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源:從肖戰事件看為什麼我們要警惕“飯圈思維”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戴源】
最近,當紅流量小生肖戰突然遭遇“惡名出圈”,在他本人什麼也沒説,什麼也沒做的情況下,就引來了互聯網上混各個“圈子”的人羣起而攻之,一時間確實讓吃瓜路人摸不着頭腦。究其原因,竟然是他的衣食父母——粉絲給他惹來的禍。
簡單總結這件事的始末:某天,肖戰的粉絲髮現了一篇涉及肖戰的“同人文”(裏面的主要人物名字是肖戰的諧音和另外一位男明星的真名,但是角色身份和情節與現實毫無關聯),並認為這篇文章所描寫的情節和人物身份是對肖戰的惡意侮辱。
刊載這篇文章所的平台是境外某頗具影響力的“同人文”創作平台,粉絲為了“消除對肖戰的不良影響”,遂向網絡主管部門舉報了這篇文章和這個境外網站。兩天之後,眾人發現,這個網站真的登不上了,憤怒的大眾於是把矛頭直指“舉報者”——肖戰的粉絲,並且遷怒於肖戰本人,抱團向所有肖戰代言的品牌施壓。
相比翟天臨事件這種“吹牛翻車”,肖戰事件透露出一種濃濃的荒誕氣息:這個境外的同人文平台,在國內原本是一個非常小眾的東西,沒有多少人知道,包括那篇被粉絲指責為“給偶像造成不良影響”的文章,在這個網站上更是寂寂無名。經過這番“舉報”風波一鬧騰,不僅網站在國內名聲大噪,連那篇同人小説也是“洛陽紙貴”被捧成了“名作”,人們爭相傳閲,好奇是什麼樣的故事引發瞭如此狂怒。所以,這種為了“消除惡劣影響”的舉報行為,實際上給偶像本人造成了N倍的“惡劣影響”。

相比於翟天臨的“翻車”,“肖戰事件”多了一些荒誕和苦澀(圖片來源:網絡)
為什麼大眾會如此憤怒?有人這樣形容:“網上衝浪就像是逛超市,貨架上琳琅滿目的商品,你挑自己喜歡你的買就行了,而有些人卻因為貨架上有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就要求超市必須下架,不然就要放火燒了超市”,那些喜歡吃的人自然會因為你“燒了自家的糧食”而奮起反抗。
另一方面,“同人文”屬於一種網絡文學“亞文化”——人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創作,來彌補遺憾,比如説為一本小説創造自己喜歡的結局,或者滿足自己的“腦洞“,比如説把兩個在原作或者真實世界中不相關的人湊成一對兒,亦或者借用已有作品或者人物的設定創作全新的故事,比如説我們熟知的《金瓶梅》其實算是《水滸傳》的一個同人作品,高鶚續寫的《紅樓夢》後40回與所有各種版本的“續書”都可以算得上是《紅樓夢》的同人作品——事件中所涉及的那個網站的宗旨也是為人們的這種亞文化創作提供一個非盈利性質的平台。
當然,這樣的創作中會有很多離經叛道的內容,其中甚至有很多主流無法接受的東西,因此,“亞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圈子的封閉性,所謂的“圈地自萌”,給自己劃好界限,確保只是小圈子的愛好者才可以交流,設立明顯的標識把大眾排除在外。
其實,肖戰得以大紅大紫的“成名作”《陳情令》原作就是屬於“亞文化”範疇(原作《魔道祖師》是一部描寫男男相戀的“耽美”網絡文學),只不過被資本看中刪去了相關內容搬上銀幕,劇情能夠大火很大意義上也得益於這樣的“擦邊球”。


肖戰的成名作《陳情令》改編自“耽美文學”《魔道祖師》(圖片來源:網絡)
但是這次粉絲們的操作,卻是為了自己小團體的利益而把小眾亞文化提溜出來,置於大眾輿論的領域來批判,並且用國內的網絡審查標準來要求境外的網站,在一個“不可明説”的灰色地帶利用政策實現利益的最大化。
即便如此,“亞文化”的具體內容和這其中所涉及的道德評判,甚至是這個網站本身都不是大眾最關心的。真正讓人們後怕和警惕的是這次事件中折射出來的一種“唯我獨尊”、“無所不用其極”的“飯圈思維”。
在“飯圈思維”中,世界是非黑即白的:“自己的偶像哪哪兒都好,怎麼會有人不喜歡他?那些説他壞話的人一定都是邪惡的‘黑子’,而自己的偶像那麼善良,那麼勢單力薄,只有靠我們這些粉絲團結起來戰鬥才能夠保護他”。
這種極端的價值判斷看似很荒誕,卻是互聯網時代一個非常可悲的現實——在網絡誕生之初,人們曾經充滿期待,認為網絡技術的特點必將為我們創造一個更加理性、包容、智慧、多元化的世界。因為理論上説,在互聯網上獲取信息、知識的門檻會無限降低,而且沒有了空間的阻隔,會非常方便人們低成本地獲取來自各方的信息,便捷地與各種各樣的人交流,這會使人們更加有判斷力、不容易被單一的聲音所迷惑。
然而,現實卻是朝着這種理想的反面一路狂奔——人們在互聯網上形成越來越封閉的輿論圈,黨同伐異、排斥異己,而圈子裏的人每天重複同樣的聲音,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的觀點就是主流,因為“身邊的每個人都是這麼説的”。“飯圈”往往就是這樣的典型,但也絕不是唯一的典型。
和其他黨同伐異的圈子不同,“飯圈”能夠為明星及其背後的資本創造出真金白銀的巨大價值,因此便會有鉅額的金錢和人力被投入其中,幫助“帶節奏”,強化這種思維方式。加之進入飯圈的大多數是十幾歲還在學生階段,思維能力、社會經驗都不夠成熟的年輕人,更容易沉淪於這樣的氛圍,成為“工具人”——你所關注的人,每天刷的微博朋友圈都充斥着偶像的美圖和海量的“彩虹屁”,很多青春期的少女很容易就相信自家的偶像是“前途無量的大明星”,甘願為其付出時間、精力和金錢。
再加上“飯圈”的一大利器,製造悲情——粉絲中的頭目會定期不定期地挖出一些情報,告訴粉絲們有壞人在有計劃有組織地“黑”我們家的偶像,“哥哥只有我們了”,號召粉絲們運用一切手段去“撕”這些壞人,在戰鬥中加強內部的團結,鞏固粉絲的“信仰”。這一招被飯圈內戲稱為“團建”。
粉絲的這種“外出征戰”得到了粉絲頭目和偶像經濟公司的默許和縱容,因為這種一分錢不花卻能創造流量和曝光率的行為他們樂得開心。但是,這些十幾歲、二十出頭的小孩子能有什麼力量來“戰鬥”?而且對於青少年來説,正如很多校園霸凌在成年人看來手段和理由都匪夷所思,他們對於“權力”的獲得和“權力”的剋制是不能正確把握的,他們享受運用權力去打敗別人的快感,但是卻沒能被正確引導去判斷權力來源的正當性和自己“制裁”他人的正當性。
在日常的飯圈戰爭中,經常會出現讓路人瞠目結舌的網絡暴力、污言穢語和人肉搜索。在這次肖戰事件中表現得更為明顯:一開始,肖戰粉絲為了打擊自己看不慣的“同人”,從而“解決掉”自己不喜歡的網站;但是隨後,當他們在內網遭到了排山倒海的輿論攻擊之後,他們又跑去了外網,通過在國外社交網絡上通過把“我愛你肖戰”刷到熱搜榜第一的方式,哭訴肖戰遭受到了“迫害”——至始至終,他們都像是無頭的蒼蠅,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對於社交網站的外國用户來説,突如其來熱搜榜第一變成“WeLoveYouXiaoZhan”只會是一臉懵圈,但是粉絲們卻會為自己家偶像達成的“成就”而歡呼雀躍。


引發網友對於肖戰粉絲不滿的還在於他們“內網借力”“外網訴苦”的行為(圖片來源:社交媒體截圖)
稍早前,就曾經發生過中國某偶像歌手因為粉絲通過砸錢刷榜美國音樂榜單,讓他榮登榜首,造成了美國樂壇長達一天的懵圈狀態——“這個人是誰”?在我看來,這種“刷榜”毫無意義,你用一種非常規的方法達到了某種“成就”,但是這並不説明什麼啊,美國樂壇不會因為你一個大家都不認識的人突然登榜而認可你的成就。但是,對於當今的飯圈女孩來説,她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如果説追星是一種投入金錢,收穫滿足的精神消費,那麼她們自己覺得已經得到了回報。
這種讓人有點摸不着頭腦的“飯圈思維”其實是舶來品,和70、80後心中的“追星族”已經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準確地説,這是來自於日韓娛樂產業,尤其是韓國娛樂圈的粉絲經濟舶來品。而這種“韓式飯圈”區別於傳統意義上“歌迷會”“影迷會”最大的特點可以概括為“偶像取悦粉絲,粉絲供養偶像”。
之前偶像鹿晗宣佈戀愛,造成大面積的“脱粉”,其影響力也一落千丈。很多路人覺得很奇怪,“人家小夥子二十多歲談個戀不是很正常嗎”?但是飯圈的人卻認為他這是“沒有職業道德”“偶像失格”,我還曾經看過一個前鹿晗粉絲對他的“血淚控訴”:“我們辛辛苦苦集資買了送給你的衣服,你卻在情人節穿着它和別的女人合影”!
不僅是戀愛,很多偶像的一言一行,很多細節,都必須滿足粉絲對他們的要求,與其説他們在做一個藝人,不如説他們在扮演粉絲們的“男友”或者“情人”的角色,這才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很多路人感嘆這些明星沒有成名的歌曲,演技一塌糊塗是不務正業,但是在粉絲的眼中,他們只要在社交網絡上堅持和她們道早安,道晚安,説調情的話,髮漂亮的照片,發他們吃喝玩樂的日常,就是在認真“營業”了。
在這種畸形的關係下,粉絲對於偶像的愛也變成了需要用金錢來堆砌:偶像代言的一切東西都必須搶空,偶像穿的衣服要買同款,偶像參演的電影要刷很多遍,偶像上封面的雜誌也必須買買買,如果做不到這些就不是合格粉絲。於是,在飯圈形成了一種相互攀比誰給偶像花錢多的風氣,誰花錢花得多,誰在圈子裏腰桿子就硬,那些沒錢的則是沒日沒夜地刷微博為偶像增加“流量”,誰要是不肯做“輪博女工”有捨不得花錢,就會被冠以“白嫖”的名義在飯圈抬不起頭。各家飯圈也都以自詡“XX家的女人都是富婆”為榮。

今天的“飯圈女孩”和傳統意義上的“追星族”已經有了很大差別(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説到這裏,就很明朗了。這種韓式“飯圈經濟”早就脱離了“文化消費”,變成了一種類似於傳銷的商業詐騙。我們理解中的粉絲經濟原本應該是藝人生產出一種產品,大眾花錢來消費,“偶像”必須是比較成功的藝人,就好比是優質的產品所打上的“品牌”,品牌積累了優質產品的信譽,人們衝着品牌去消費。
但是到了韓式“飯圈”這裏,資本先是拋出一個光鮮的“品牌”,有着好皮囊,但是沒有實際的產品,也許有,但就像大多數傳銷給你提供的“產品”一樣,都是劣質的“三無”,外人根本不會買,資本也不指望你真的把產品賣出去,他們想要的只是用這個噱頭拉來越來越多的下線,然後把這羣人聚集在一起,利用互聯網的特點進行集中“洗腦”,讓他們認為“我家哥哥是最棒的”“我家哥哥前途無量”,讓她們不斷地砸錢進來買這些劣質產品,順便自費向別人推銷,宣傳,因為他們相信這些投入是有回報的,回報就是終有一天他會成為大明星,而這其中有自己的功勞,自己是他的家人,是我們把他“捧”上去的,這種成為“雲金主”“雲老婆”的快樂就是他們不斷砸錢的動力。
那麼,這些粉絲砸錢換來的是什麼呢?就是所謂的“流量”,具體來説就是證明偶像有“知名度”和“號召力”的虛假數據。然後偶像背後的資本再拿着這些粉絲造出來的假數據去忽悠投資商,因為“名氣”是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在互聯網時代,沒有什麼比“大數據”更具有説服力,不明真相的真·金主爸爸們於是就請來他們代言一線品牌、參演大投資電影、站台高規格活動。
於是一系列金燦燦的“業績”又被明星的經濟公司拿來當做誘餌,去拉更多的粉絲進來製造更大的“流量”,忽悠來更多的資源,如此循環往復就變成了一個個巨大的傳銷加龐氏騙局。也讓路人看着非常詭異——放眼整個娛樂圈,為啥淨看見錢和流量,就是看不到作品呢?那麼,這樣的騙局啥時候能破滅呢,大概就是類似鹿晗主演上海堡壘讓投資商虧得血本無歸的時候吧。但是這無傷大雅,大才子幾十年才出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鮮肉可到處都是,一個鹿晗倒下去,很多個“肖戰”不也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了嗎?
諷刺的是,這樣一種“飲鴆止渴”的飯圈文化還是被我國資本當做先進經驗引進的。個人認為,韓國之所以可以把飯圈文化搞得這麼極端,是有着更深層次的社會基礎的。因此,這種模式移植到中國必然會水土不服,中國和日韓最大的一個差異在於日韓社會的等級很鮮明,不同等級之間的壁壘界限很清晰,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會“越界”。
但是中國不一樣,大家信奉的是“寧有種乎”,是“人人平等”,這就導致在日韓的娛樂圈語境中,偶像雖然洗腦,但是沒有人會把他們和真正的演員、藝術家混淆,大家各吃各的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到了中國,紅了一年不到的偶像,他的粉絲就容易膨脹到覺得自己可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覺得自家偶像已經是家喻户曉可以和資深藝人、藝術家平起平坐,誰也不能“看不起”他,誰要是對他不敬我們就去“撕”他。光去年就發生過潘長江因為説自己不認識蔡徐坤而被粉絲攻擊,以及周杰倫和蔡徐坤粉絲之間的打榜大戰——這些在飯圈文化的原產地日韓是難以想象的。這次肖戰的事件,最初的起因恐怕也和這羣“粉絲憲兵”們全網巡邏,以為自己擁有對那些“對偶像不敬”的人有執法權有關。


肖戰粉絲引爆怒火的源頭在於其中的“意見領袖”在飯圈公佈了“舉報教程”(圖片來源:社交網絡截圖))

而粉絲惹惱的更廣泛羣體是那些雖然不混圈但是對於文藝自由有信念和情緒的網絡用户(圖片來源:微博截圖)
講到這裏,我們也不是要把飯圈一棒子打死,那種認為飯圈和粉絲“十惡不赦”,是社會“毒瘤”的判斷也是不客觀的。我們反對的是這種極端、傲慢、非理性的“飯圈思維”,而不是飯圈本身。其實偶爾去圍觀一下飯圈,畢竟,適量的“彩虹屁”可以讓精神愉悦放鬆,在需要逃避現實放鬆一下的時候無異於心靈“馬殺雞”,只是不要把它當藥磕。
而且,不可否認,我們有時候必須佩服這些飯圈女孩的組織力和行動力,他們為了宣傳自己的偶像學知識、學外語、學手繪、學PS、學視頻剪輯,在沒有成年人指導的情況下自己摸索,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分工明確、效率很高。比如在這次疫情中,你會發現很多粉絲會的物資籌措和發放效率要遠遠高於某些紅十字會,她們也非常樂於通過參與積極的社會事務來獲得大眾的認可。
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飯圈大了,什麼樣的人都會有。有的年輕人在追星中吸取正能量,鍛鍊了各方面的技能,初步接觸了社會,最終從飯圈“畢業”後依然會感謝這段青春的美好經歷。但是也會有一些判斷力弱的,在風氣的助長之下變成了那種偏執、頑固、傲慢,“我即世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崇尚用污言穢語的網絡暴力和不擇手段地仗勢欺人來達到目的的“危險分子”。
肖戰事件之所以會在互聯網上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力,恐怕和同人小説本身關係並不大,而來自於廣泛的互聯網參與者對這種負面“飯圈文化”可能導致的對公共文化領域、對社會的危險感到了後怕和恐懼,從而團結起來,希望用這種“殺雞儆猴”的方式遏制住這種風氣。肖戰本人不幸成為了這個靶子。因此,從理性和長遠的角度,針對性地“黑”一個明星並無益處,解決問題的關鍵是如何摒棄掉飯圈文化的糟粕,構建正向的娛樂圈文化,讓明星這個“品牌”真正成為好作品的招牌,而不是僅僅是一個“招財”的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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