結果是意味着民眾對莫迪政府系列政策的強勢回應,對世俗化印度的堅守,對發展的訴求,還是説僅僅是德里地區作為一個高受教育程度城市的正常選擇?
儘管很難確切回答以上疑問,但從當下地方選舉的趨勢來看,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印人黨推進“印度教國家”建設的進程仍將充滿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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