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寧:求醫記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房寧】
一
新冠肺炎突如其來,一時間人人自危、個個掩面,中國忽然變成了“口罩社會”,中華大地一片寂靜。
然而,與17年前的“非典”時期相比,中國畢竟發生了很多變化,通訊技術大發展,4G手機普及,把人們帶入了“自媒體”時代。於是,人們蝸居在家避疫之時,手機進一步成為人們最親密伴侶。窗外世界分外蕭條,手機世界空前繁忙。人們漂流在微信流量的大江大河之中,足不出户,思想在飛翔;人不見面,羣聊天下事。
新冠肺炎是公共衞生的一場災難,自然人們高度關注我國醫療衞生問題。有關醫療機構改革,公共醫療衞生服務體系建設,成為網絡上的熱門話題。一貫主張醫院公立,反對民營化的學者們也藉機發起了醫院公私之辯。醫療衞生體制改革問題因疫情再次凸顯出來。
就我個人而言,因身體健康,幾十年來幾乎沒和醫院打過交道,所以對醫療機構沒有多少直觀的瞭解和感受。但網上關於醫院公立還是民營的熱烈討論,倒讓我想起三年前我們徒步京杭大運河時的一樁往事。
二
2017年春,我們團隊從北京出發,沿京杭大運河徒步考察。我們稱之為:走讀運河。不覺間幾年過去了,走讀運河成了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經歷。儘管事先我們在路線規劃、後勤保障以及徒步運動能力、意志品質方面做了不少準備和詳細安排,但畢竟要野外連續行走兩個來月,這期間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和困難。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運河之行的最大危機是在山東梁山的一次隊友患病,它幾乎斷送了我們的行程。
五千年的中國故事有一半都在這條貫穿南北、連接華夏、溝通國家的大運河上。比如説,中國古代四大文學名著都與這條運河有關。其中《水滸傳》就是以宋代水泊梁山為故事發生地的。梁山縣也是我們跨過黃河的重要一站,團隊在梁山縣特意停留一天,順便考察走訪一下樑山遺蹟、尋訪梁山故事。
梁山的下一站就是濟寧了。靠近濟寧的地方有個著名的南旺鎮,那裏是聞名於世的古代水利工程——南旺水利工程所在地。南旺是京杭大運河的“水脊”,即京杭大運河的制高點。南旺水利工程是控制運河南北流量,使槽船翻越水脊的複雜的控制水位和船閘系統。

南旺分水樞紐佈置
因那天的計劃行程比較遠,又要經過南旺鎮順便考察,我和隊友夏偉平等人很早就先行出發了。記得那天天氣晴朗,早上很涼爽,我們一路快速行進。時近中午的時候,我突然接到趙主任電話,他詢問我們的位置,問怎麼一直與你們聯繫不上?!言語中透着焦急甚至埋怨。
我有些奇怪,主任一貫從容不迫,待人一貫和藹可親,今天是怎麼了?我便問,出了什麼事嗎?趙主任焦急地説,司機小謝今早突發闌尾炎,現在一個縣醫院,準備馬上轉去濟寧救治。他要我們儘快趕到已經臨近的南旺與他匯合,然後趕去濟寧安排小謝的救治。
得知這個意外消息,我們也格外焦急,以最快速度趕往南旺鎮與主任匯合,然後乘車趕往濟寧市第一人民醫院。在去濟寧的途中,趙主任才告訴我們詳細情況。
原來那天凌晨小謝幾天以來的腹痛加劇。小謝是個退伍軍人,身體非常結實,人也特好,一路上跑前跑後工作十分盡力。近一週來,他開始出現腹痛,但怕影響行程一直沒説悄悄地忍着。那天早上劇痛難耐,實在忍不住了,早上4點多他叫上同行的白瑪師傅去當地人民醫院急診求治。
小謝他們一早5點來鍾就到了醫院,但院方以醫生沒有上班等各種理由敷衍,沒有采取任何診治措施。實在不行,早上快8點的時候,小謝他們在醫院打電話給趙主任告知情況。主任等人正準備出發,不見其他人正在納悶,得知消息大驚,趕緊趕往醫院。
主任等人趕到醫院時已經近上午9點,這時距小謝到醫院求治已近4個小時。主任等趕到後馬上詢問小謝,小謝主訴右下腹部以肚臍至胯骨尖中間點為中心劇痛。此時小謝頭上冒着豆大汗珠,體温很高。主任他們馬上意識到,這可能是急性闌尾炎發作。

我們團隊的總管鄭祥和“艦長”——因為他當過海軍做過艦艇艇長,被我們升格為“艦長”——急切地問一位路過的護士,“怎麼這麼長時間你們沒有採取措施?!”護士看病人親屬來了好幾位,便説:測體温。鄭問:怎麼測?護士答:去那邊拿體温計。
鄭祥和氣得要命,但也顧不上爭辯,跑步去護士台取體温計。到了護士台,裏面的護士眼睛也沒抬,説:5塊錢押金!鄭祥和沒有5元,便給了她10塊。直到現在,鄭祥和的那10元押金還在那醫院呢!取來體温計一量,小謝體温39度多。
這時,一位掛着副主任醫師胸牌的男醫生走了過來,詢問了一下,訕訕地説道:看樣子是闌尾炎。趙主任這時已經忍無可忍了。眼看主任要發作,鄭總管馬上攔住,力勸主任冷靜,現在可不是發脾氣的時候,趕快想想怎麼辦。趙主任冷靜了下來,他估量了一下形勢,這家當地第一醫療機構竟如此態度,怎麼能放心在這裏診治呢?!情急之下,趙主任想起了一個線索。
兩天前趙主任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來電人自我介紹是濟寧一家商會的陳會長,聽説趙主任一行走讀運河十分仰慕,希望能在濟寧接待走讀團隊。
我們走讀運河,形式上選了徒步運動,實際上是對中國國情一次穿越式的田野調查,是在用“腳底板做學問”。既然是社會考察,就要避免“社會鼓勵”和所謂“政治正確性”。因此,我們的走讀運河採取了所謂“三無模式”,即無接待、無陪同、無身份的探訪模式,以避免因接待、陪同和身份等因素對社會觀察、田野調查的干擾。

一路上我們不事聲張,謝絕了許多接待和陪同,與沿途所遇路人和訪談對象一律自稱是走路的、旅遊的。我們因在鄉間行走隨身攜帶一柄登山杖,以在野外防野狗之用,因此常常被誤認為是“釣魚的”,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也默認。今天遇到這種突發情況,主任急中生智想起了未曾謀面的濟寧陳會長。
當着那位副主任醫師的面,趙主任撥通了陳會長的電話。陳會長聽了趙主任的簡要説明,立即表示馬上把病人轉送濟寧,他立即安排濟寧最好的醫院、醫生接診。他一再表示,一切有他安排,務請趙主任放心。
趙主任聽後,立即決定馬上出發去50公里以外的濟寧。那位副主任醫師也表示最好送濟寧就醫,臨上車時他忽然對趙主任講:你們走運河大道,路況好,車速快。趙主任後來對我説:這是這位醫生人性的靈光一現。
我們趕到濟寧第一人民醫院已經是下午了。小謝因臨時入院沒來得及住進病房,暫時躺在住院部樓道里一張行軍牀上。下午5點多,必要檢查全部完成,手術也安排就緒了。這時一位個子高高的年輕醫生走了過來,他自我介紹是主刀醫生,他胸牌顯示也是一位副主任醫師。
他俯下身蹲在小謝牀邊,向小謝和我們説明有關情況。他扼要地講解對病情的檢查和判斷、微創手術方案以及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和對應預案。這位年輕醫生態度和藹、從容鎮定,説話簡捷,顯得十分乾練。
最後,年輕醫生問小謝和我們是否全部聽懂了他所講的意思。我們表示沒有問題。他站起身説:好,我們去手術室吧。小謝躺上手術車,我們一直把他送到電梯口。電梯門關上時,我低頭看看手機,時間是17點59分。
趁着小謝做手術的工夫,陳會長給我們張羅當晚住宿,還簡單地安排晚飯給我們接風。吃完飯已經8點多鐘了,這時傳來消息,小謝的手術已經結束,非常順利,請我們放心。大家如釋重負,當晚睡了個踏實覺。陳會長等商會的朋友盛情邀請我們在濟寧多逗留兩天,順便參訪一下這座因運河而興的城市。
京杭大運河全長1800公里,縱貫中國兩大氣候帶,橫跨五大水系。濟寧是運河上南北方乾燥和濕潤地帶的分界線。濟寧湖泊、河道已經有了南方的味道,濟寧以南是大運河通航河段,貨船可直達杭州。濟寧以北不通航。

京杭運河剖面圖(圖/中國網)
京杭大運河至今仍是中國東部地區南北走向的黃金水道。在濟寧,我們第一次看到了運河上的貨船,小則800噸,大的有1200噸。下面的微山湖上更見到了蔚為壯觀的10多條貨船組成的大船隊。
水運運費僅是陸路運輸的十分之一,如果京杭大運河北方河段能夠通航,那將對北方高速公路、橋樑起到多大的保護作用啊!將產生多大的經濟效益啊!同時對保護環境、降低能耗也大有裨益。
小謝的手術十分成功,術後第三天就出院了。陳會長給我們介紹,濟寧第一人民醫院是山東省重點醫院之一,尤其是它的微創手術水平在山東首屈一指,許多濟南的病人都要來濟寧做微創手術。那天他放下趙主任的電話,馬上打通了濟寧方面醫院的電話,得到了院方全力配合。在小謝來濟寧的路上,醫院方面已經開始做準備,安排了最好的醫生給小謝做手術。我們在感激濟寧醫院的同時,也由衷地佩服陳會長的古道熱腸和神通廣大。
在濟寧逗留三日,小謝夫人來濟寧接他回家休養,我們又上路向南繼續進發了。
三
常言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結萬人英。在中國腹地沿京杭大運河行走千里,一路上我們讀大地之書、讀社會之書、讀人性之書。現場有神靈,魔鬼在細節。這種日本學界稱之為“現場主義”的社會調查方法,是社會科學研究不可或缺的。
做了一輩子學問,讀過不少文字之書,學過不少各色理論。但產生這些文字和理論的社會實踐、社會經驗是什麼?如果沒有這種田野調查,現場感受,對那些理論的瞭解與理解也許只能永遠停留在紙面上。
譬如,中國社會學的開路人費孝通先生的重要理論概念“熟人社會”、“差序格局”等等,我們早已耳熟能詳。但是,中國的熟人社會究竟是什麼樣子,現今的表現如何?其實,我們並不大清楚。
在濟寧的經歷着實讓我體會了一把“熟人社會”中的“人熟好辦事”。我們在縣城醫院那個陌生環境裏備受冷落。而因為陳會長的關係,小謝在濟寧醫院享受一次高規格的醫療待遇。如今在社會上行走、做事,人熟不熟還是兩重天。
但是,隨着中國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進程,傳統社會結構也在發生變化。
陳會長是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背井離鄉,來山東濟寧闖天下的。他剛來時,一文不名,兩眼一抹黑。那時,他在濟寧絕對是個“陌生人”。但是,他憑着刻苦勤奮、待人誠懇、忠實可靠、捨得助人,在積累物質財富的同時,也積攢下了人情、人脈、人力資本。
幾十年社會變遷,幾十年個人打拼,小陳變成了老陳,打工仔變成了會長,陳會長也從生人變成了熟人。他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濟寧商圈的差序格局,從邊緣嵌入了中心。與陳會長的邂逅讓費老的理論概念從書本上站立起來,活生生地走到了我們跟前。
到濟寧的第一個晚上,白天行走幾十公里,加上一場驚嚇,真是有些乏了。但躺在牀上,我腦子裏還是想着白天的事。我想到那縣城醫院和那裏的醫生、護士。白天,我聽到趙主任和鄭祥和的描述,真是十分氣憤,我想這哪裏是什麼“人民醫院”?!那裏的醫生、護士別説職業操守、職業道德了,簡直就是沒有人性!但是,到了晚上,冷靜下來再想想,我忽然同情起那醫院的醫生、護士了。
近一個月以來,我們沿着大運河一路走來。這條千年流淌着財富的中國古代經濟大動脈,曾經帆檣如林,一派繁華。而如今隨着中國工業化、城市化進程,新的產業格局、商業格局出現,物流、人流、資金流、信息流變遷,大運河昔日的輝煌早已湮滅。走在河堤上,穿行於村鎮,我們漸漸看清了今日中國腹地、中國以種植業為主18億畝“紅線”之內的情境。這裏是經濟的末梢、管理的終端,這裏是一個素面朝天的中國。


沿途所見
這裏的人民又如何呢?我不説普通農民、工人、販夫走卒,我説説幹部、公務員以及教師、醫生、護士這類專業技術人員、知識分子。坦率地説,他們的待遇相當寒酸。
當然,人也不只是在乎物質待遇、只在乎金錢。人,特別是專業技術人員,也許更在乎事業,更在乎事業的成就感,更在乎實現人生價值。但是,縣城人民醫院的那些年輕醫生,他們能有多少事業?他們能夠通過自己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努力,最終獲得事業成功,實現人生價值嗎?説實在的,恐怕希望不大。
現在與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中社會結構性變動基本趨勢相一致,所有資源都在向中心城市、向發達地區流動、集中。別的不説,就拿基層社會的病患資源説吧,一個經濟不發達地區的縣級醫院恐怕也只能是看看常見病、慢性病,拿個藥、打個針。真有大病,患者恐怕馬上想到的是去大城市的大醫院。
今天我們不就是這樣嗎?!我想到那位縣城醫院的副主任醫師,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做外科手術,能有多少機會。這種情況下,人們又怎能苛求那些醫護人員能夠多麼敬業,能夠有多高的醫護水平?!
想到當前新冠肺炎疫情中有關醫療機構的公私之辯,還真沒辯論到點子上。在我看來,我國醫療衞生體系如果有問題,其主要問題是醫療資源不均衡,是醫療資源向發達地區、向中心城市、向超級大醫院的過度集中。
這種現象與趨勢,一方面造成基層醫療資源的閒置與浪費,另一方面加劇了中心城市、大醫院的過重負擔,使我們這麼一個世界人口最多國家本來就不富裕的醫療資源分佈更加失衡,更加緊缺,同時也促使醫療領域腐敗滋生並加劇着醫患矛盾。
我們應該更多地考慮通過改革提高我國醫療衞生資源的均衡性,通過逐漸建立分級診療體制糾正醫療資源過度集中趨勢,消除製造超級大醫院的“馬太效應”以及基層醫療機構枯萎的惡性循環。
有一些愛談論醫療衞生體制改革的學者,非常推崇古巴的醫療體系。前年我去古巴訪問,順便了解了古巴的醫療衞生體制。其實,古巴居民享有的醫療衞生服務,遠遠不及國內傳説的那麼神奇。古巴經濟畢竟困難重重,國家對公共醫療衞生領域的投入十分有限。但古巴的分級診療體制卻非常合理、十分智慧。它在投入非常有限的情況下,有效地向廣大居民提供了基本醫療服務。

古巴卡德納斯的一名醫生在察看病人的肺部掃描圖像(資料圖/紐約時報)
古巴現在實行的是三級醫療服務體制:
第一級是“家庭醫生”。居民日常保健和普通病患首先由各自的家庭醫生負責。一個家庭醫生大約服務一百個左右的居民。一般情況下,沒有家庭醫生允許,居民不能去醫院看病。這樣古巴居民80%的醫療、保健問題就在自己家裏解決了。
第二級是社區醫院。家庭醫生無法解決的醫療問題則會批准病人到社區醫院就診。社區醫院是綜合性醫院。
第三級是專科醫院。社區醫院無法解決的嚴重疾病或疑難雜症,按疾病類型由社區醫院推薦到專科醫院治療。
古巴沒有類似我國的這種醫院分級的“三甲制度”,沒有我國各大城市中那種人滿為患的超級大醫院。古巴的分級診療制度比較好地解決了醫療資源均衡分佈問題,合理有效地、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有限醫療資源為居民服務。這也許對我國醫療衞生體制改革有所啓發,甚至可供我國學習借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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