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從美國“大撒錢”看中美關係中的挑戰與機遇
【文/ 黃靖】
3月27日,美國國會近乎全票通過了2萬億美元的財政刺激計劃。加上3月12日美聯儲為了救市向華爾街注入的1.5萬億,在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的兩個星期之內,美國就已注資3.5萬億美元——相比之下,美國2019 年全年債務為1.2萬億、GDP為21萬億美元。如此史無前例地“大撒錢”,猶如危急關頭的孤注一擲。其目的不是抗擊疫情,而是企圖阻擊疫情所引發的經濟崩塌。
然而,“大撒錢”很難挽回美國經濟進入衰退甚至蕭條的局面。這並非因為美國已經債台高築、難以為繼——至2020年2月,美國債務已高達23.25萬億美元;而是由於“大撒錢”不可能治癒美國經濟的三重結構性沉痾:
其一,實體經濟的衰敗導致的經濟結構高度失衡:自本世紀初以來,製造業在美國GDP中的份額從12.7%下降到11.6%,特朗普政府貿易保護主義政策並未扭轉這一下降趨勢。
其二,偏向資本的分配結構使貧富差距日益拉大,結果是社會的整體經濟活力衰退。
其三,高度全球化的資本導致美聯儲對美國經濟中最有活力、也最為關鍵的金融資本的控制力不斷減弱——近來美聯儲降息、注資、監管等政策手段失效,難以“按照美國的需求”控制金融資本的流向和流量。
更為關鍵的是,現代市場經濟的核心是流通——人員、技術、金融、物資、消費的流通。疫情爆發後,美國政府倉促之間不得不採納和中國同樣的做法,即最大限度地阻斷人員流通——隔離。人員的流通一旦受阻,其他方面的流通也就停滯下來。由此帶來的市場恐慌促發了經濟結構性沉痾的併發症,導致股市——美國經濟晴雨表——的持續熔斷性暴跌。
美國的經濟困難必將給已經十分嚴峻的中美關係帶來更大的挑戰。首先,美國共和、民主兩黨已經形成“中國是戰略對手”的共識——這也是兩黨間唯一的戰略共識。隨着經濟的惡化,攻擊中國是緩解國內的政治壓力、增強凝聚力的有效手段。左派從價值觀角度指責中國搞“國家資本主義”,破壞自由市場經濟;右派和民粹從利益出發,污名中國搞不公平貿易甚至“欺盜”。加之正值大選年,企圖連任的特朗普則更是要將其經濟的失策甩鍋中國。
可以預料,隨着經濟形勢的惡化,美國政府將見縫插針,抓住一切機會——從貿易摩擦、疫情“追責”、南海、台海以致所有國內“問題”——向中國施壓甚至挑釁,使得維護中美關係穩定更加困難。
更為嚴峻的是,美國的經濟衰退甚至蕭條必然給正在“改革深水區”的中國經濟帶來巨大壓力。這不僅僅是因為中國經濟早已同世界、尤其是美國形成了難以逆轉的互相依賴;更重要的是作為世界第一貿易大國和最大基礎建設投資國,中國經濟對金融穩定十分敏感。畢竟“大撒錢”有可能成為飲鴆止渴。

3.5萬億美元從何而來?其一是發債。自1971年尼克松政府單邊廢除金本位以來,美元不僅是國際流通貨幣,更是世界經濟中的信用貨幣。因此,美國債劵不僅是“錢”,更是不可或缺的信貸。而向全世界發債則成為美國獨有的搖錢樹。其二是美國政府向美聯儲“借債”,然後通過財政支出進入市場。
然而,如果美國無節制地發債和借債,最終必然毀壞其搖錢樹的根基——美元信用。2008 年的金融海嘯,本質上是美元信用危機。這個危機,由於美國發債借債上癮而迄今未能從根本上克服——這是“大撒錢”或將引發更大金融危機的最根本隱患。如果美國“大撒錢”不能阻止美國經濟快速下滑,必將引發更甚於2008年的金融崩塌。這對包括中國經濟在內的整個世界經濟而言,都是災難性的。
挑戰與機遇伴行。發債和借債,其目的都是為了擴大美元的流通和流量,即所謂量化寬鬆。而在經濟困難時期,加持美元以確保流動性是理性選擇——現金為王。美國政府“大撒錢”對中國——最大的外匯儲備國和美債的第二大外國持有者——絕非壞事。它不但在客觀上幫中國“護盤”,加大了中國金融流動性,而且為中國應對金融危機提供了更多的彈藥,繼而增強了掌控金融局勢的權重。
從這個意義上看,面對金融風險,中美確實是“同舟共渡”。2008年金融海嘯時,奧巴馬政府中的對華鷹派國務卿希拉里高呼“同舟共渡”,絕非虛言。事實上,在剛剛舉行的G20以及緊接着的元首通話中,習近平主席和特朗普總統在防止經濟危機、確保金融穩定上表現出的合作意願,正是基於對“同舟共渡”的理解和期盼。商人出身的特朗普,在穩定經濟、尤其是穩定金融上顯然比美國“深層政權 (deep state)” 更加理性和務實。
美國疫情期間前所未有的“大撒錢”,使我們再次看到:以金融穩定為根基的經濟穩定是以資本主義經濟立國的美國的命門。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美之間儘管在意識形態、文明傳承、政治體制 (political system)、治理制度(governing institutions)以致政策程序上有很多差別,但在保持經濟發展、維護金融穩定這個根基性領域裏有巨大的合作空間。
作為一個發展中的新興大國,把握時機,逐步開放金融領域,理性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同時也必定在客觀上為“金融舵主”美國提供實實在在的利益和機遇。畢竟,作為已經高度全球化的第一和第二大經濟體,在維護金融穩定方面的合作和共同擔當——尤其是在經濟困難時期——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否則,任何一方的不合作和拆台都必將導致皆輸、而且禍及全世界的結局。
(本文原載於《北京語言大學國別和區域研究簡報》,2020年3月,總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