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風:中國核電崛起之謎——“華龍一號”的技術從何而來?
【文/ 路風】
在進入2020年之際寫作本文時,我們看到的中國核電發展是以“喜劇”收場的。自2009年以來,再沒有過激烈的辯論——一切等待事實的驗證。在後來11年間的發展實踐中,一系列因素最終使中國核電的發展回到了本來就符合技術邏輯的軌道上。從引進路線的角度看,它的失敗有多個原因:高估了美國西屋的AP1000技術,無視真正的技術存在於從設計圖紙到實際產品之間,而不是圖紙本身;低估了中國核動力工業的技術能力,因為根本不瞭解中國的核動力技術基礎到底在哪兒;忽視了以外國反應堆統一中國核電技術路線的政治風險;等等。
在中國核電的這場“大戲”中,公眾迄今為止最不清楚的問題是“華龍一號”的技術到底從何而來。當幾年前“華龍一號”剛浮出水面時,媒體還沿襲引進路線的説法,把它的兩條技術路線稱為“都在大亞灣核電廠M310技術的基礎上發展而來”。

新華社在2019年的一篇報道中稱,“1997年的一個午後,距離四川成都百餘公里的山坳中,一棟兩層辦公樓裏迴盪着激烈爭論的聲音,二十幾名科研人員在此討論着中國自主百萬千瓦級核電方案的主要技術參數。他們也許很難想象,彼時種下的‘種子’,在二十餘年後開花結果,化身為‘華龍一號’,這一我國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第三代核電技術成果”。
該報道在後面暗示那個“山坳”就是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的地方,也提到當時秦山核電站的二期主體工程正在建設,還提到那次討論創新性地提出了“177堆芯”的概念。但是,類似這樣的報道仍然沒有解釋清楚“華龍一號”的技術來源及其與引進技術的關係。

本文力圖回答這個問題:“華龍一號”的設計基礎是秦山二期核電站,而開發秦山二期核電機組的技術能力起源於中國開發核潛艇動力堆的過程。
一
“華龍一號”的設計基礎是秦山二期核電站。上文(《新火》第二章上篇)講述了這個核電站的來龍去脈以及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參加投標和開發的過程,這裏不再重複(儘管上文過於簡要)。
核動力院在秦山二期中標並非偶然,完全是憑技術實力贏得的。這種實力不但來自建造核潛艇陸上模式堆、高通量工程試驗堆這樣的國家項目,而且來自開拓核動力市場以及為核電建設提供技術支援的經驗,更來自在長期技術研發中形成的創造性。

圖為第一代核潛艇陸上模式堆廠房
在“軍轉民”的困難時期,核動力院仍然保持着技術研發的“衝動”,在國家下馬的項目基礎上建成了乏燃料堆(岷江堆),以利用高通量堆使用過的乏燃料。更典型的項目是被稱為核動力院“第三個里程碑”的脈衝堆,它的上馬過程完全是自下而上推動的。
脈衝堆是使用鈾氫鋯燃料元件、具有脈衝運行能力的小型池式試驗堆(熱中子反應堆)。1957年,美國通用原子公司(Gulf General Atomic Corporation)開發出世界上第一個脈衝堆,一直獨家壟斷技術和市場。1975年,核動力院的技術人員從報刊上獲得脈衝堆的信息後,開始研究並向院裏提出建堆的建議。1979年4月,核動力院把研究人員提出的概念設計方案上報二機部。雖然很快得到批准,但它只是一個沒有列入國家計劃、沒有經費的項目,只能靠院裏東拼西湊地自籌資金。

1991年1月,我國第一座脈衝反應堆建成
1981年擔任脈衝堆研製組技術負責人的夏祥貴,在項目一度因人員調走、經費減少而前景黯淡的條件下,堅持了整整10年。脈衝堆的特性主要取決於其特殊的燃料元件,承擔開發燃料元件任務的四所是一支吃苦耐勞的隊伍。經過幾年的努力,課題組用自己獨創的氫化工藝實現了滲氫,於1988年4—9月正式生產鈾氫鋯燃料元件。為了省錢,從1986年4月開始正式安裝的脈衝堆建在一個廢棄的廠房。
現場總指揮李達忠對當年最深的回憶就是“真是太累了”。工程組副組長丁家祥出身工人技師,1969年從上海調到909基地。他在上海時參加過中國自主開發的第一台12.5千瓦雙水內冷汽輪發電機組的建設,到四川夾江後又參加了陸上模式堆和高通量堆的建設。他在工作中從來都自己動手,因長期勞累患上勞累型心臟病。1990年7月22日,中國脈衝堆首次達到臨界。在舉行建成慶典的時候,總設計師夏祥貴卻因操勞過度住進了醫院。
在10年的時間裏,核動力院動員了幾百名科技人員和技術工人,完成技術攻關和科學試驗上百項,自己開發非標準儀器設備上百項,連施工也完全是自己乾的。脈衝堆以獨特的設計獲得了國家專利,還獲得了核工業科技進步一等獎和國家科學技術進步二等獎。
**有意思的是,美國通用原子公司聞訊後不相信中國人能開發這種技術,認為核動力院“盜竊”了它的技術。1992年初夏,雙方代表在深圳會談。中方説明了核動力院攻克鈾氫鋯元件的獨特工藝路線——低壓滲氫(比通用原子公司的高壓滲氫更為簡單和先進),並向美方展示了有關低壓滲氫的設備外形照片。不到一個小時,美方代表就被事實説服。談判在友好的氣氛中結束,美方還提出了合作的設想。**1993年,核動力院向軍方提供了一座功能更加齊全的脈衝反應堆,在中國簽署禁止核武器試驗條約後用於模擬核爆試驗。
核動力院還是國內最早跟蹤新型核電反應堆的研發組織之一。1987年,設計部總體室成立先進堆技術開發小組,提出以西屋AP600為跟蹤目標,結合中國國情開發自己的先進壓水堆核電站,定名為AC600。開發小組明確提出以先進堆芯、非能動安全系統和系統及設備簡化三項內容作為開發重點。1989年,核動力院還與西屋公司草簽了《技術合作與交流意向書》,後來因為某些政治因素未生效。1990年10月,在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支持和幫助下,核動力院在四川省峨嵋山市召開先進壓水堆國際會議,20多個國家、地區的專家和學者參加會議,AC600也成為在國際同行中具有一定知名度的堆型。但到1996年,核動力院關於開發AC600的“九五”規劃在國家科委、國家計委和國家經貿委轉了一圈之後,被決策者以“沒有工程目標”為由下馬。10年之後,在AP600基礎上改進而來的AP1000,成為中國政府第三輪核電引進的首選堆型。
此外,按照核工業部下達的任務,1987年5月核動力院設計部還成立高温氣冷堆研究小組,主要任務是調研和學習國外研究開發高温氣冷堆的情況和技術特點。1995年,中核總停止了經費支持,核動力院的跟蹤任務隨之結束。
上述四個項目代表了核動力院在困難時期主動進行技術開發的主要努力,其中兩個成功、兩個失敗。但失敗的原因不是技術方面的,它們不同的結果似乎證明了一個規律:凡是能夠按照研發組織自己的意願堅持下去的項目就會成功,凡是仰賴於上級行政部門意志的項目就必定失敗。
二
核工業部雖然總是排斥核動力院參與核電建設,但每次遇到邁不過去的坎兒,就會想起也只能依靠這支能打硬仗的隊伍。例如:在秦山一期建設開始後,國家核安全監管規程才有規定,在核電站投入運行之前,必須提供1:1燃料組件高温高壓沖刷試驗數據,並通過核安全審查。當時,中國沒有這樣的試驗枱架,也沒做過這種試驗。面對這個“突然”的要求,核工業部曾經想把這項試驗交給國外做,因外匯問題而告吹。
眼看邁不過去這個坎兒,核工業部只好於1987年8月把這項任務交給了核動力院,但條件很苛刻:只有212萬元人民幣的經費,而且要求在兩年內完成,還要儘量往前趕。按照常規,這樣一個要從開發設計、建造試驗枱架再到完成試驗的工程至少需要3年時間,何況經費也不夠。但是,核動力院堅定地接受了這項任務,以至於核工業部核電局的領導人也説:“一院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限於篇幅,燃料組件沖刷試驗枱架的開發過程無法詳述。但需要指出的是,這個台架不但完全是自主開發的,而且開發過程充滿了奮鬥精神。為了趕進度和節約費用,開發人員甚至修復存放了19年、嚴重鏽蝕的陸上模式堆舊主泵,用於台架的迴路主泵。核動力院20多個所、部、室、處直接參加了工程建設,在接受任務時不講價錢、不談獎金,而是先談任務、先幹活。
1989年10月30日,高28米、長寬各4米的試驗枱架本體在夾江綿延羣山間的一塊窪地上落成。從1990年3月開始,這個試驗枱架對秦山30萬千瓦核反應堆的驅動機構進行沖刷試驗。在這個由728院設計的裝置中,由於無經驗數據可參考,所以控制棒與導向管之間的間隙定得過小,在熱態沖刷條件下發生卡棒。這種情況在反應堆實際運行中是災難性的事故,絕不允許發生,而當時幾十台驅動機構裝置已經焊在秦山反應堆的堆頂上。核動力院在試驗枱架上發現問題後,立即主動通過試驗來探索什麼樣的間隙尺寸才是合理的(當時下達的任務書只要求完成規定時間的沖刷試驗)。
核動力院不講價錢,以最快的速度於1990年10月31日圓滿完成任務,最後總共花了600萬元。此前,核工業部核電局還對是否要花“大錢”搶建一個台架來做這個試驗猶豫過;728院還爭過把這筆經費投在上海,由他們自己來建這個台架。事後,728院的同行十分感謝核動力院,説虧得把台架建在這裏,由核動力院做這個試驗。如果秦山30萬千瓦反應堆啓堆後發生控制棒卡棒,整個電站都得停下來;那時求助外國人,只能被敲竹槓。這個試驗枱架在完成任務後早已拆除,但這個事例再次説明:起源於披荊斬棘建造核潛艇陸上模式堆的核動力院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

圖為秦山核電站
**設計秦山二期反應堆系統是核動力院進入核電領域的里程碑。由於上級規定秦山二期必須參考法國的M310(大亞灣的反應堆),也由於它沒有原型堆(引進派特別重視這個概念),所以一些人總喜歡把秦山二期的技術説成是抄襲法國人的。**上文(《新火》第二章上篇)已經指出這種説法的錯誤,這裏再簡單重申一下。法國M310的堆芯燃料組件是157盒,秦山二期的則是121盒。敢動反應堆的堆芯,就如同敢動芯片的電路一樣;敢提出自己的堆芯,就如同敢提出自己的芯片電路一樣。即使一個人看了一眼英特爾芯片的電路,但如果他做出自己不同的電路,你説這芯片的知識產權歸誰?核動力院人之所以敢於為秦山二期設計自己的反應堆,是因為他們幹過的反應堆全是自己設計的,而且他們有能力對新設計進行試驗驗證。
本文作者至今記得2006年6月在核動力院訪談老工程師時多次發生的場景。為了弄清楚秦山二期的技術來源到底是不是“抄”法國人的,我們經常不厭其詳地追問某項技術與法國技術的關係。“老理工男”們開始時確實是循着我們問題的方向回答,但經常説着説着就説不清與法國技術有什麼關係了,又不善辭令,最後“被逼”無奈,不止一次惱怒地回答:“這些技術是我們在山裏試出來的!”或者“我們在山裏就是這麼做的!”每當聽到這種回答,我們內心就會充滿敬佩和驕傲——這就是中國的技術,還有疑問嗎?

秦山二期核電站核反應堆廠房雄姿
三
核工業部於1988年4月被撤銷,其原有的政府職能劃入新組建的能源部,同時組建中國核工業總公司(中核總),負責管理核工業。在這種“翻牌”行政性總公司的體制下,各個既是法人又自負盈虧的基層單位反倒比在後來的集團體制下有更大的能動空間。這是誕生“華龍一號”原型的背景。
完成秦山二期設計任務以後,核動力院應中廣核集團之邀為其嶺澳二期工程準備設計方案(屬於供應商和客户之間的關係)。核動力院當初參考大亞灣的法國M310堆型,在減少一個迴路的要求下重新設計出了60萬千瓦核島系統(後來在CNP1000命名後被回溯命名為CNP600)。這個過程已經讓核動力院掌握了壓水堆系列化的設計原則。由此,核動力院提出了兩套百萬千瓦級的設計方案:一套就是後來被命名為CNP1000的方案,它採用3個標準迴路的結構。這是一個“激進”方案——雖然仍然參考了法國M310反應堆(堆芯是157盒),但CNP1000的堆芯是重新設計的,採用177盒燃料組件(全世界獨一無二),而且反應堆壓力容器的尺寸更大。另一套方案基本上是沿襲M310的設計,只進行一些局部的技術改進——這個“保守”方案就是後來被稱為“嶺澳翻版”的CPR1000。
核動力院力薦它所主動設計的“激進”方案,因為從技術上看,增加堆芯燃料組件可以提高反應堆的熱功率和堆芯設計的熱工餘量(這些參數全部需要自己試驗驗證出來);無論在安全性上還是在運行經濟性上,新的設計都有望比法國人的技術更進一步。此外,重新設計堆芯意味着擁有自主知識產權。不過,由於只有使用法國反應堆的經驗,所以中廣核傾向於保持大亞灣核電站的技術路線(風險小、培訓方便等),決定採用CPR1000的方案(產權歸中廣核,但向核動力院付錢)。當時核動力院已經開始着手進行概念設計和試驗準備的CNP1000方案設計也就被暫時擱置了。
1999年,軍工體制改革,繼承了中核總主要“遺產”的中核集團掛牌成立(工程建設部分另成立中核建),接管了三家設計院[核動力院(一院)、二院、728院]。中核集團成立後,提出把CNP1000作為集團的自主品牌來發展,於是以行政手段重新分配任務,由三家設計院聯合設計。這個做法曾經引起中核集團內部對於技術方案的爭論,一院和二院聯合提出了CNP1000(二院負責土建設計),728院則聯合美國西屋公司提出了另外的設計方案。最後,中核集團確定一院和二院的CNP1000為集團的核電自主化方案。1999年年底,中核集團在九華山莊開會,正式對外推出CNP1000。
中核集團力推自主核電技術本來是件好事,但它當時的做法卻包含了一個戰略意圖,即把CNP1000當作統一全國的核電技術路線的手段。一直與核工業主管部門有矛盾的中廣核集團對這種“一統天下”的意圖極為敏感。為抵制中核集團,它堅決不同意採用改變堆芯設計的CNP1000方案,並針鋒相對地提出了CPR1000方案(M310堆芯不變,其他修改18項)。2001年,中廣核正式提議建設嶺澳二期兩台機組,但因中核集團領導提出異議而導致嶺澳二期項目擱淺。被激怒的中廣核集團反過來更加堅決地反對中核集團的CNP1000。當時,電力系統也想在核電發展方面有一定的發展權並且已經擁有若干核電廠址,在看出中核集團與中廣核之間的意見分歧後,也不同意中核集團“一統天下”的思路。
為了打破僵局,後來中核集團與中廣核達成協議,雙方共同支持嶺澳二期採用CPR1000方案。此後,中核集團重新力推CNP1000方案,但不再主張統一技術路線,決定自己要建核電站。
CNP1000後來還遭受了又一次原本無須承受的挫折。雖然CNP1000最初是核動力院提出的設計方案,但中核集團為了控制項目主導權,通過行政命令方式讓原本沒有CNP1000開發經驗、甚至曾經反對過這一方案的728院成為CNP1000方案的總包院。728院長期以來採用的是美國的設計標準,拿到項目後便把原來二院設計的廠房佈置推倒重來,這就大大拖延了核安全局審批的工作進程。這種情況給了引進路線以口實,以業內相爭不下為理由,索性提出引進第三代核電、實現一步跨越的方針。
歷史有點“詭異”的是,恰恰是引進路線促成了自主技術路線的“自贖”。為引進AP1000而成立的國核技收編了728院,反倒使中核集團只能依靠核動力院,當然也意味着更深度地控制它。更重要的是,引進路線自上而下的強行推進和AP1000的步步踉蹌,反倒使中核集團和中廣核再度產生自主開發的動力和機會。於是,中核集團走出 “CNP1000→CP1000→ACP1000”的發展路線,中廣核集團走出“CPR1000→CPR1000+→ACPR1000+” 的發展路線;最後,在國家能源局的要求下,兩者“融合”成為“華龍一號”。
本文沒有涉及後來的研發,兩個集團都做了很多新的工作,尤其中廣核後來加強了自主的技術研發,一定也有許多自己的技術。但無論如何,這兩條技術路線的系統架構和基本技術都源自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這個事實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麼兩個集團的兩條技術路線“融合”起來時並無技術上的困難。但故事還沒完:核動力院設計百萬千瓦級核電站的基礎是秦山二期,而它能夠“憑空”(指沒有原型堆)設計出來秦山二期的基礎是中國從開發核潛艇動力堆以來的能力積累。至此,“華龍一號”的血脈已經清晰可見。

2015年5月,我國“華龍一號”全球首堆示範工程——福清核電5號機組開工建設
四
由於對核潛艇工程的高度保密(其程度甚至超過航天)、理解複雜技術的困難以及行政管理體制的不合理,核動力院的業績一直鮮為人知,它也一直處於一種邊緣地位。在中國至今仍未擺脱的大工程行政分包體制下,人們看到的只是處於行政等級上層的“總包”方,而看不見真正負責開發核心技術的組織。
例如,秦山二期建成後,負責土木建築的總包院技術負責人成為院士,而核動力院負責核島系統設計的總師閔元佑卻當不上。我們在2006年6月訪談閔總時,他的手總是在抖——那是因開發秦山二期核反應堆承受巨大壓力而落下的病根。今天,核潛艇艇體的設計師被媒體尊崇為中國的“核潛艇之父”,但為潛艇開發了核動力系統的人卻依舊默默無聞(這是奇怪的,因為核潛艇之所以被稱為核潛艇,就是因為潛艇的動力源是核反應堆)。在十幾年前各行政主體紛爭不斷的階段,核動力院曾經想走一條為所有客户供應核島系統的市場化道路,結果是中核集團撤換了有獨立見解的院長,予以懲戒。

在“軍轉民”最困難的時期(1980年代至1990年代前期),到一院視察的國防科工委領導對所見所聞潸然淚下。回到北京後,他要求九院派人去一院學習。九院是誰?就是“兩彈”元勳鄧稼先帶出來的團隊——中國核武器研究設計院。讓這樣的單位向一院學習,可見核動力院的事蹟有什麼樣的分量。
根據2006年7月20日《環球時報》(第8版)的報道,印度從1991年開發核潛艇以來的15年間,花了100多億美元,因為實在難以完成核動力裝置的建造,不得不向俄羅斯租借核潛艇。相比之下,中國對核動力院前40年的全部投資還不及購買一個外國核電站的錢,而被餓得骨瘦嶙峋且經常受氣的核動力院卻為中國核海軍貢獻了關鍵技術、裝備和中國自主發展核電的技術基礎。
也是在那個時期,到核動力院視察的國家科委主任宋健也流了淚,他在一院幹部大會上説:“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將不忘你們的偉大貢獻,你們受委屈了!”
今天重提往事,是因為伴隨中國核動力成長的英雄主義和獻身精神不可遺忘,何況這種精神恰恰符合技術開發的邏輯。事實上,改革不合理體制的技術邏輯和市場邏輯都可以説清楚,只不過本文不是地方。當我們十幾年前訪問時,核動力院的第三代總師隊伍已經成長起來,整個技術團隊也越來越變成以四川籍人員為主的狀況。屈指一算,該院的第四代總師們今天也應該開始擔綱。希望年輕一代繼承前輩的精神,希望今天的中核集團領導們善待核動力院,也希望核動力院的領導們善待前輩。
五
“華龍一號”的技術源頭到底在哪裏,本文已經解釋清楚,雖然這個源頭比一般人想象的更久遠、更復雜。2018年2月20日,央視新聞頻道播出一個探訪四川909基地[注:1965年,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在四川夾江的大山中建立了代號為“909”的核動力研究基地]的節目,通過高星斗、吳觀和等幾位老人的回憶,非常簡要地回顧了建造第一個陸上模式堆的歷程。節目還提到,模式堆的廠房已經被拆除。數年前,年輕一代工程師們拆除屏蔽牆時,在鉛塊底下發現了一句字跡模糊的話:“孩子們,辛苦了。”不知道是誰寫的。一位出生在夾江的後輩工程師説:“看得哈哈大笑,老一輩可能知道我們要幹這個活,提前給我們寫下這句話。”前輩們當然知道這些設施在完成服役後會被拆除,也許他們當時建得太牢固,所以幽默地留給“孩子們”這句話。

圖為909基地,上面寫着:核潛艇一萬年也要搞出來!

標記為144號屏蔽牆鉛塊格中的“孩子們,辛苦了”
我們普通人可能以為,只要建起核設施就算有核能力了。其實不然,只有能把退役的核設施安全地拆除並處理掉核廢料,即完成核設施的全部生命週期,一個國家才算真正擁有核能力。中國第一代核潛艇已經退役,而核動力院也已經以自己的整套退役技術,安全、乾淨地處理完相應的所有核設施。從這個意義上講,前輩的話其實也是對“孩子們”的囑
託。
“孩子們”也沒有忘記父輩。我們引用一位當年被父母從北京帶到909基地的人在回憶童年往事時寫下的一段話:
35年後,我已有了自己的孩子。回想初到基地的時光,心中卻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傷。是的,當我被爸爸牽着手,踏上這塊土地的時候,我的命運在懵懂中已完全被改變了,這裏成了我的第二故鄉。我的父輩們,當年一腔熱血,來到這片“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的基地,為的是“三線建設”,為的是讓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覺。他們似乎沒有想過孩子的未來,而我們也就在他們的忽略中,在這閉塞又單純的環境下長大了。回想起我們的成長,回想起我們基地的變化,我甚至無法理解他們當時那義無反顧的舉動。但我不能不從心底裏敬重我的父輩們——那些為我國核動力事業發展“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老知識分子、老工人……
讓我們記住本章在講述中國核動力工業史時提到的那些名字,雖然我們應該記住更多的名字。他們以及領導了他們的開國元帥和將領們,才是傳説中的“中國核潛艇之父”——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個羣體。他們也是中國核電技術的奠基人。
在觀察者網刊出的上述央視報道的文字版下方,有一個網友是這樣留言的:“沒什麼可驕傲的;尤其是改革開放給我們帶來多少國外先進技術。自力更生,其實就是解決有沒有的問題。但是,是否先進,就一定不是。”如果他是真心這樣想的,那麼就有道理可講(如果是噴子,則另當別論)。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沒有白白得到過任何一項“國外先進技術”,不僅要付出,有時甚至是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且不同工業或企業引進技術的效果經常呈現天壤之別(拿至今還以組裝外國品牌為主的汽車工業對比一下核電,就可以明白其含義)。引進效果迥異的原因正是本書理論主題證明的邏輯:技術引進的效果取決於中國工業的“吸收能力”,而“吸收能力”的來源是自主開發;沒有自主開發或自主開發努力不足的工業或企業,不是被外國企業控制,就是乾脆滅亡。因此,中國今天能夠走多遠,是因為昨天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中國明天能夠走多遠,也取決於今天付出多少努力。至於以為躺着不動就能從天上掉“餡兒餅”,那是痴心妄想。
這就是中國核動力院的歷史所證明的道理。為什麼當引進路線不能兑現自己的承諾時,中國的核電發展沒有踉蹌(其實反而更好)?為什麼當美國要制裁中國核動力工業時,中國只是輕蔑地“呸”了一聲?原因就是中國有那樣一支隊伍。用不着懷疑:如果中國的航空母艦將來成為核動力的,那麼其核動力系統也只能由繼承前輩精神的那支隊伍幹出來。而且,他們一定幹得出來。
還是在上述央視播出的節目中,曾經親手參與建造中國第一個核潛艇陸上模式堆的黃士鑑(時年79歲)在回顧歷史時,面對記者的鏡頭淡然地説:“我們幹了一件事,當年就是這麼默默無聞,現在回過頭來又覺得它驚天動地,走過來了,而已。”

黃士鑑(79歲)
面對這樣的精神,核動力院的歷史已經成為一種超越某種具體技術成就的符號,象徵着中國今天力量的來源以及明天必須堅持的方向。
永遠的“909基地”,永遠的“核一院”,永遠的中國核動力研究設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