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野蠻：對中國出台《外國人永久居留管理條例》的看法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曹野蠻】
我是一個在中國生活了近兩年的外國女孩，來自歐盟國家——斯洛伐克。我在中國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很友好。人們只是很好奇我來自哪裏，我在中國做什麼，甚至鼓勵我找一箇中國男朋友和他結婚。所以當我看到一些關於中國人抗議《外國人永久居留管理條例》新規的文章時，我感受到了和印象中完全不一樣的、讓我有些難以表達的情緒。
歡迎“外國人”去斯洛伐克定居
看到那些激烈反對新規的評論，我真的很震驚。我在想：“哇，如果人們反應這麼強烈的話，新規定一定很糟糕。”但後來我在網上讀了更多的文章，發現其實很多外國人仍然不能獲得中國國籍，而且獲得在中國的永久居留權仍然非常嚴格：
比如你必須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學者、教授，或者是一個特殊的人才；你需要有一些特殊的才能；或者你需要在中國工作，薪水必須是你所居住城市中國公民平均工資的六倍；或者你需要在中國投資很多錢；或者你需要和中國人成立一個家庭。這看起來並不像是中國要向所有外國人開放邊境，中國只是想做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想做的事，即吸引高端人才。
實際上，如果你有一些特殊的才能或非常富有，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阻止你去他們那裏定居。但其實很難吸引到這樣的人，因為他們有很多選擇和機會去任何他們想住的地方。
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國人永久居留身份證樣本背面
中國人似乎擔心的一個問題是：外國人來到中國，利用中國的醫療、社會服務或養老金等社會公共福利為自己謀福利。人們都在説：“哦，他們來這裏是為了從我們的政府那裏得到錢和福利。”但是，中國並沒有給沒有工作的外國人提供想象中多於本國公民的社會福利，只有那些有才華的或富有的人或許受益，但他們恰恰不需要政府的支持，他們可以賺到更多的錢，為什麼他們想靠社會福利生活呢？
在斯洛伐克，每個人必須每月繳納一定數額的款項，才能享受社會福利。要獲得免費醫療，你需要醫療保險；要領失業金，你需要有失業保險；當你年老時，政府會提供養老金，但你需要先完成30年的養老金保險繳納。所以沒有人能隨隨便便就得到福利，每個人都需要先做出貢獻，我認為這是相當公平的。
如果我能説服那些高端人才和富人，我一定非常願意把他們送到我的國家去，因為一個國家擁有更多有才華、聰明和富有的人是沒有壞處的。如果中國不需要他們，開玩笑地説，請把他們送到斯洛伐克！
去年夏天在動物園遊玩（@作者供圖）
中國不會成為下一個歐盟
雖然我不明白某一些中國人為何對這個政策有些排斥，但如果我想象一下自己是一箇中國人，看到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尤其是歐洲發生的事情，我確實能夠理解這種恐懼和擔憂。
我們希望也能像中國一樣擔心有太多的外國人才湧入，但事實相反，我們有的是大量的難民湧入。他們沒有錢，沒有良好的教育背景，也沒有特殊才能。他們來歐洲不是為了投資、創辦企業或進行一些學術研究，而是期望得到照顧和社會福利。歐盟張開雙臂歡迎數百萬來自非洲和中東的難民，其影響在過去和現在都非常嚴重。事實上，作為一個來自歐盟的人，如果我能對中國説一句話，那就是：不要做我們做的事！這太愚蠢了，我們歐洲國家真的很蠢！
除了愚蠢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導致了這種情況的發生，我認為中國人永遠無法想到：白人害怕被稱為種族主義者。這是一種在歐洲許多國家蔓延的恐懼，它使人們相信，如果他們向棕色或黑色人種開放邊境，他們將被視為進步的、現代的、沒有偏見的。我認為這種現象是從美國傳到歐洲的，它影響了相當多的歐洲公民，不幸的是也影響了我們的政府。
但現在，至少大多數歐洲國家意識到，接受這麼多難民是不可持續的，所以他們試圖保護歐盟南部邊界。如果你的國家為了接納數以百萬計逃離戰爭和貧困的難民而分裂，你就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你連自己都拯救不了。歐洲難民政策在過去幾年中造成了很多損失。有些事情是不可逆轉的，比如英國脱歐。
2015年11月2日，難民們奔跑着穿過邊境，從斯洛文尼亞申蒂利前往奧地利施皮爾費爾德。（@新華社）
所以現在應該努力不讓局勢更加惡化，每個國家，每個政府的首要任務應該是保護本國公民的生命和安全。就像中國政府應該首先關心中國人民一樣，歐盟和歐洲各國政府應該把歐洲人民放在首位。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資源來幫助處於困境中的人們，我認為這是正確的，但不是以毀滅我們自己為代價。
其實我知道你們不需要我説什麼，中國不需要我的警告，因為世界上沒有國家能像歐盟那樣愚蠢！所以如果你真的仔細讀過這份《外國人永久居留管理條例》，沒有任何一條規定有提到中國將開放邊界接受外國難民。所以就我個人而言，我所看到的過度反應和擔憂有些超前，中國不會成為下一個歐盟。恰恰相反，中國會因為對外國人才和富人更友好的政策而受益。
種族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
中國不是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中國有許多少數民族（甚至有屬於白色人種的俄羅斯族）。所以我認為基於這個事實，一個人在中國定居，無論他屬於哪個民族哪個種族，這都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但當中國政府開始討論給予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國人永久居留權時，一些中國人有些擔憂，我覺得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來自一個叫斯洛伐克的歐洲小國，絕大多數公民是白人，對於我們國家的人來説，在街上看到黑人是比較少見的情況。對未知的恐懼會對人們產生很大的影響，在我的國家也一樣。可能之前身邊每個人都是像他們自己一樣的白人，現在有不同膚色、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人來到他們的國家。如果人們習慣了某種東西，突然看到它開始改變，他們會感到不安和害怕。
和兵馬俑在一起（@作者供圖）
我認為，上述恐懼的決定因素之一是：這些外國人來自的地區，或者更具體地説是他們的種族。
在斯洛伐克，你可以遇到不少中國人，沒有人會因為他們的種族而説他們壞話或攻擊他們。中國人有一個很好的名聲：行為端正，努力工作，不出問題。所以比起那些名聲不太好的黑人，我們更容易接受中國人。
但儘管在我的國家中國人普遍被接受，每當我向別人提到我將要去中國生活時，人們大都會震驚地問，我為什麼要去那裏？從來都是中國人來斯洛伐克定居，而不是相反。每個人都很好奇，我怎麼會離開自己安全的祖國而去中國。事實上，他們對中國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即使在晚上中國也非常安全，也不知道中國人都很友好。他們只知道那裏很遠，每個人都是中國人，但這足以讓他們感到害怕。
少量的中國移民對於斯洛伐克人來説完全可以接受，但如果從中國移民到斯洛伐克的人數持續增長，而且這個國家正變得越來越中國化，我相信某些斯洛伐克人同樣也會感到不愉快。人們只是喜歡待在自己熟悉的舒適區，他們不喜歡變化，他們害怕未知，無論它是什麼。
斯洛伐克的地理位置
但在我們國家，對待某些黑人則出現了另一種情況。如今在斯洛伐克足球聯賽中，來自非洲國家的球員越來越多，對一些人來説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有一次有一場足球賽，當人們看到黑人球員時，他們開始向他們扔香蕉，發出猿猴的叫聲。
像這樣的事情不僅發生在斯洛伐克，也發生在其他的一些歐洲國家。從非洲移民到歐洲的黑人被視為一個大問題。雖然許多歐洲人喜歡聽説唱音樂和嘻哈音樂，參加黑人歌手的音樂會或穿上黑人設計的時裝，但這與他們看待黑人移民到歐洲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現在我發現，其實中國人和歐洲人一樣。我在中國遇到的每個人都喜歡籃球，喜歡NBA，都有一個最喜歡的黑人NBA明星。但當他們想象中國有更多的黑人時，他們就失去了理性。 尤其是當他們想象一個黑人和一箇中國女孩在一起。我在中國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見過一些黑人男子住在這裏，但我從未見過一個黑人男子和一箇中國女孩在一起。中國所有的黑人似乎都在和黑人女孩約會，而不是中國人。
但即使有黑人男人和中國女人約會那又怎樣？不管膚色如何，我們都是人。如果你不想和黑人約會或結婚，沒有人強迫你這麼做，但如果有人想這樣做，你不應該試圖把自己的觀點強加在他人身上，並發表批評意見。每個成年人都有權做出自己的選擇和決定。
很多中國人擔心黑人男性為了能留在中國而試圖與中國女人結婚。又一次，人們似乎只擔心黑人男人和中國女人，為什麼不是黑人女孩和中國男人呢？但不管怎樣，假結婚確實是個問題，歐洲國家也必須面對這樣的情況，一個來自歐盟以外國家的人會向歐盟公民提供金錢來換取假結婚。甚至在歐洲也有犯罪集團致力於在歐洲公民和試圖獲得歐洲公民身份的外國人之間安排此類非法交易。因此，我認為有必要進行嚴格的檢查，以確保婚姻是真實的。但我不認為所有的跨國婚姻都是騙人的，真正相愛的人應該要被允許結婚並住在一起，不論他們是什麼種族和國籍。
2015年，原NBA球員馬布裏成為CBA歷史上第一個獲得《外國人永久居留證》的現役外援
沒有人能“偷走”一個女人
另一件我看到的中國人正在談論的，或者準確説是中國男人正在談論的是：外國人要“偷”中國女人！首先，中國女人不是你能擁有的私人財產，所以沒人能偷走她們。如果一箇中國女人決定和一個外國男人約會，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不會被任何人偷走。當涉及到個人問題時，成年人完全可以自己做決定。
我見過很多中國男人對外國女人感興趣，但為什麼要禁止中國女人對外國男人感興趣呢？聽起來有點虛偽。同樣，外國投資者、科學家或研究人員也不會因為他們對中國女人感興趣而來中國。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家人，但如果他們在中國找到了一個有趣的機會或很棒的工作，永久居留權將使他們不必一直擔心和考慮簽證問題。
還有一件事我還沒有提到，但我在腦中想了很久：為什麼每個人都只談論外國男人？所以只有男人才有錢，或者受過名牌大學的教育，或者有能力做科學家？中國人只介意外國男人來中國？外國女人呢？為什麼沒人説他們要偷中國男人？其實我是一個在中國的外國女人，我被中國人問過很多次是否喜歡中國男人，然後再三鼓勵我找一箇中國男朋友，嫁給他，留在中國。所以這很令人困惑，為什麼沒有人指責我試圖從中國女人那裏偷走中國男人？
為什麼認為黑人混血兒不是好孩子
還有一個問題是亞裔黑人混血兒（在英語中有一個詞“blasian”），似乎令很多中國人感到害怕。我的一箇中國朋友告訴我，中國人害怕中國人都變成黑人混血兒。雖然我可以理解擔心外國人試圖通過假結婚留在中國。但混血兒的問題感覺就和種族歧視沾一點邊了。
很多中國人認為：父母都是中國人的孩子是好孩子；中國人和越南人生的孩子是好孩子；中國人和白人生的孩子是好孩子，但如果父母中有一方突然變成黑人，那就不是好孩子了嗎？我知道很多人擔心中國會變得像美國一樣複雜。但是中國大約有15億人口，而且中國不是一個落後的國家（中國人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我個人認為，目前某些中國網友們的擔憂或許是多餘的。
唯一值得討論的問題
大多數歐洲國家是信仰基督教的國家，在過去許多個世紀裏，充滿了不少和穆斯林國家的宗教衝突。因此，現在隨着歐盟不斷推動歐洲各國接納越來越多的難民，這其中包含了大量和歐洲人宗教信仰不同的穆斯林羣體。許多歐洲人民不斷提高聲音，反對這樣的措施。即使是一開始支持歐洲難民政策的人，在看到自己國家出現越來越多的穆斯林之後，也開始改變自己的看法。
遊歷中國讓我增長了很多見識（@作者供圖）
更重要的是，最初反對大規模移民的人，一開始被視為種族主義者的人越來越得到歐洲各國公民的支持。與過去相比，看看現在歐洲國家的政府黨派組成，我簡直不敢相信發生了什麼。
大多數歐洲國家的議會至少有一個極右翼政黨，雖然它們還不是執政黨，他們的政策總是反移民，反歐盟的。在德國，它是“德國另類選擇黨”；在意大利是“聯盟黨”；在西班牙是“Vox黨”；在我的國家斯洛伐克，它是“我們的斯洛伐克黨”……總之，在歐盟任何一個國家，你都能夠在其政府或議會中找到至少一個極右或民族主義政黨。其主要原因是難民政策所導致的大量穆斯林人口問題。
外國移民導致的文化和價值觀衝突是一個真正值得討論的問題。如果外國移民在獲取永久居留權之後不能很好的融入中國社會，極右思想和極端民族主義會不可避免的泛濫。但我們不能因為害怕麻煩而避免去做正確的事情。與其反對外國移民進入中國，不如討論如何幫助外國移民更好的融入中國的社會。
我認為，如果有人想移民到某個國家，他們應該意識到這個地方是有原住民的，他們創造了這個地方的文化，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如果有人堅持要搬到那裏定居，他們應該要接受當地的文化及其價值觀，並盡力去吸收和融入當地社會。他們或許仍然可以相信自己的上帝，吃自己喜歡的食物，過自己的生活，但這不應該擾亂當地人的生活習俗。
我不支持任何國家對移民有歧視或者種族主義傾向。我認為，如果人們讓他們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壓制了自己國家的潛在發展，那將產生極大的反作用效果。但是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所以我知道我不能指望每個人都有和我一樣的觀點。也許在中國獲得永久居留權會比以前稍微容易一些，但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相比，中國仍舊是最難獲得居留權的國家之一。
中國的邊界並不是很開放，新的規則只是有一些小小的變化，所以我認為沒有理由過度的反應和擔憂，甚至在網上進行種族主義言論暴行。我很喜歡在中國的生活，希望中國更加開放，沒有一個國家會因為封閉而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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