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藤茂男:我為什麼想寫下日本主婦的“思秋”?
【文/齋藤茂男】
飄搖着變形的影子
在“前言”那一部分裏,我説,當初想寫這部紀實文學,原本的出發點並不是“妻子們”,而是“丈夫們”。
説一些個人經歷。我曾在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四年間,也就是石油危機衝擊最嚴重的時候,採訪過很多日本超大型企業的生產第一線,包括鋼鐵、汽車、造船、電器、石油化學等產業,這些企業堪稱日本經濟高速發展的領頭羊。和這次採用的手法一樣,我當時也把報道連載在了報紙專欄(之後以《我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為題出版)上。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〇年,我在意外傷害保險、音樂器材、貿易、廣告相關的大公司裏,以在一線工作的、三十多歲到四十歲的中層管理者為採訪對象,記錄下了他們真實的工作狀態(後集結為《何為公司》一書)。
其實,看起來光鮮豪華的寫字樓,電視裏滾動播放的廣告,還有後綴一大串零的鉅額銷售業績的“表象”後面,是我們難以想象的另一面。如果把目光投向企業內部,可以看到這些支撐着日本經濟門面的大企業裏,有一台巨大的機器在不停轉動,將“男人們”攪入這一壯闊野心中。而當我發現,正是這台機器神奇地把男人們都變成只知道忠誠於企業的工作狂人時,便不寒而慄。
他們對我這樣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説起自己的工作時,沒有絲毫抱怨的辛酸,聽起來更像是歡快地高歌“我的生活意義”、“工作價值”。可在我看來,這些男人身處企業和社會的殘酷框架裏,像被什麼東西附身般,被逼到一條單行道上,只會馬力全開地向前衝。所以我總覺得在他們慷慨激昂的話裏,夾雜着某種悲哀。
一方面是日美經濟摩擦引起的國際上的指責,另一方面是**“日本管理模式”這一詞彙在全世界大行其道,被各國企業家所推崇。但大家越是關注,越是想學習所謂的“企業管理優等生日本”,我就越想描寫隱藏在這背後的“男人們的悲歡”。**
當我跟進孩子們的問題,諸如家庭暴力、拒絕上學、青春期厭食症、自殺等負面現象時,想要記錄這個主題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
經濟實力越來越強大,伴隨而來的卻是孩子們的頹廢和無力感愈發嚴重,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激起了這樣的千層浪呢?每次嘗試挖掘這個現象背後的原因時,都會遇到束手無策的父親們,他們對孩子們出乎意料的變化難以置信。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父親們完全想不到是自己親手釀成了現在的局面,看到他們無助又迷茫的眼神,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想法,如果把這些既是“父親”又是“丈夫”,同時也是帶動經濟持續發展的“男人們”,當成一個整體來描寫,他們那種士氣高漲得近乎變形的表情,才能更真實、更立體地呈現出來。
正因為有了這些複雜的體會,我才開始了這次採訪。
採訪這種工作,最終能呈現給讀者的結果,只是成稿印出來的文章。很多材料都無法變成文字,最終會消失不見。在這次的採訪裏,也有很多無法變成文字的材料被“浪費”了,其中最多的是我站在主角“妻子們”的背後,若隱若現窺見到的“丈夫們”的真實職場。
我在銀行、保險、電腦、電器、貿易等行業的企業中,不停追蹤丈夫們在公司如何工作,企業的人事管理系統如何運作。這些背景採訪的結果基本都沒有寫出來,但當我知道“男人們的世界”後,我真心無法再指責他們,雖然在妻子和孩子面前,他們就像昆蟲蜕下的空殼一樣,是一塌糊塗的存在——早已被工作榨乾了人類本該有的感性。

《逃跑可恥卻有用》劇照
一箇中層管理者的陣亡
在“妻子拋棄丈夫的時刻”這一部分裏,在“冰冷的家”一章出場的主人公敏枝的丈夫勝彥,是一家大型意外保險公司的中層管理人員。我當時曾對保險界的情況進行了採訪,還在筆記本上記錄了這樣一個案例,雖然這個案例後來被我扔進了廢紙簍。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在中國地區的某城市,距離市中心稍遠的一家咖啡廳門前,一位中年男性突然劇烈嘔吐,但他還緊緊抱着公文包,走到停車場,倒在了自己的車旁。A先生,四十三歲,在某保險公司擔任分公司社長助理,是入職二十年的元老級職員,被送到醫院四天後去世,死因是動脈血管破裂。
在A先生去世的一年半前,他從關東地區調到管轄地區的分公司,除了社長助理的業務,還要負責整個縣1東部地區近五十家代理店的業務,每天開着公司的車不停奔波,和代理店搞好關係,增加保險公司的簽單量。
就在他去世前一個月,公司發起了全國規模的增加保單項目,口號是“發揮出百分之一百零五的能量”。項目剛開始,A先生就對妻子説,“這期間不要拿其他事情煩我”,整個十月份他出勤了二十五天,其中有二十三天是開車奔波在不同的代理店,行駛距離合計超過三千公里,其中一天超過兩百公里的就有五天,甚至有兩天超過了三百公里。
我後來調查瞭解到,從他上任到猝死,平均每個月的行駛距離有二百三十公里,項目開始後的那個月尤其多。一天三百公里是什麼概念?可以從廣島開到博多,而且是連續多天這樣奔波。
項目開始一個月後,十一月一號那天,吃早飯時他自言自語,“覺得好累啊”,第二天晚上,他似乎想對妻子説些什麼,很罕見地直直注視着她的臉,但最後一句話也沒説,睡下了。倒下的那天早上,他還嘟囔了一句“為什麼這麼累”,便出了門。轉了幾家店鋪後,他想在咖啡廳歇一會兒的,結果在店門口就不行了。
A先生畢業於慶應大學,曾是體育健將,工作拼命。在追蹤他的猝死原因時,我瞭解到保險業的激烈競爭早在十年前就開始了,最近愈演愈烈。剛開始各個公司的業務對象以“個體經營公司”為主,後來慢慢把客户重心轉移到個人和普通家庭等大眾羣體。當時業界流行“搶到大眾保險市場就是搶到市場第一”的信條,所以各大公司都主推大眾保險。一九六九年起,大中小公司先後推出十年到期的“長期綜合保險”,比如儲蓄型的火災險。由此開始了混亂的合同爭奪戰,也被稱為“長期綜合險戰爭”。一時間市場上硝煙瀰漫。
一九七九年,“儲蓄型家庭交通事故意外險”——俗稱“儲蓄家庭險”開始發售,也拉開了競爭激烈的“第二次大戰”。每間店鋪的門口都掛着“儲蓄家庭險,長期大甩賣”,公司內部到處貼着標語,“早上加油籤一單,晚上追着籤一單,不吃午飯再籤一單”。辦公室裏領導們的聲音震耳欲聾,“完不成合同指標不要回公司!”、“發揮出你的最大能力!”沒有完成業績的員工,名字會被貼在宣傳欄裏。大家都叫苦連天,背後稱此為“儲蓄家庭險法西斯主義”。
大部分意外傷害險公司都採取代理店制度,和代理店搞好關係也成了員工的主要工作之一。但實際情況如何呢……比如汽車保險,可能有很多家保險公司去找經銷商和修理工廠拉關係,當汽車熱銷的時候,經銷商這邊會決定與哪一家保險公司合作,因此保險人員必須趁着對方公司的銷售從公司離開前的早會時間,或是晚上下班回公司的空當,抓緊時間頻繁拜訪。
有一份調查顯示,銷售部門員工的下班時間在晚上八點後的佔到43%,星期六加班的有30%,全年無休的有11%,一年只休息五天以內的人,竟然佔到了半數。
保險銷售人員為了維繫和代理店的關係,有時候不得不被迫購買對方經銷的汽車,甚至有的人連駕照都沒有,還要每年重新換購,也有的人買了兩部車,有一部就常年躺在經銷商的車庫裏。
A先生就是在這種背景下“陣亡”的,留下了在職場上認識的妻子,和還在讀小學、初中的三個孩子……
等待着騷擾電話……
“男人們的戰爭”背後,是妻子們對丈夫沒有盡頭的等待,這種無奈與年齡無關。在妻子們身上,我看到了與丈夫們截然相反的另一種世相。
這裏記錄的是其中一位妻子,在收集素材的過程中,她的傾訴也是我的重要參考材料之一。
“我有一個五歲、一個一歲半的孩子。正常來説,我現在應該是全身心撫養孩子的階段,其他事情都沒空考慮。可我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覺如此孤獨。”
“我們生活在安靜的小區一角,與孩子們的對話是我唯一的‘説話’時間。以前我們租的是獨門獨院,經常和鄰居們打招呼聊天,我也常常去串門,因為大家的孩子都差不多大。可搬來小區後,‘砰’的一聲關上門,和鄰居沒有接觸的機會,每家每户的房子格局也相似,我在家的時候,總覺得在和什麼做着對抗,反正挺不舒服的。”
“丈夫今年三十二歲,是普通的上班族。我們六年前結婚,從學生時代談戀愛開始算的話,在一起有十年了。我們認識一年後,就以結婚為目的開始交往,彼此間很熟悉,對方的缺點優點都瞭如指掌。他剛結婚那會兒還不是現在這樣,不知道是公司給他的壓力太大,還是工作比較適合他,後來他成了工作狂,拼命的勁兒讓人害怕。每個月的加班時間都達到公司規定上限的四十個小時,回到家基本上九十點了,連星期天上午也要去公司三四個小時,休息日上班也是常有的事兒,就算偶爾在家,也是關在房間裏自己做事情。我結婚後就辭職了,現在家裏有兩個孩子,也不好出去找工作。生第一個孩子時手忙腳亂,不過也有很多快樂,每天過得很充實。但生第二個孩子時,沒那麼興奮了,經驗也多了,不至於那麼慌亂。”
“在家裏,只有我和孩子們玩,和丈夫的距離漸漸遠了。每天下班回來,他都筋疲力盡的樣子,喝點小酒,説話也不考慮我的感受,説什麼‘喝酒的時候,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最愜意’,基本上不和我交流,對我説的話也是用‘嗯嗯’這些敷衍而已。還説什麼‘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説,你就説’,好像和我不能聊天似的。我能做的只有做飯洗衣服這些,那和家政婦有什麼區別呢?”
“前不久,我和他説話,他應付了兩句,我就説,‘我不是家政婦,你能不能和我好好説話’,結果他自言自語嘟囔起來,‘我也是做財務做領導的人,想出軌的話,女孩子也是一抓一大把……’這話還不如不説呢。我當時嘴上沒説什麼,可心裏在想,‘就你這能力還出軌,連自己妻子都滿足不了……’”
“所以説,我們的性關係也是冷淡至極。我覺得他對這一點也很在意,所以趁着他偶爾早回來,我就委婉提議,‘要不今天早點睡?’結果他回我一句,‘早點睡,睡的時間就更短了’。他明知道我的意思,還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更生氣了。工作日的時候,他天天累得不行,我也沒心情提這種要求,好不容易到週末了,又喝得醉醺醺回來。所以生完我們家老二之後,我們大概就做過一兩次稍微滿意的。”
“最近家裏常常有騷擾電話打來,我突然想到,和對方聊聊天也不錯啊,可能是因為身體上沒得到滿足吧。”
“我二十九歲了,每天都過成這樣子。有時候也在想,等孩子們長大離開了這個家後,我怎麼辦呢?但反過來想,到時也可以做很多現在不能做的事情,只是目前這個階段,要照顧孩子,時間被打得很零碎,什麼都做不了。”
“現在要做的就是在孩子們離開之前,找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併為之努力。不,應該説是在心裏想着要努力,現在被家政婦和保姆的活兒捆着,什麼都做不了呢。”
我想直接向社長投訴
經由因工作關係認識的一位心理諮詢師的介紹,我認識了霧子。我們見面的時候,她正和丈夫處於分居狀態,我剛好開始做“妻子們”的採訪,於是也採訪了她,這是錄音內容的一部分。
記者:您先生是工作狂嗎?
霧子:是典型的工作狂。我甚至想過直接找他的社長投訴,想問問他,您知不知道我們家的狀態,我想把丈夫從公司裏搶回來……他每天到家都過了十一點,最早的時候,也是九點半之後,過了十二點是常有之事,平均下來肯定有十一點……每週説是休息兩天,但完完整整休息兩天的情況從來沒有過,一天外出,另一天的時間被打散,可能上午出去,可能是一會兒……三連休也有一天要打折扣……甚至過年也只能休息一天或者兩天。
記者:您先生做什麼工作?
霧子:在廣告代理店,負責銷售……
記者:類似電通和博報堂這些公司吧……
霧子:是某某公司。
記者:(剛結婚)一開始就回來很晚嗎?
霧子:不是,剛開始沒這麼嚴重,後來給他分配了崗位,具體是什麼我也説不好,就是雲雀、家庭餐館這些,比如哪裏新開了某家餐館,他負責和對方維繫關係,突然間出差就多了很多……不過關於店的信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記者:也就是負責了這個工作後開始變得很忙?
霧子:是的。我自己能力一般,他能力比較強,所以我願意在背後幫他,讓他盡情發揮。有時候我像秘書一樣幫他剪下報紙上的新聞,也會從工資裏給他充足的零花錢,我除了這些也做不了別的,所以也希望他能夠……
記者:我可能説得有些誇張,算不算是你在他身上下了賭注呢……
霧子:也不能這麼説,畢竟還是因為喜歡他吧,看到他一步步變好,我也會很開心……
(他們後來有了孩子,霧子在深夜哄孩子睡覺、一臉憔悴的時候,一想到丈夫做的事情就心寒。他在外面有了情人,而且是霧子認識的女性,是丈夫以前的朋友。這位女性離婚的時候,兩個人還一起為她擔心過……)
記者:所以,你見過她嗎?
霧子:見過,説起來有點亂了……(從我住的地方)走過去只要十五分鐘。
記者:住在什麼樣的地方?是公寓還是……?
霧子:和我們住的公寓差不多……她家裏也有不少家居用品,畢竟之前結過婚。我突然闖到她家,過去一看,還真是新婚房子的感覺……
記者:對方嚇了一跳吧,突然殺過來。
霧子:表情像見到惡魔一樣。
記者:説了什麼呢?有沒有吼起來?
霧子:説了什麼呢……好像説了些什麼不好意思,你把丈夫還給我吧,之類的。
記者:你們之前就認識嗎?
霧子:嗯,她給我打過電話,説想和我交朋友……當時我們還沒見過面。後來也只是打電話,因為我們倆老家在一個地方,也就多了層親密感,也是因為這個,對我的打擊很大……
記者:當時您先生也在現場嗎?
霧子:沒有沒有……(在現場嗎?)在,我過了晚上十二點找上門的。我當時不知道她家的確切地址,就在書店的地圖冊上查了查,大概有了方向,後來在附近晃盪了三十多分鐘才確定。
記者:當時他們倆是什麼情況?正在親熱當中嗎?
霧子:沒有。當時時間也不早了,想着應該也休息了。嗯,然後……
記者:您先生嚇壞了吧?
霧子:嚇得説不出話了……他站在門口,表情好像在説“出去,我們到外面説”,反正不想讓我進去……我抱着孩子去的,孩子“哇”的一聲就哭了,我擠着門縫,使勁鑽進去了,一直往房間裏面走,(一直走到了卧室?)是的……
記者:然後,她説,讓你坐?
霧子:是的,讓我坐下了。
記者:然後呢?開始哭天喊地?
霧子:沒有,完全沒有。總之我進去了,當時,有種滿足的感覺……我對她説,你把他還給我吧,我們約定好。但她沒有回答我,可能她沒這麼打算……我等了等,還是沒有回應。但我讓她看到了我們的孩子,就這一點,我也覺得夠了……
(霧子接受採訪的時候,剛接觸到“讓戰爭消失的女人集會”運動。她説:“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樣的能力,但我重新發現了自己。”分開時,她的表情很陽光。那之後,她給我來信,説離開了丈夫,因這場運動認識了新的伴侶,開始了新的人生。)
像新幹線火車玩具
我開始寫“妻子們”的故事後,有很多素不相識的讀者,給刊登連載的報社寄來了很多信函,其中有不少女性都坦率地表露了切身感受。
“讀了您的大作《日本的幸福》第一部‘妻子們的思秋期’,我忍不住想給您寫信。我之前從沒有給報社寫過信,但這次無論如何都想提筆寫些什麼,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讀這個系列的第一感受是:‘就是這個!這麼久以來困擾我的煩惱就是這個……’但不可否認,我讀着讀着也會冒出矛盾的念頭,‘事到如今還瞎想什麼’,所以真的很煩惱,就像口袋裏的老鼠,找不到出口。”
“我今年三十二歲,這個春天,我女兒就要讀小學了,兒子也三歲了。每天,我早上七點目送丈夫出門上班,一直到夜裏十二點等到他回來。漫長的一天裏,我是母親的角色,做家務、帶孩子,得不到解放。有大把時間,可以聽音樂、讀書,一個人想做什麼都行,也沒有什麼不自由。可一個星期有六天,都是我和孩子三個人吃晚飯,這已經成了自然。結婚七年了,我從沒有機會説‘等爸爸回來了,大家一起吃晚飯吧’這樣的話。”
“七年間,一次也沒有。”
“丈夫三十五歲,是個温柔穩重的男人,身體健康,喜歡音樂和讀書,不發牢騷,周圍的人也很尊重他,信賴他。我一直認為,我選擇他做丈夫,他選擇我做妻子,我們的結合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可是,重新審視現在的生活時我會覺得,繼續這樣下去的話,我今後的人生可能並不是看上去那麼幸福。每次我苦惱到最後就會想,有些女人的丈夫病了不能出去工作,有些女人守寡,還有些男人酗酒……可我們家那位身體健康又體貼,和那些女人相比,我不是很幸福嗎……想到這裏我就心安不少,所以每次都解決不了問題,煩惱被我強行按壓下去後就不了了之了。連載裏的內容,正是我這八年來的困擾所在,可也正是因為八年了,我才會想,事到如今還説這些幹什麼……”
“讀了這個專欄後,我有一種安心感,‘原來有這麼多人和我一樣啊……’,但同時也忍不住生氣,‘這麼多女人被逼到走投無路……’越想越生氣。”
“我有時候擔心,會不會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個安靜的街區,等着丈夫回家,等着孩子回來,一個人吃飯,孤獨終老……我也太不甘心了,想着想着就要哭出來。”
“我不能喝酒,不會有酒精依賴症的問題,但如果能有什麼事情讓我賭上全部併為之興奮的話,比如戀愛,我應該會毫不猶豫地淪陷其中。道德界限什麼的都不重要了,好在我沒有對象,可一旦這樣的人出現,就麻煩了。”
“只要丈夫還在工作,我就只能像孩子們玩的新幹線火車玩具般,一圈一圈,繞着同一個地方轉。我後來決定,必須改變自己的想法,在這個家之外的地方找到些什麼,否則什麼都改變不了。"
“每個人都是蝸牛,背上有重重的殼,眼睛緊緊盯着一個地方努力活着。我現在就是靠這個念頭支撐着活下去,別人家看起來都是闔家圓滿,但其實哪有那麼容易?"
“我一邊寫這封信,一邊找到了自己的結論,那就是‘哪怕不幸福,也要裝出看起來幸福的笑臉這種事已經夠了,消沉的時候,這樣只會讓自己更消沉……’不應該像以前那樣勉強自己了。結婚這麼久,每天只能和丈夫説上兩句話,我安慰自己,説不定是上帝在吃醋,才這樣對待有着完美邂逅的我們……”
像凍粉一樣鬆鬆垮垮……
日復一日、週而復始……每天的生活就像傳輸帶的流水線作業一成不變,這位年輕的主婦把陷於空虛的日常生活軌道,比喻成了新幹線玩具,而年齡稍大的妻子們的來信則更加灰暗。之前給我們寄信寫“和妓女有什麼區別呢……”(可以參考本書第一部分“讀者來函”)的那位女性,在“妻子們的思秋期”連載結束後,再次給我們寫信。
那篇文章描寫了中老年妻子們的迷茫,激發了我的想象力。
“‘妻子拋棄丈夫的時刻’,我是一氣呵成讀完的,好幾次都讀得反胃,給我的衝擊太大了。這個系列撬動了日本社會里的所有家庭,也包括我們家,一股腐臭味撲面而來。"
“尤其是那些性關係冷漠,對性絕望的妻子們的心聲,讓我深深感慨太不容易了……不由得想到自己的情況。"
“在第一部分的‘讀者來函’裏,我寫了‘沒有情感牽絆的擁抱,和妓女有什麼區別呢……’朋友讀了之後,打電話來問我,‘這個是你寫的嗎?’我説‘是的呀……’結果她和我聊了三個小時,把她和丈夫之間那點事也全抖落了出來。‘雖説主婦們有朋友相互傾訴,也彼此鼓勵説女人要活出自己,可在最深處的性問題上,始終難以啓齒’……"
“她的先生是畢業於東京大學的精英。有一天,兩個人因為一點小事爭吵後,他冷冰冰地説了句:‘我總覺得老二長得不像我,會不會不是親生的?’雖然她當時沒在嘴上還擊,但心裏留下了很深的傷害。直到現在,她丈夫生氣的時候,還是會對她動手,有時候還毆打他口中和他長得不像的二兒子,可夜裏又強行要求親熱……真是讓人唏噓。"
“‘一整天,沒有一句人話,晚上還那副德行。對他來説,性什麼的就像撒尿一樣吧。因為攢了很多尿,就會有尿意。那我豈不就是個廁所……’"
“被逼得走投無路,連分手的心都有了。"
“過了幾天,另一個朋友打來電話説‘我總算找到了能説這個事情的人’,聽她講了她和丈夫之間的性煩惱,説了好久,我聽得一陣驚訝,然後她説,她丈夫也講過‘二女兒怎麼看都不像我的孩子’這樣的話。"
“‘生老二的時候,根本就不能回老家生,他那句話太傷人了……我當時聽到他那麼説,真是受夠了!’後來那天晚上,丈夫好像借題生事一樣,竟然把酒館的媽媽桑帶回家,在家裏喝酒鬧了一整夜,她塞住耳朵,和女兒在隔壁房間忍着。"
“男人為什麼可以説出這種話呢?難道是他們對自己沒有自信,才會想‘是不是其他人的孩子?’女人怎麼也理解不了。"
“丈夫今天睡得很早,我心想太好了,這才有空寫這封信。可內心裏,一想到今後還要繼續過這樣的生活,我就難以忍受。男人和女人都是‘二分之一人’,所以才湊成了夫妻,成為彼此的工具一起生活,簡直像凍粉捏出來的家庭啊。看起來光溜好看,可實際上鬆鬆垮垮,一碰就散了……”
“可是,當今的日本社會正是靠這些人在支撐着,想想就可怕。”
本文節選自《妻子們的思秋期》——

【日】齋藤茂南 著《妻子們的思秋期》
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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