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日後要是拍科幻片,我們該如何描述這次新冠疫情?
武漢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裏,下了一場雪,朋友圈裏看到有人寫到: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人,白茫茫一片,有種《流浪地球》的感覺。
正是去年春節裏,《流浪地球》大火,誰能想到,一年之後,人們會在這樣的場景下回憶起曾經的熱血沸騰。
災難一直是科幻小説中的核心題材之一,這場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又會給人們帶來怎樣的反思?觀察者網就災難與科幻文學創作等一系列問題採訪了知名科幻作家寶樹。

【採訪/觀察者網 武守哲】
**觀察者網:**寶樹老師你好,現在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牽動着全國人民的心,國內的科幻圈看待這次疫情的蔓延和防控,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視角?
**寶樹:**目前來看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對某些較為有趣的謠傳有一定程度的關注,諸如説這事美國的基因武器,以及“人造病毒”這些有話題性的梗在科幻圈也有人在傳,因為它本身也算是科幻小説的主題和概念,所以傳的人可能多一點。
**觀察者網:**之前我們讀到過的一些科幻小説中常見的橋段,在現實中也得到了部分的展現,比如疫情到來後的人與人的隔離、封城等等,現實和科幻有種被打通的感覺。這對未來科幻文學界的取材和創作靈感會有什麼影響?
**寶樹:**長遠來看,肯定會有影響,畢竟這次肺炎疫情波及到的範圍很廣。而且很多時候,你的確會有一種超現實的體驗感。有朋友告訴我,他現在已經開始着手寫一些和瘟疫、病毒等有關的科幻小説了。但是現在全國人民正在眾志成城和新冠狀病毒作戰,這個時候寫無非就是蹭熱度。

1月25日,武漢市下達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第9號通告,26日0時起對中心城區區域實行機動車禁行管理
此類題材的作品還是需要時間的沉澱,值得總結的方面很多,比如病毒是怎麼來的,控制疫情的經驗教訓,還有人民羣眾後續的生活的各種影響,這都要等很長一段時間吸收消化各類素材才能寫好此類小説,當然作家們也可以跳出科幻的範圍,創作成很現實主義的作品。
如果我們穿越到兩個月以前,把現在發生的一切告訴當時的民眾,大家很有可能覺得你一個寫小説的在瞎編,但現實就展現出了一些災難小説的很多場景。隨着科技水平的提升,我們越來越發現,昨天在科幻小説中幻想創作出來的東西,今天就在生活中碰到了,哪怕是不像小説中描述的那樣很富有戲劇性。
**觀察者網:**現在網上流傳一種觀點,認為目前非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態勢,對目前的中國科幻界的打擊很大。因為很多科幻小説的主題是訴説人類的科技發展是如何保證能自我救贖的,結局也很樂觀積極,但在現實的災難真正到來的時候,我們發現人類自身的救災體系依然存在一些不足,對這個觀點你怎麼評價?
**寶樹:**科幻小説也並不都以樂觀積極的情緒作為結尾。比如《末日》、《世界毀滅》等等悲觀的科幻小説也多的是,不勝枚舉,包括《三體》。你説的“打擊”,估計某種程度上也有,但不是在這個層面上。剛才我們也説了,科幻和現實很多時候混在了一起。從讀者的角度講,閲讀小説本來很可能抱着很輕鬆的心態,大家都過着太平安樂的日子,小説中的災難很可能距離現實很遠,這個時候看一些有關人類毀滅題材的電影和小説還是很開心的。

一家人觀星月(@電影《流浪地球》官方宣傳照)
但如果災難真實發生了,那就很堵心了。我這兩天有個判斷,假如《流浪地球》現在在院線上映,哪怕電影院不關,票房也很可能不行,因為大家都沒有心情看了,很窩心,所以這種情緒上的影響還是會有的。
**觀察者網:**科幻和現實的反差感,也許給讀者提供了一種心理補償或者慰藉。
**寶樹:**作品中的地球毀滅等情節原本和現實是有距離的,大災大難會讓人讀科幻小説的心理感受很不一樣,不過科幻小説可以提升人類的危機感,但提供心理安慰功效的這個説法我覺得不是很恰當。
**觀察者網:**這場疫情完全過去之後,你判斷一下,災難題材的作品,哪怕不是科幻類別的小説,會不會大賣一波?
**寶樹:**有可能。其實還是要看作者的水平到底怎麼樣。當災難過去之後,人們到了反思的階段,對這個題材的文學創作欣賞水平也會提高。比如説有一部日本科幻小説叫《日本沉沒》。説的是日本在大地震之後沉到海底去了,這代表了一種風險和危機,日本作為一個島國,地震多發,對這類危機是有社會經驗基礎的,加上誇張的想象,讀起來饒有趣味。我個人認為,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積累,才能讓讀者沉下心來仔細欣賞這類作品。

電影《日本沉沒》劇照
縱觀中外科幻小説史,災難的確是一個非常突出的主題。近代以來,隨着科技水平的日益提升,人類實際上正越來越走向一個未知的方向。在前近代社會,可能僅僅是單純的改朝換代,生活方式本身相對穩定。但16世紀的人想象不到18世紀的人的生活狀況,而18世紀的人又很難想象20世紀是什麼樣。對東西方來説,近代以來的不可知給了科幻以很大的發展空間和土壤,也給未來提供了足夠的想象。人類登陸月球,人和機器合一,核彈毀滅世界……對未來展望的光明與黑暗,憧憬與焦慮都滲透在了作品中。
科幻小説的開山祖師瑪麗·雪萊,大家都對她的代表作《弗蘭肯斯坦》很熟悉了,號稱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説,但是她寫的第二部小説叫《最後一個人》,寫於1861年,講的就是一場瘟疫毀滅世界之後,幾個英國人在廢墟中討生活的故事。可見災難題材在科幻小説發展脈絡中的生命力是很強的,它體現了人類的某種預期。

科幻小説的鼻祖瑪麗·雪萊
這次的新冠狀病毒,雖然不像什麼生化武器庫泄露出來的段子聳人聽聞,但和我們目前科技的發展也息息相關,我們看到,無論是我們的物流的運力,物資的投送包括專家學者對病毒的認識程度,和03年的那場sars相比都進步了很多倍,但是病毒傳播的速度,因為全球化背景和交通設施的改善也加快了。
**觀察者網:**消極的觀點認為,這場肺炎疫情,考驗我們對人類科技無限進步論的反思程度。目前情況看,病毒很可能來自野生動物,也涉及到了人與自然和諧這個主題。
**寶樹:**我舉個例子,科幻作家王晉康寫過一些小説,主旨就是人和自然要取得平衡,因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類科技進步,病毒的生存能力也跟着會變強,他從來不認為人可以一勞永逸完全消滅病毒和瘟疫,這是我們科幻圈的一個比較典型的觀念。
如果説這件事對科幻造成了什麼打擊的話,那就是這些年讀者和媒體把科幻拔高到一個太理想的位置了,很多人都問科幻作家:“你對未來怎麼看,50年後人類是怎麼生存的?”把科幻當成了一種可以啓發心智,引領大家領悟未來的文學形態。雖然科幻小説類型很特殊,和科技結合比較多,但本身來説,它還是一種文藝,一種文學類型,承擔不了讀者如此高的期望。我們這個圈子還是一個講故事的行業。
期待過高的話,那麼你就會覺得科幻作家們對某些事情失去了預判能力,很無能。災難對科幻圈的打擊,就是大家對這個圈子抱有太多幻想和期許。我們其實就是一羣靠講故事給大家帶來一些歡樂的人,以及提供一些思考的空間,但讓我們給未來指點方向,這就太誇張了,並不現實。
哪怕是它和科學結合很緊密,科幻文學也擔負不起“未來學”的稱謂。王晉康老師在作品中也寫過恐怖分子把瘟疫散播到全世界,全球變得一片混亂等等,但這不會影響現實決策,一本科幻小説無法指導社會實踐。

頂級醫學雜誌《柳葉刀》(The Lancet)公佈了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novel coronavirus)的彩色照片
當然了,也不能説完全沒有用,如果前線指導救災防治疫情的某個官員平時喜歡看科幻小説,他至少可以比其他人多一份危機意識,多一份戒慎戒恐,對形勢的預判可能會更周全一些,但短期來看,不應給這種文學形態太高期望。
**觀察者網:**我們可以再談談科幻小説的技術層面操作的問題。假如説一個科幻作家某個作品的故事線圍繞病毒散播展開的,如果他不懂生物學或者病理學相關前沿專業知識的話,肯定會影響他的寫作質量,這對科幻作家的相關專業知識的要求是不是會很高?
**寶樹:**作品質量應該會受影響,但恐怕也不像你説的那麼嚴重。你可以寫你自己認為很擅長的方面。打個比方,以這次新冠狀病毒為主題寫一個科幻,如果聚焦在病毒的結構,基因序列等等,知識儲備不夠是很難寫好的,但是還有一些外界的因素,即可以偏向從社會層面和病毒傳染的過程對人的心理造成的壓力,以及對社會的衝擊層面來談,這就可以把生物學基礎知識的那一部分一筆帶過。
比如可以重點講“隔離”,這就是個社會學的議題了。隔離之後整個社會產生了很多新問題,因為城市處在隔離狀態下,人的生活狀態發生了很大改變,網上辦公,家庭值班等等,我們可以從科幻的角度設想一下,如果隔離時間長了,很多人生的軌跡都會有偏離的跡象。

1月22日,武漢大學中南醫院隔離區,醫務人員進入病房前,穿戴好防護服(@楚天都市報)
當然這個角度也對作家對社會運作結構、法律、經濟學問題要有相當程度的瞭解,但無論如何,都可以揀選自己瞭解的那個領域重點突破。
**觀察者網:**現在科幻圈讀者的口味也越來越高了,有些人就喜歡在作品中找bug(硬傷),或者挑一些細節的毛病,説某些橋段不夠符合事實,怎麼看待這樣的讀者?
**寶樹:**這些讀者是比較可貴的,能促使作家們進一步提高水平。但話又説回來,也不能被這些讀者牽着鼻子走。我參加個一個科幻論壇,參與者好多人都有博士學位,其中很多人在噴“劉慈欣的科幻小説水平不行”,説大劉的小説不叫科幻,這都是從技術層面談的。如果按這些人的標準,那就沒法寫科幻小説了。
讀者真正感興趣的東西,倒未必真的是科學技術層面上的想象。這就涉及到作者寫作佈局的取捨了。
**觀察者網:**順着這個問題往下講,就牽扯到了科幻文學體裁的“邊界”在哪裏。我讀過一些小説,架空了時間和空間,開始描繪災難來臨之後人類在某種封閉狀態下的生存模式,比如加繆的《鼠疫》,戈爾丁的《蠅王》等等,這種算不算“泛科幻”作品?
**寶樹:**我前一段時間就談過這個現象。有一類型的科幻就是從社會科學而非自然科學的角度去推演,有所謂“硬科幻”和“軟科幻”的區分。設想一種奇特的社會制度,可以把它成為推理幻想,也非常注重邏輯性和嚴謹性,但並不算“硬科幻”。

蠅王 (Lord of the Flies)1963年電影版
這種科幻小説,把最基礎的前提設定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如魔法之類的,但之後的推演和演化,是一步步推理下去的,很考驗對社會經驗的提煉,對人性的把握,駕馭整個故事框架的能力要很強。不少作家這方面的能力很欠缺,顧此失彼。
比如前一段時間有個動畫片叫《天氣之子》,設定的場景是天永遠都在下雨,當普通的愛情故事看看也就算了,但是仔細推敲,不合理的地方就太多了。如果天不停地下雨,那會對整個社會造成很多災難性的後果,生活環境都會改變,城市被湮滅,莊稼沒有收成,發生了饑荒等等,所以一個推理科幻,要把社會的演進形態寫出來。
**觀察者網:**説到“推理科幻”,這次疫情期間有個新聞,天津寶坻百貨大樓5例病例發病“迷局”破解,這個如果作為小説的腳本,寫成推理性的文學作品,感覺會很有可看性。
**寶樹:**這個新聞我也看到了。我國的推理作品和日本相比還是有不小的差距。日本這個領域已經發展了半個多世紀了,從江户川亂步算起的話。但最近我們也湧現出了一批新鋭推理小説家。究其中日推理小説差距的原因,我個人覺得是讀者的興趣點還沒有到那一步。
而且珠玉在前,創新太難了,比如“密室殺人”,這個題材前面的人已經寫過太多了,要有突破至少要把前人的研究都看一遍,還有一個問題是社會的監控手段也在進步,安裝一個攝像頭就可以看清一切,你還怎麼推理,所以這些技術領域的發展也會對推理小説造成不小的壓力。我個人總的感覺,中國的讀者對純邏輯,理論性層面的推理不是太感興趣。
**觀察者網:**最後一個問題,以你的視角看,如果把肺炎病毒疫情為底本寫出一本科幻小説,再拍成電影,其難度和《流浪地球》比,哪個難度更大?
寶樹:《流浪地球》大家看的是奇觀,疫情作為科幻題材,觀眾要看的是什麼呢?歐美這個類型的片子往往是拍成瘟疫在散播之前,千鈞一髮之際是如何被阻止的。但疫情一旦蔓延開來,就要給觀眾講一個好故事才能吸引住他們,要麼病毒感染的後果很驚悚,人會變成殭屍之類的,要麼產生一種很特殊的社會效果,研發神奇的解藥等等,所以情節要加強。

1986年科幻電影《變蠅人》講述了人與蒼蠅合二為一的驚悚經歷
或者還可以這樣拍,一羣人被迫隔離之後,有人被感染了,還有沒被感染的,但不得不在一起生活,這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但這和《流浪地球》的拍法就很不一樣了,而且從成本上看,這類型的片子會比較低,因為道具的製作可能不需要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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