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聰、陳戎軒：穆希丁如何陰掉馬哈蒂爾，一步步走向“鐵王座”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傅聰聰、陳戎軒】
2月24日，馬來西亞第七任總理馬哈蒂爾·穆罕默德閃電辭職，同時不再擔任土著團結黨總主席職務。自2018年第十四屆全國大選後成立的希望聯盟新政府，在執掌聯邦政權1年零9個月後，正式瓦解。
馬哈蒂爾的突然辭職引爆了整個大馬政壇，一方面各方紛紛猜測是否有政變陰謀，推斷“老馬”的政治意圖，另一方面媒體密切關注朝野各黨派的動向。同時，當地“筆桿子”針砭時弊，各抒己見，分析政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3月1日，土著團結黨主席穆希丁·亞辛正式在國家皇宮宣誓就任馬來西亞第八任總理，馬來西亞版“權力的遊戲”就此暫告一段落。
對於很多人來説，在這場看似是安瓦爾和馬哈蒂爾的角力中，穆希丁的最終勝利像是“漁翁得利”；但實際上，這位自納吉布政府時期就已然成為馬來西亞政壇二號人物的老將的登頂之路，早在2016年就拉開了大幕。
馬來西亞前副總理穆希丁3月1日在國家皇宮宣誓就任馬來西亞總理（圖/馬來西亞新聞局）
當朋友成為敵人：從副總理到反對黨
2018年5月9日舉行的第十四屆全國大選中，由於黨內派系鬥爭而退出前執政黨“馬來民族統一機構”（“巫統”）的前總理馬哈蒂爾，率領反對黨聯盟“希望聯盟”，擊敗了執政馬來西亞六十餘載的“國民陣線”，贏得聯邦政權，實現了馬來西亞獨立以來首次政權更迭。
希望聯盟由人民公正黨、民主行動黨、國家誠信黨和馬哈蒂爾與穆希丁一同創立的土著團結黨組成。
穆希丁與公正黨領袖安瓦爾·易卜拉欣一樣，都曾是巫統的政治老將，兩人也恰巧同歲。1947年，穆希丁出生於馬來西亞南部的柔佛州。從馬來亞大學畢業後，他進入政府部門工作，並於1971年加入巫統。
從競選聯邦議會議員開始，穆希丁就在其家鄉柔佛有着相當強大的影響力。1986年至1995年間，他擔任柔佛州州務大臣，這段履歷為他的政治生涯加分不少。
要理解穆希丁超強的政治生命力，他在柔佛的影響力是不容忽視的。
一方面，柔佛是巫統最具影響力的州屬。巫統最初就是在柔佛成長起來的，其最強有力的選區也在柔佛，而這與一個叫做“墾殖民”的特殊羣體有關。
1960年初，巫統領導的馬來西亞政府開始推行聯邦土地發展局（FELDA）計劃，把許多尚未開墾的土地開放給農民進行耕種。許多馬來農民通過在這些土地上種植棕櫚和橡膠等經濟作物，獲得了巨大的收益；而這些農民就被稱為“墾殖民”。柔佛州有着許多這樣的地區，這些“墾殖民”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巫統最為堅定的支持者。因此，在巫統黨內，也有着“得柔佛者得天下”的傳統。
另一方面，穆希丁和柔佛王室的良好關係為他與王室結緣奠定了基礎。
巫統的傳統精英，一般都或多或少有着王室血統。馬來西亞國父東姑·拉赫曼本身就出身王室，而第二任、第三任總理敦·拉扎克和侯賽因·奧恩都是彭亨州的貴族。到了馬哈蒂爾一代，巫統就有了越來越多包括安瓦爾在內的平民精英嶄露頭角。如何處理好與各州王室的關係，就成了非常棘手的問題。
1992年，時任柔佛蘇丹的依斯干達（Sultan Mahmud Iskandar），毆打其鈎球隊教練道格拉斯·哥美茲，引發軒然大波，導致時任總理的馬哈蒂爾施壓王室修憲，削弱王權。儘管這項修憲案一開始遭到部分蘇丹的激烈反對，但是他們在馬哈蒂爾和國陣政府的施壓下最終同意簽署。而在這段時期，穆希丁恰好是柔佛州務大臣，他在馬哈蒂爾和王室中間起到了微妙的平衡作用。因此，穆希丁比馬哈蒂爾和安瓦爾都更有能力處理好與王室的關係。
穆希丁早年照片（資料圖/FMT）
穆希丁在柔佛的經歷為他日後的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穆希丁在8、90年代曾在巫統黨選落選過最高理事及副主席，但長期受委巫統柔佛州聯委會主席及官職。他在2000年的巫統黨選再次中選為全國副主席後，開始接近權力核心，更在2008年黨選坐上巫統第二把交椅。
1995年進入中央以後，穆希丁歷任馬來西亞青年及體育部長、國內貿易與消費者事務部長、產業及工業部長和教育部長。從2009年納吉布第一任內閣開始，一直到他退黨為止，穆希丁一直擔任馬來西亞副總理。
那時，穆希丁本是下任總理的有力競爭者。然而，2015年，納吉布被媒體曝光涉嫌貪腐，穆希丁公開批評納吉布，結果被納吉布從內閣除名，並被巫統開除。隨後，他與因不滿納吉布而退出巫統的馬哈蒂爾等人共同創建土著團結黨，馬哈蒂爾任總主席，穆希丁任主席。
馬哈蒂爾在擔任第7任總理後，委派穆希丁出任最為關鍵的內政部長職務。不過，穆希丁的人生並沒有因此變得一帆風順。2018年7月，穆希丁被查出胰臟癌，前往新加坡接受腫瘤切除手術，並在6個月內接受了12次化療。接受化療時，他的體重曾跌了約10公斤。也正因此，許多人也一度認為，穆希丁的政治生涯走到了盡頭。
當共識引發衝突：希望聯盟走向分崩離析
為了聯合在2018年大選中擊敗前總理納吉布領導的“國陣”，安瓦爾與馬哈蒂爾“冰釋前嫌”，合作建立希望聯盟，四黨約定推舉馬哈蒂爾為總理候選人，安瓦爾之妻、公正黨主席旺阿茲莎為副總理候選人。希盟執政後，立即啓動法律程序，請求王室特赦尚在獄中的安瓦爾，併成為第八任總理人選。
然而，《希望聯盟共識》的發佈為今日各方衝突，埋下了伏筆。
出獄後重掌公正黨的安瓦爾面臨其黨內得力干將——阿茲敏·阿里的挑戰。
1980年代末期，阿茲敏經馬哈蒂爾引薦，開始擔任安瓦爾的政治秘書。
1998年，馬哈蒂爾與安瓦爾決裂並將其逮捕下獄後，阿茲敏幫助安瓦爾家族創立人民公正黨，並努力使其發展壯大。
2013年安瓦爾再次入獄後，阿茲敏代表公正黨執掌雪蘭莪州州務大臣一職。雪蘭莪州是馬來西亞經濟最為發達的州屬，阿茲敏迅速憑藉這一職位積累了大量政治資本，並開始撼動安瓦爾家族在黨內的領導權。
大選勝利後，籌建新一屆內閣的馬哈蒂爾令人意外地將原財政部一分為二，建立財政部和負責國有企業的經濟事務部，並委任阿茲敏出任該部部長。當時輿論普遍認為，馬哈蒂爾欲培植制衡安瓦爾的政治領袖。而各大媒體政治版也頻現阿茲敏是否會取代安瓦爾成為馬哈蒂爾接班人的報道。
漸生的嫌隙和黨內外的壓力令安瓦爾與阿茲敏逐漸貌合神離，關係不斷惡化。公正黨內也分化為安瓦爾陣營和阿茲敏陣營。
安瓦爾（右）與阿茲敏（左）（資料圖/馬來西亞媒體）
與公正黨內訌同步發生的，還有團結黨的內部鬥爭。
馬哈蒂爾與穆希丁之間的矛盾，早在柔佛州大臣任命問題上就已經有所展露。
2019年4月，柔佛蘇丹試圖加強自身的行政權，改組柔佛行政會議，原任柔佛州務大臣奧斯曼被迫辭職。新任柔佛州務大臣人選的確定過程，引發了團結黨內的激烈交鋒。然而，馬哈蒂爾的根基在吉打州，且和柔佛州王室素來不睦，很難插手柔佛州事務。最終，穆希丁支持的州議員薩魯丁成功接任柔佛州務大臣，並且不顧馬哈蒂爾的反對改組了柔佛行政議會。
這次柔佛州憲政危機讓馬哈蒂爾和穆希丁之間產生了信任危機，並最終以馬哈蒂爾的妥協告終。
團結黨和公正黨的矛盾很快發展成了希盟內部的裂痕。
2019年下半年，為確保安瓦爾順利接任總理一職，公正黨內部分領袖開始公然表態，施壓馬哈蒂爾明確權力交接日期。作為盟黨的行動黨與誠信黨亦多次出面，提醒“聯盟領袖遵循希盟共識”。此舉令馬哈蒂爾所屬的團結黨內部極度不滿，不少黨內幹部針鋒相對，強調“支持馬哈蒂爾做滿五年總理任期”，與公正黨阿茲敏派的呼聲遙相呼應。
聯盟四黨內部矛盾公開化使得“希盟共識”搖搖欲墜。
相比之下，馬來西亞在野黨空前團結，前執政聯盟國民陣線與伊斯蘭黨達成“國民共識”，並在多場補選中獲勝。在野黨強勢反撲令執政聯盟措手不及之際，突然傳聞希盟內部某些領袖試圖聯合在野黨瓦解希盟，組建“後門政府”。傳聞中矛頭直指公正黨阿茲敏派系和團結黨穆希丁。
2020年初的希望聯盟，已經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當傳聞成為現實：權力鬥爭跌宕起伏
2020年，隨着公正黨內部派系鬥爭進一步白熱化，為了穩定聯盟和政治形勢，馬哈蒂爾再次向公眾承諾，會將總理職位交給安瓦爾，時間定於11月亞太經合組織（APEC）會議之後。為一勞永逸解決政治紛爭，希盟於2月21日舉行主席理事會，商討“總理交棒”事宜，並一致決定由馬哈蒂爾全權決定交棒時間。
馬哈蒂爾在新聞發佈會上宣佈，總理權力移交只會在APEC峯會後，但沒有確切的日期。他指出，未能確定最終交棒日期的原因，是因為還有很多任務未完成。他也呼籲各成員黨黨員不要再為此互相攻擊，而希盟將舉辦一場大會，具體日期將再決定。
發佈會風平浪靜的背後是各黨派在會上針鋒相對。行動黨與誠信黨要求馬哈蒂爾明確確定總理職務交接日期。而團結黨領袖揚言，若再向馬哈蒂爾施壓，該黨考慮退出希盟。公正黨主席安瓦爾則呼籲公正黨和希盟盟黨尊重會議達成的共識。
當媒體正打算安度週末時，23日突然傳出馬來西亞政治版圖即將生變，朝野政黨聯盟重新洗牌，政府恐“改朝換代”的消息。同時，數個朝野重量級政黨在吉隆坡、雪蘭莪召開緊急會議。
當晚，公正黨阿茲敏派系、團結黨、巫統和伊斯蘭黨的重要領袖突然齊聚雪蘭莪喜來登酒店，召開秘密會議。這些政黨領袖此前曾赴國家皇宮，覲見國家元首。另一邊，“候任總理”安瓦爾在其住所對媒體宣佈，他遭受了可恥的背叛，希盟政府隨時都有垮台的可能。
一時間，外界普遍猜測，馬哈蒂爾準備聯合朝野黨派，重組聯盟，建立新的政府。阿茲敏隨後的表態似乎也佐證了這一觀點，馬哈蒂爾與最高元首仍需一點時間，商討新政府組成事宜。阿茲敏還表示，他與團結黨主席穆希丁以及巫統、伊斯蘭黨等在野黨領袖進行了長期的商談；現在，他已經能夠確信，新的政府即將誕生，而他的支持者將在新的執政聯盟中擁有一席之地。
24日上午，安瓦爾與行動黨、誠信黨領袖拜訪馬哈蒂爾官邸，並取得滿意會談結果。然而，下午1時，突然傳來馬哈蒂爾將向最高元首遞交辭呈的消息。旋即，團結黨主席穆希丁宣佈，團結黨退出希盟，並支持馬哈蒂爾繼續擔任總理。公正黨一方也即刻開除阿茲敏等11名議員。更令人瞠目的是，馬哈蒂爾宣佈不再擔任團結黨總主席一職。
一時間，馬來西亞政壇天下大亂。
顯然，團結黨和其他在野黨的談判並未提前告知馬哈蒂爾。分崩離析的希望聯盟與來勢洶洶的國民聯盟均表示擁護馬哈蒂爾擔任總理。
喜來登政變晚宴和馬哈蒂爾辭職引發的這場政治風暴波及了整個馬來西亞政壇，改變了馬來西亞的政黨政治格局。
首先，在聯邦層面，總理辭職、成員黨退盟、開除“叛黨分子”造成原執政聯盟土崩瓦解，馬來西亞一時陷入無內閣政府狀態。
第二，最高元首委任馬哈蒂爾為過渡總理，並在其建議下，免除全部內閣成員職務。由此，馬哈蒂爾擺脱希盟“權力交接”共識的掣肘，再次重掌權柄，成為馬來西亞最有權力的人物。
第三，希盟政府瓦解更牽動地方政權變化，一旦朝野政黨重新組建地方聯盟，希望聯盟麾下的七個州屬中，三州政權面臨易手，二州政權懸而未決，這對原希望聯盟其餘三黨是又一重大打擊。
當聯盟走向失序：大馬政治何去何從
喜來登政變晚宴後各黨派領袖紛紛赴皇宮造膝密陳，也助推了馬來西亞王室介入政治危機中。這也是馬來西亞獨立以來首次出現，最高元首逐個接見全體222名議員，確定獲得多數議員信任與支持的總理人選。
如果能確定超過112名議員支持，或某一政黨（聯盟）掌握下議院超過112個議席，則可以委任獲得多數議員信任的議會議員為新任總理。否則將形成懸峙議會並由政黨間談判，促成建立聯合政府。談判成功可組建新政府，如失敗，過渡總理可以建議元首解散議會。當然，如無人獲得議會多數支持，元首也可直接宣佈解散議會，但這在馬來西亞獨立史上尚未發生過。
請辭職務並出任過渡總理似乎是馬哈蒂爾最好的選擇，朝野政黨（看似）都欲擁立他為下任總理，目前不再有黨派掣肘，而擔任過渡總理也無任期限制。馬哈蒂爾已經化被動為主動，重新控制局勢，而各派系也確實上演了競相拉攏馬哈蒂爾的權力爭奪遊戲。
不過，優勢的天平並沒有完全向馬哈蒂爾倒去。本希望通過“政變”速戰速決的各個在野黨顯然做好了拉鋸戰的準備——25日中午，巫統和伊斯蘭黨突然宣佈撤回對馬哈蒂爾的支持，要求解散議會重新選舉；而沙巴、沙撈越州的議員則試圖在兩方中間尋找出價更高的那一位。
26日，處在輿論漩渦中心的馬哈蒂爾終於通過電視直播向公眾露面。他表示，由於他的政黨團結黨退出希盟，希望聯盟政府已經實質性倒台；團結黨試圖同巫統領導的國民陣線以及伊斯蘭黨組建新政府，但巫統給出的條件卻是讓巫統重新主政——而這是馬哈蒂爾所無法接受的。因此，他被迫辭去總理職務。同時，他向民眾表示，將盡快成立一個包容各黨派的“共識政府”。
不過，就在發佈會後不久，誠信黨、行動黨和公正黨卻突然舉行新聞發佈會，宣佈不再支持馬哈蒂爾擔任總理職務，轉而推舉安瓦爾繼任總理。轉眼間，擁有93席的安瓦爾成為了最有希望的候選人，局勢再度變得撲朔迷離。
就在這時，馬哈蒂爾做出了非常明確的表態：儘管他本人拒絕與巫統合作，但他並不能左右整個政黨的決定。於是，他無奈地表示，如果整個團結黨都支持穆希丁接任總理，他也同意支持其為總理候選人。馬哈蒂爾的妥協換來了國民陣線、伊斯蘭黨和沙巴人民復興黨的支持，三派人馬先後發表聲明，支持穆希丁出任總理。
不過，人們顯然低估了馬哈蒂爾的倔脾氣。
本以為已經決定向穆希丁妥協的馬哈蒂爾和穆希丁在談判桌上決裂。馬哈蒂爾突然宣佈，帶領支持他的六名團結黨議員出走，迴歸希望聯盟，並表示自己因為“遭到了穆希丁的背叛”而十分痛苦。重新迴歸希盟的馬哈蒂爾和安瓦爾一道，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搶人大戰。
不過，目前馬來西亞議會處在休會期，議會無法通過表決的形式來確認對總理的支持；依據馬來西亞政黨優先的政治傳統，尚未從團結黨退黨的六名議員也不能被直接計入希盟陣營。因此，如何在議會休會期間選出一名新的總理，決定權完全在最高元首的手上。
此時，已經舉行了一整天閉門會議的各州王室成員，卻最終決定任命穆希丁擔任總理。儘管不久後，馬哈蒂爾便匆忙宣佈，自己已經獲得了過半議員的支持。而最高元首拒絕接見馬哈蒂爾，馬哈蒂爾和安瓦爾多年來與王室的糟糕關係此刻成為了他們最大的劣勢。由於馬來西亞憲法規定，王室成員的決定不能輕易挑戰，希盟議員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穆希丁帶領着阿茲敏，以及國民陣線和伊斯蘭黨議員宣誓就職。
目前，希盟表示，將在3月10日議會結束休會後，發動對總理的不信任投票。如果成功，穆希丁可能會成為馬來西亞史上最短命的總理，而馬來西亞的政治局勢也將進一步走向未知。
不過，根據馬來西亞Berita Harian、《星洲日報》等媒體最新的報道，馬來西亞下議院議長阿里夫回應，他已經收到總理府關於議會會期的回覆，第十四屆議會第三期會議將於5月18日舉行。因此，新總理穆希丁在議會復會之前，都不會因在下議院被反對黨投不信任票，被迫辭去職務，解散議會。這也意味着，他將有更充分的時間鞏固自己的政黨聯盟基礎，組建內閣，推動國家經濟，吸引選民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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