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茵日記:“自由”與“生命”之間的平衡與抉擇-揚之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3月21日(週六)
病毒不認國界,感染不分年齡。
慕尼黑市施瓦賓區傳染病醫院(Klinik für Infektiologie in der München Klinik Schwabing)主任醫師温德納(Clemens Wendtner)證實,他所在的醫院收治的最年輕患者才20歲出頭。他認為,無論是政界還是科學界,開始都低估了新冠病毒的危害性。
世界衞生組織(WHO)總幹事譚德塞(Tedros Adhanom Ghebreyesus)昨日提醒年輕人:對新冠病毒而言,你們並非不可戰勝。
病毒不僅不認國界,不分年齡,也不會因為你經歷過磨難和麪對過死神而手下留情。以色列傳來消息:該國第一位新冠病毒死者是納粹大屠殺的倖存者、88歲的阿里·埃文(Arie Even)。
有“觀察者網”讀者提出這樣的問題:在本次疫情中,德國是否也可以做到“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還是“全國有難,各自為戰”?
鑑於各州的發展不平衡,以及存在“貧富”差別的事實,德國的聯邦制在太平年代的確有 “周急濟貧”的設計安排,譬如《財政平衡法》(Gesetz über den Finanzausgleich zwischen Bund und Ländern)就有這種相互幫襯的功能。
在防疫工作中,聯邦和各州雖然在“聯席會議”機制中協調行動,但在疫情全面爆發,各州醫療人力和物資又都短缺的情況下,各方首先會想到“自保”(這也是一種生存本能),而很難做到“八方支援”。
這也是目前德國面臨的“窘境”:由於德國人(特別是年輕人)對政府這幾天採取的嚴厲措施重視不夠,聯邦和各州本週末集中商討是否應該進一步擴大對出行的限制。
從現階段的情況看,德國會把精力集中在“限制措施”,而非“八方支援”上。
寫到這裏,筆者想起一個有關“文明標誌”的故事:
曾有一名學生問美國人類學家馬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文明的標誌是什麼。對此,米德闡述道:古代文化中文明的第一個跡象是股骨(大腿骨)骨折的癒合。因為在動物界,如果摔斷腿,就會死亡,就意味着無法逃避危險,不能去河邊喝水或狩獵食物,也很快會成為四處遊蕩的野獸的盤中餐。一般情況下,沒有動物在斷腿的情況下還能存活足夠長的時間來等待骨頭的癒合。如果斷裂的股骨能癒合,説明有人花了很長時間與傷者呆在一起,為其綁住了傷口,並將其帶到了安全場所,直到其慢慢康復。因此,米德認為,在困難中幫助別人才是文明的起點。
幫助他人是文明的起點和做人的美德,德國雖然無法做到忘我地支援他人,但也在力所能及地提供援助,譬如,與法國接壤的巴符州已接受了法國阿爾薩斯地區(Elsass)的病毒重症患者;當中國疫情嚴重的時候,德國也向中方提供過物資援助;以往世界各地遇到任何災情,德國的機構和個人捐款都名列前茅,因為他們有這個傳統。
國情不同,體制不同,傳統不同,人們的行為也不盡相同。
受到西式民主和聯邦體制的制約,政府在宣佈措施時措辭謹慎,經常使用諸如“建議”、“應該”、“希望”等非命令式的語句。為了給民眾示範,默克爾本人甚至親赴超市購物,希望通過這種以身作則的行為來提醒民眾不要搶購,同時起到一定的鎮定作用。

雖然人們都知道這是“宣傳”,但在推特上還是收穫了不少好評,截圖自推特
再譬如,目前口罩和呼吸機緊缺,聯邦衞生部正在緊急增購調配,但德國“聯邦制”這個政體決定了聯邦政府無法“下達命令”,特別是“行政命令”,惟有形成法律才對各方具有約束力。
通過這次疫情,我們可以看到,危機處理與戰時措施有類似之處,要求一定程度的“集權”,而權力的集中又是西式民主體制的一大“忌諱”。
因此,目前德國圍繞是否應該實行全民“禁足”(Ausgangssperre)的討論,引發了另一個“雙重”自相矛盾的問題:1)民眾一方面要求政府的執行力必須強大,同時又擔心權力過於集中;2)政府一邊要求民眾服從和遵守限制措施,同時又擔心違背自由和西式民主原則。
所以,疫情不僅考驗着醫療體系的抗壓能力,也考驗着西式民主體制的應變能力。
人們發現,“民主”似乎不是為“緊急狀態”,起碼不是為較長時期的“緊急狀態”設計的。“民主”的要素是質疑和啓蒙,可質疑和啓蒙均需要時間,而面對新冠病毒這樣的疫情,時間絕對是生命。
因此,病毒侵害的不僅是人的健康和生命,而且也將“民主”的瓶頸暴露無遺。意大利的情況告訴我們,到了關鍵時刻,人們面對的選擇往往不是“民主”or“集權”,而是要“民主”還是要“生命”。
目前的德國各級政府,實際上正行走在這個“雷區”內,稍有不慎,就會引爆輿論的抨擊和民眾的反彈。
根據美國約翰·霍布金斯大學的統計,德國今日感染人數已達21828,昨天為19848,增加了1980個新例。與週四到週五的新增病例(4500)相比,德國的感染人數雖然略有減少,但無人敢樂觀。
在政府出台新的措施之前,德國利奧波第那科學院(Deutsche Akademie der Naturforscher Leopoldina)的16位科學界領軍人物集體上書政府,要求在全國範圍內實行三週的“停擺”(Shutdown),以免醫療擠兑導致整個體系的癱瘓。
在跟蹤疫情、感受措施的過程中,筆者有以下兩點體會:
1.大規模的疫情實際上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考驗的是每個國家的動員能力和執行能力,體現的是所在國的綜合國力和把控能力。
2.一旦關注防疫細節,就很容易發現許多疏漏和錯誤,無一國例外;只要聚焦每個患者和亡者,就會被他們後面的各種慘劇所牽動。我們當然應該關注和珍惜每個生命,但也不應忽視大局的走勢和整體防控的效果,因為這是保護更多生命的根本標尺。
目前,全球範圍內的疫情雖然還在蔓延,但各受災國到目前為止的考試成績,大家有目共睹。
3月22日(週日)
在我第一篇《萊茵日記》後面,有位讀者調侃道:默克爾不出來則已,一出來就隔離了。仔細想想,還真是那麼回事,呵呵。
背景情況是這樣的:聯邦衞生部長施帕恩呼籲60歲以上的人打肺炎球菌免疫針(Pneumokokken-Impfung),因為該菌對肺的侵害很大,如果加上目前的新冠病毒,老人會很難抗住。
66歲的默克爾自然也屬於需要打疫苗的對象。不料,昨日給她打針的大夫被確診為病毒感染者。所以,默克爾今日宣佈“禁閉”自己,在家辦公。
這事也引起筆者對德國要人安保的思考:作為一個平民百姓,如果我去打疫苗,自然無法、也無權去了解給我打針的醫務人員是否健康無恙,可作為政府首腦的默克爾,安保部門在此疫情之下,事先調查如此靠近她的人是否帶有病毒,應該是最起碼的吧?
關鍵是,該醫務人員據説是在默克爾(週五)打完疫苗,且(週日)開完新聞發佈會之後才確診的。
在德國,一般三種情況會去檢測:第一,自己有症狀,第二,身邊有確診的,第三,去過風險地區,雖然沒有症狀,但為了心安去檢測。如果這位醫生是這三種情況,從安保角度看無疑風險很大,為何還是要選擇他?
如果這位醫生是打針後才檢測,這無疑是安保的重大失職。如果事前出於安保原因檢測過,照理説,不可能在沒有確認陰性時就安排給默克爾打針。當然,這位醫生也可能是前後檢測了兩次,病毒依靠潛伏期就輕易“突破”了德國總理的安保。
不管怎樣,默克爾在進入“Home Office”模式之前,還是促使聯邦政府和各州就如何進一步實施“禁足”達成了一致。各方協商的結果如下:
1.原則上禁止兩人以上的聚會,家庭成員和同居人員除外。
2.儘量減少與他人的接觸。
3.在公共場所,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保持1.5米。
4.餐飲業全面停業,但允許送餐業務。
5.之前被允許繼續營業的服務性行業(如理髮館、美容院等)停止營業。
6.違者將受到監管機構和警務人員的懲罰。
7.企業應恪守衞生條例,為員工和客户提供必要的衞生條件。
8.上班,幫助他人、鍛鍊身體,野外活動等不在禁止之列。
9.以上措施暫定為期兩週。
以上措施顯然是各方妥協的結果。根據媒體披露,有些州對巴伐利亞、薩爾、巴符等州的“超前”做法表示不滿,擔心德國正在出現某種“比學趕超”極端措施的局面。
也正是這個原因,決議除淡化了“戒嚴”的意味之外,還在最後加上了“為期兩週”的限制,它表明國家很清楚自己的決定已涉及到了公民自由的若干領域。
這次各方的爭論主要集中在“是否允許公民出户”這點上。
以巴伐利亞州長徐德為首的一方認為,鑑於意大利的局面,除個別情況以外,應該讓民眾留在家裏;以北威州州長拉舍特為主的一方則認為,應該允許民眾出門,不然規定很難持久生效,也不利於民眾的身心健康,但在外期間,大家必須遵守相關規則。
也有媒體報道,徐德和拉舍特均為聯盟黨下屆總理候選人的熱門人選,兩人現在的分歧其實是在為各自的政治仕途較勁競爭。由此可見,利用任何逆境來為自己造勢,是政治家的“本能”之一。
今日德國的感染人數已達23921,死亡人數為92。
3月23日(週一)
德國暫時鬆了一口氣。
總理默克爾的首次檢測結果出來了:陰性。至於14天內是否還有變化,目前不得而知。政府發言人透露,總理狀況良好,未來幾天還將接受進一步的檢測。
最近這些天,“緊急狀態”這個概念相當熱門,口語中,它意指一種非同尋常的情況,默克爾在五天前發佈的“告全國同胞書”中正是如此描寫當前局勢的。但這個概念含義複雜,使用起來一定要慎重。
對於政治學者來説,“緊急狀態”意味着給國家機器“鬆綁”或“釋放”,換言之,國家權力必要時可以超越法律的束縛,一切都為這個“緊急狀態”服務。
這裏的危險伏筆在於,把國家權力放出“籠子”容易,但要把它再送回去就會很難。在世界歷史中,要恢復“非緊急狀態”,也就是“常態”,往往需要藉助特別的力量:要麼外部力量介入,要麼內部變動。
當然,現在的德國距此還很遙遠。放眼四顧,尚無跡象表明國家權力正在步出“籠子”,但隨着“緊急狀態”這個話題的熱議,譬如,巴伐利亞就已宣佈進入“災難事件”狀態,人們突然發現,關住權力的籠子並不嚴實牢靠。
太平年代,所謂的《警察法規》和《感染保護法》被人束之高閣,知之者寡;但危機中,特別是這次瘟疫到來後,人們驚訝地發現,這些法規是可以合法大幅度限制個人自由的;而且,此時一旦發現法律不符合“緊急狀態”的需求,便可以“驚人”的速度加以“改變”或“補充”,雖然這些“加急”行為目前涉及的都還是對經濟、社會和百姓有益的部分。但是,又有誰能保證,走出或有可能走出籠子的權力,只會“為民服務”呢?
據説,鑑於這次疫情防控出現的問題,聯邦政府打算在今後幾天內修改現有的《感染保護法》。根據修改草案,聯邦衞生部今後在確定出現疫情的情況下,被授權可以不經聯邦參議院(Bundesrat)的同意,直接通過頒佈“條令”來確保藥物、康復物資和人力資源。
由此可見,修改現有法規不僅是“與時俱進“的做法,也暴露出一個問題:聯邦制雖然有協商平台,但存在着難以及時和有效抗疫這個較為嚴重的短板,包括聯邦與各州的權力之爭,各州之間的利益之爭等。
本來,這種“制衡”機制,是當初聯邦制的設計者們刻意安排的,它在和平年代或許能促進良性競爭,但在危機中卻“貽害”有加。所以,該草案意在加強聯邦在“緊急狀態”中的權力,也就是要實行一定程度的集權。
這種給國家權力逐漸“鬆綁”的跡象和趨勢,對德國政治體系的整體影響究竟有多大,目前尚不可測,但這個被標為“新冠病毒與國家政體”的話題已經引起了媒體和學者的“警覺”。
換一個話題。
經過聯邦政府與旅遊公司和漢莎航空公司數日的共同努力,目前已有十二萬散落在世界各地旅遊的德國人被接回國。
這次有史以來最大的“接人”行動始於上週二,總共出動了40架次客機,前往這個季節德國人喜愛的度假地,如:埃及、阿爾及利亞、阿根廷、智利、哥斯達黎加、多米尼加共和國、厄瓜爾多、岡比亞、印度、摩洛哥、墨西哥、新西蘭、秘魯、菲律賓和突尼斯。
“羅科所”根據電信公司提供的個人手機信息進行了分析,發現人們的外出活躍度雖然減弱,但與防疫要達到的目標相比還不夠。所長魏勒爾表示,希望聯邦和各州週日頒佈的“規定”能起到更好的效果,他本人對此持樂觀態度。
到今天為止,德國的感染人數在22672至26000之間(結果出處不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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