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偉建：美中之間脆弱的停戰——雙方該怎樣做才能實現真正的和解

【文/單偉建】在截至目前持續了19個月的美中貿易戰中，停戰假象和臨時性停火曾多次出現，不過那些停戰假象和臨時性停火也僅僅在談判遭遇挫折時或當特朗普總統發推特對中國大肆批評時起到一點緩解緊張氣氛的作用。如今美中兩國已達成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全世界可以放鬆地長舒一口氣了，這是兩國通過協商談判邁向和解的第一步。

太盟投資集團（PAG）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單偉建2020年1月13日在美國《外交事務》雜誌網站刊發評論文章：《美中之間脆弱的停戰——雙方該怎樣做才能實現真正的和解》

不出所料，特朗普政府表示美國已經取得重大勝利，而且稱2019年12月13日達成的是一份“歷史性的”協議。中方也對這份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給予了積極評價，中方稱這份協議將促進中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並將有利於中國經濟結構性改革的推進。根據這份協議，美國將取消原定於2019年12月15日對1600億美元中國出口商品加徵的15%的關税並把早前生效的對1200億美元中國出口商品加徵的關税減半；而中國則承諾將在未來兩年內增加總額為2000億美元的美國商品和服務的採購。

雖然兩國收穫了這份協議，但對雙方來説，真正的勝利仍然遙遠。這份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並沒有給雙方帶來重大突破，也沒能夠解決橫亙在兩國之間的那些根本的問題。若要達成第二階段協議，兩國必須明確自己到底能向對方做出怎樣的根本性讓步。為了美中兩國的繁榮以及全球經濟的健康發展，兩國的談判者們必須找到一條通往妥協的道路。

美國所取得的突破性進展是虛幻的

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並沒有從根本上打破美中兩國之間的僵局。特朗普政府對25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加徵的25%的關税並未被取消，中國對美國商品加徵的報復性關税也仍然存在。華盛頓宣稱北京在貿易政策方面作出的一些承諾是對自己的一種讓步，然而北京所承諾的那些內容要麼具有一定模糊性要麼是對北京既有貿易政策的一種強化。實際上，北京在協議中作出的大多數承諾（如放寬外資股比限制、人民幣匯率問題、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等）早在貿易戰開始之前即已被列入其日程表並啓動相關工作了。

早在2017年，中國就已經開始在金融服務業、汽車製造業等產業着手放寬外資股比限制（設定這一限制的目的在於防止外國投資者獲得中外合資企業的控股權），中國的目標是在數年內完全取消這一限制。從2018年7月起，在包括銀行、證券、保險、資產管理等在內的金融服務業，外國投資者首次獲准可以掌握多數股權，而且對外資股比的限制將在2020年完全取消。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若不是貿易戰的爆發，這一改革本可以推進得更快些，貿易戰導致中國在一些改革問題上放慢了腳步。

在人民幣的匯率問題上，關注熱度也在降温。特朗普政府指責中國故意壓低人民幣匯率以刺激出口。然而事實上，中國自1994年以來一直允許人民幣升值，人民幣匯率的最低點是8.72人民幣兑1美元。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中國一直保持人民幣匯率穩定，當時中國幾乎所有鄰國的貨幣都出現了貶值。從2005年到2015年（在這一期間發生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人民幣對美元升值了三分之一。在中國放鬆對資本的管制之後（中國的外匯儲備減少了近1萬億美元，佔總量的近四分之一）的2015年和2016年，人民幣小幅下跌，而且自那以後一直穩定在1美元兑7人民幣的水平上。自1994年至今，每當中國央行對人民幣匯率進行干預，人民幣通常會出現升值而不是貶值。

在知識產權方面，中國近些年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加強了保護力度，2014年在三個主要城市設立了知識產權法庭；2017年，中國有17個省份設立了中級特別法庭。在過去4年裏，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就知識產權的司法保護髮布了指導原則和相關政策。這一系列措施強化了法院對侵害知識產權案件的司法權併為損失賠償提供了政策框架。2019年1月1日，中國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在北京揭牌成立。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魏尚進教授的一項研究結果顯示，中國向外國人支付的知識產權使用費自2000年起每年增長約20%，這個增長數字遠遠超過了全球增速中位數的9.5%。中國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已經大大獲得了改善，這有助於解釋為何中國比除美國之外的其他任何國家吸引了更多的外國直接投資。

對於那些密切關注中國動態的人們來説，中國對知識產權保護力度的增強是顯而易見的。由於我相信中國對知識產權加強保護的態度是認真的，我所領導的這家投資管理公司於2014年作出了向中國數字音樂播放平台騰訊音樂投資6000萬美元的決定。當時，該音樂播放平台唯一的資產是從一些音樂家和國際唱片公司那裏購買或獲得使用許可的歌詞、樂譜和唱片版權。該平台如今已經快速成長為中國一家主流數字音樂供應商。騰訊音樂娛樂集團2018年12月在紐交所掛牌上市，如今其市值已經達到200億美元，這一切都要感謝中國對知識產權加強保護的各種措施。

並不存在的勝利者

華盛頓並未通過這場貿易戰實現其聲稱的目標，即讓製造業工作崗位迴流美國並縮小美國的貿易逆差。截至2019年9月，美國製造業產值已經下跌至10年來的新低，而且自那之後一直呈下跌趨勢。而美國總貿易逆差已經從2016年的5440億美元暴增至2019年10月的6910億美元。

紐約聯邦儲備銀行經濟學家最近進行的一項研究顯示，對中國商品加徵關税的做法已經產生了事與願違的結果，加徵關税所造成的高昂成本幾乎完全是由美國消費者買單的。特朗普政府的本意是通過高額關税逼迫中國出口商降低商品價格以維持自己的市場競爭力。然而自貿易戰爆發以來，中國輸美商品的出口價格並沒有發生變化。

很顯然，在這場貿易戰裏並沒有贏家，那種認為美國已取得重大勝利的觀點是虛幻的。值得注意的是，《外交事務》雜誌最近曾進行過一項問卷調查，問卷提出的問題並不是“美中哪一方是貿易戰的贏家”，而是“哪一方在貿易戰中損失更大”。

貿易戰持續的時間越長，美中兩國乃至全球經濟受到的損失就越大，而且全球供應鏈已經受到了嚴重影響。此外，造成更嚴重負面影響的是如今經常被大家談起的兩國在科技領域的“脱鈎”。各大科技公司曾長期誇口説“全世界都是我們的市場”，這個判斷今後將不再成立。美國已經對高科技產品向中國的出口施加了限制，而中國正在努力降低對美國供應商的依賴。這種“脱鈎”對任何人都是沒有好處的。

如果美國把自己隔離在中國這個全球規模最大而且增速最快的市場之外，那麼美國在科技領域的全球領導地位也將岌岌可危。荷蘭駐上海總領事館科技創新事務官員範澤偉（Bart van Hezewijk）指出，全美規模最大的10家半導體廠商在中國市場上每年的總銷售收入高達793億美元，這個數字是他們在美國銷售收入281億美元的近3倍。如今所有這些美國廠商都已作出預測，他們在中國的銷售額將嚴重下跌。

通往第二階段協議的道路

美中雙方在談判中涉及的內容很多，雖然第一階段協議邁出的步子並不大，但這份協議還是推動兩國向正確方向邁出了一步。如今加徵的關税和其他貿易限制措施仍然存在，這些因素將繼續給兩國經濟造成嚴重損害。我們若着眼於第二階段協議就會發現，兩國仍然在一些重大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在那些問題上互相作出妥協的前景並不明朗。

目前，美中雙方還沒有釋出自己希望在下一輪談判中達成怎樣的具體目標。不過從中方角度來講，其目標是清晰可見的。北京希望華盛頓把自貿易戰爆發以來加徵的關税全部取消，如果美國能做到這一點，中方也將對美方作出適當的回應。此外，北京還希望華盛頓解除對華為等中國科技公司的制裁，放寬對中國企業赴美投資活動的限制。

美方可能不太情願改變那些意在阻撓中國在高科技領域取得進展的政策。華盛頓曾施壓第三國，希望它們能拒絕購買中國公司的通信設備；華盛頓曾阻止美國芯片和軟件對中國的出口；華盛頓還曾出台政策對中國企業赴美投資施加限制；華盛頓曾多次批評北京對國有企業提供支持並對北京提出的“中國製造2025”提出質疑。然而中國不太可能放棄自己的雄心，中國將繼續致力於在科技領域與美國展開競爭。

對於美中雙方來説，下一階段談判的終極目標應該是很明確的，那就是達成一份對雙方來説能夠降低貿易壁壘和投資壁壘的公平合理的協議。如果雙方都能夠在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體系內行事，讓貿易活動更加自由、使商品價格更加低廉、促進企業之間的競爭、提高經濟運行效率、鼓勵科技創新活動的開展，那麼雙方的經濟增長都將獲得極大助力。為了實現這一點，美中雙方必須確定自己在下一階段真正的談判目標，並做好向對方作出妥協的準備。

美方必須搞清楚，自己的終極目標到底是讓美國產品進入中國市場、讓美國消費者享受到更低價的中國商品，還是不計代價地遏制中國的崛起。華盛頓必須在這兩者之間做出選擇。如果華盛頓選擇前者，那麼雙方還是有望達成第二階段協議的；如果是後者，那麼這份協議將永遠不可能達成。

從北京的角度來説，很多商業領袖都認為中國的國有企業在中美第二階段談判中將是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然而，情況本不必如此。中國聲稱自己的目標是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的過程中發揮決定性作用，中國應該在這一目標的指引下繼續重組、改革、壓縮國有經濟。中國這樣做的原因並不是為了取悦於美國而是因為這樣做對中國自身是有利的。每當中國進行市場改革的時候（如1992年和本世紀初），中國經濟就會出現爆發式增長；反之，每當中國改革步伐放緩的時候，其經濟增速便會下降。

美中雙方達成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的過程是非常艱難的，而達成第二階段協議將會更加艱難，因為兩國要談的內容更多，談判不僅會涉及經濟問題，還將涉及政治問題：比如説，這份貿易協議將對今年11月的美國總統大選造成怎樣的影響？兩國之間的貿易談判很可能將經歷多個階段，隨着當下的貿易緊張局面獲得緩和，全球經濟將從中受益。如果第二階段協議能夠增加美中兩國之間的貿易並促進雙邊經濟合作，雙方都會致力於雙贏的實現。

（觀察者網馬力譯自2020年1月13日美國《外交事務》雜誌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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