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萊茵日記:病毒也是資本的“照妖鏡”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夏季臨近了,但德國的開禁措施尚未惠及旅遊業。相反,德國外長馬斯(Heiko Maas)再次發出警告,告誡民眾不要對今年的夏季旅遊抱太大的希望。
目前,不僅德國各州彼此在解禁節奏上參差不齊,歐盟各國之間也拉開了放寬的距離。如,疫情防控開始較早、開禁也率先的奧地利近日發出相當“誘人”的信號:向德國遊客開放邊界。
對此,馬斯強調指出:“在歐洲範圍內展開誰首先開放旅遊的競爭,會導致難以承受的後果。”他提醒人們莫忘奧地利滑雪勝地伊施格爾(Ischgl)成為病毒主要傳播地的教訓。
但是,包括酒店、餐飲、航空等領域的旅遊業在這場前途未卜的抗疫中還能支撐多久?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以歐洲最大的航空公司漢莎(Lufthansa)為例:疫情暴發後,漢莎的“仙鶴”不得不大批卧巢,不得升空騰飛。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施波爾(Carsten Spohr)曾如此描述漢莎眼下的困境:逝去的每一個小時意味着一百萬歐元的損失。

鶴標最早在1919年用於德國首家航空公司Deutsche Luft Reederei,1926年Deutsche Luft Hansa沿用了其基本設計,文中故稱漢莎的飛機為“仙鶴”(圖片為Deutsche Luft Reederei標誌,來源:wiki)
疫情暴發前,漢莎共有130萬員工和760架飛機;未來,公司將裁員一萬,飛機數量將減少100架。上週五,漢莎股票縮水8%,成為DAX當日最大的輸家。
前一陣,國家對經濟大量注資,漢莎靠短期貸款勉強“餬口”,但公司的資金週轉最近已難以為續,沒有政府的直接干預恐怕扛不住了。接下來該如何走?現在主要有兩個選項:一,在漢莎私有化二十年後,國家重新成為最大股東,這等於將公司部分國有化;二,國家以匿名股東的身份間接介入,這個辦法是漢莎更願意看到的。
總理默克爾本週將親自介入,與財政部長、經濟部長、交通部長等政府要員以及漢莎公司領導層一起共同商量對策。
疫情在一些國家雖然開始出現緩解,但只要還沒有掌握有效的疫苗,未來就不可能明朗,而這種無法規劃(keine Planungssicherheit)的局面對企業是致命的。漢莎的情況不是個例,德國有不少企業因疫情陷入困境或瀕臨倒閉,所以,政界已出現“警惕外國趁火打劫加緊收購”的聲音。
眼下圍繞何時以及如何開禁的討論,歸根結底還是糾結以下兩個問題:1)健康與自由,2)健康與經濟。
疫情是“非常時期”,非常時期往往需要威權手段,而威權手段讓人擔心會威脅到民主機制。
這兩天,柏林等地出現的要求恢復自由和民主的示威行動表明,健康與自由之間的平衡正在漸漸失去。作為疫情重災區的餐飲業則在籌劃全國範圍內的“空椅行動”(“Leere Stühle”-Aktion),向社會發出紓困無期的絕望吶喊。這裏體現的是“健康與經濟”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
德國疫情暴發後,哪怕是限制最厲害的階段,筆者都未曾真正擔心過什麼。但是開禁一週以來,全國上下有關進一步開禁的討論和各州採取的步調不一的措施,以及這兩天電視上看到市內再現“人頭攢動”的趨勢,筆者第一次有了某種不安的感覺。
資本優先,人命靠邊?
公元前431至前404年間,以雅典為首的提洛同盟與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聯盟之間進行了一場被後人稱之為“古代世界大戰”的戰爭,埋葬了雅典的民主時代。
修昔底德在那本《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名著中,詳盡分析了戰爭的起因、背景、過程和後果,但對當時發生的另一場“戰爭”——“雅典大瘟疫”卻很少花費筆墨。或許,作為歷史學家,他感興趣的不是病毒和生物問題,而是地緣政治和歷史問題。所以,關於那次瘟疫,我們後人知之甚少。
那麼,在當今的新冠病毒瘟疫中,情況是否就不一樣了呢?
當然,這次有關新冠病毒的知識和信息充斥媒體,甚至可以説到了“供大於求”的地步,我們對疫情造成的損失和不便也已感同身受,但這個顯微鏡下方得見的病毒究竟要告訴我們什麼?關於這類真正值得反思的問題,目前的討論似乎並不多見。
然而,無論我們是否進行反思,或是否願意反思,病毒都會像一面鏡子那樣立在我們跟前,讓我們看清自己,感知未來。德國媒體學家和哲學家福格爾(Joseph Vogl)在描寫當下這場世界性大瘟疫時説:“整個世界如同掉進了顯影液裏,所有的反差和輪廓最終都會盡顯眼前。”
有些輪廓顯現得早一些。橋洞下的無家可歸者,躺在馬路邊的乞討者……這段時間電視中時有播出這些畫面,它們反映的不是第三世界國家、而是資本主義“戰勝”共產主義30年後西方富有國家中的現實場景。這樣的場景2008年金融危機時也集中出現過。在和平富裕時期,這些社會底層人的生存尚有一定的保障,但在疫情之下,人道救助和福利條件同樣會受到限制。
在“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國家”(川普語)裏,具體説在“賭城”拉斯維加,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一邊是空空蕩蕩門可羅雀的高檔賓館,一邊是附近足球場外停車場上警察用白線為無家可歸者劃出的一塊塊“棲身之地”。這也許屬於疫情中的“保持安全距離”(“Keep safe distance!")吧。
這次疫情如果繼續下去,“顯影液”顯示出來的將不僅是貧富差別,還包括意識形態的種種思考和爭論。
在意大利哲學家、對“例外狀態”(State of exception)頗有研究的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眼裏,政府對病毒“歇斯底里的反應”,特別是禁足規定,説明“新自由主義”除了權力和赤裸裸的生存之外,其實是什麼都不信的。他説,在這方面,意大利就是展現在世界面前的一個活標本:在一個不再思考“究竟”的現代社會里,人類的生活其實已降低到“活下去”的水準上了。換而言之,人們所有的行為,只是為了生物意義上的“生存”。所以,疫情一旦造成恐慌,人們首先擔心會失去生存的機會,因而不惜犧牲“自由”。

哲學家要思考價值,但普通人恐怕難以理解沒有“生存”,還有什麼價值?
法國哲學家芬基爾克羅(Alain Finkielkraut)則認為,阿甘本的觀點忽略了人類的痛苦,因而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傲慢”。他指出,這次各國針對疫情作出如此劇烈的反應,是因為人類文明的基準已岌岌可危。他説:“一位老人應該擁有與年富力強的人同等的生命價值。只要我們堅持這個原則,那麼,認為生命毫無意義的當代虛無主義(Nihilismus)就不會佔據上風,我們將依然還是個文明社會。”
美國文化哲學家、“佔領運動”倡導者愛森斯坦(Charles Eisenstein)則思考這麼一個問題:用醫學手段延緩重症病人的死亡是否是一種生命異化現象?用呼吸機這種技術手段讓奄奄一息的病人“活着”,不正是自由主義社會任意改變文化和自然中 “生死有時” 的規律、以及機器代替家庭關懷的一個佐證麼?按照醫學的邏輯和常理,死亡是最糟糕的結果,但我們其實都知道:“死亡並未離開我們,挽救生命只是推遲這個時刻的到來而已。”愛森斯坦進而提出一個宗教生死觀的問題:秘魯的印第安人會同意插管麼?不會,他們會要求薩滿巫師幫助他們有個好死的結果。
當然,哲學家們思考歸思考,最後並不否定治病救人的作用。愛森斯坦也承認,必須盡一切辦法幫助新冠病毒患者。
對人為延長壽命的批評屬於宗教和哲學命題,它與疫情期間出現的、為所謂的“整體利益”或“經濟利益”而犧牲或不惜犧牲部分人生命的“利己主義”觀點有着本質區別。
美國得克薩斯副州長、共和黨的派特里克(Dan Patrick)是首位提出是否應該考慮犧牲老人拯救經濟的政治家。他説:“外面有許多像我一樣的爺爺輩的人,我有六個孫輩孩子,我不願意整個國家為我們老人作出犧牲。”
英國《每日電訊報》(Telegraph)記者華納(Jeremy Warner)也認為,不能為了保護老人而拖累整個經濟,相反,老人走了,有助於社會的年輕化,還能為養老金制度減負呢。他説:“拋開細節不説,新冠病毒將許多老人剔出養老保險體系,糾正了社會老年化的失衡狀態,從長期看,這不失為是個好處。”
持有這種“生命經濟學”觀點的人遠不止華納一人。
脱歐戰略家、英國首相約翰遜的現任首席顧問卡明斯(Dominic Cummings)據説曾説過:經濟優先,如果有若干退休人員必須付出代價,那是他們運氣不好。後來,他否認自己説過這樣的話。
傾向市場自由主義的瑞士《新蘇黎世報》(Neue Zürcher Zeitung)也發表了一些持這類觀點的文章。其中有一個被採訪的企業家表示:“我們竟然僅為讓一些老人晚走幾年而選擇經濟自殺,還是讓我們接受人總是要死的這個事實吧,長壽並非生命的目標。”
另一位經濟學家在一邊附和着説:“失去許多生命,短期內會痛苦,但中長期看,人們會更關注病毒帶給我們的社會和經濟混亂……生活將繼續……因此,資本主義必須存活下去,因為它創造富裕……利於人權。”
在斯坦福大學教授比較文學的著名文學家岡布雷希特(Hans Ulrich Gumbrecht)表達得更加直白:願所有人都能擺脱新冠病毒,這樣的“平等“道德觀會進一步威脅到資本主義的生存,亦即人類的生存。各國政府乖乖地屈服於挽救生命的道德呼聲,建立了一種“民粹主義的緊急狀態國”(populistischer Notstands-Staat);這種狀態實則相當嚴酷,因為如果出現“顧此失彼“的情況,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平等”原則下的犧牲品。他認為,避免悲劇往往會產生更大的悲劇,全球經濟的崩塌最終可能造成更多的受害者。因此,他不得不提出一個“貌似不堪,而且痛心”的問題:“儘可能按照平等原則保護所有公民免於死亡”的道德倫理觀是否正將“人類生存”置於一個危險境地?
在這次的疫情中,美國向世界證明,經濟財富分配的不平等和收入的差異直接關乎個體在緊急情況下的承受能力以及生死機率。身體力行資本主義精神的川普總統,在開始階段把關於新冠流行病的所有警告當作耳旁風,而他的一些黨內朋友據説在病毒死神降臨美國前便悄悄拋售了他們的股票,坐享病毒帶給他們的股市紅利。
所以,有人説,資本市場貌似一個“精靈怪物”,極為敏感,有時也很脆弱。但是,它一旦獲悉人會為它作出犧牲,就會毫無猶豫地牽着人的鼻子走,並將人變得愈發野蠻。
默克爾的觀點與上述論調完全不同。23日,她在議會宣讀政府聲明中提到老人時頗為動容。她説:“在一個人的晚年,如果除了盡心盡力的護理人員之外誰都不在身邊,將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們永遠不能忘記這些人以及他們暫時被迫所處的孤獨處境。這些如今八九十歲的人曾建設過我們的國家,我們現在擁有的富裕,離不開他們的貢獻。他們就是德國,如同我們以及他們的子孫是德國的一份子一樣。我們的抗疫也是為了他們。”
新冠病毒讓歐盟“舊病”復發
有關“新冠債券”的爭論已經持續了一些時日。此次歐盟峯會前,連教皇方濟格在每日的彌撒中都不忘為歐盟祈禱。
或許是他的禱告顯靈,或許是歐盟各國的首腦們均意識到必須避免“病毒危機”演變成南北歐分裂的“政治危機”,4月24日,27國首腦在疫情暴發以來的第四次峯會上最終達成了一致:歐盟將通過注資5400億歐元的一攬子計劃來緩解危機的直接後果,並商定共同開展疫後的重建工作,設立“重建基金”。
表面上看,德國、荷蘭和奧地利等國拒絕“新冠債券”的立場似乎被各方接受,但魔鬼藏在細節中。首腦們只是達成原則,保全了歐盟的表面“統一”,最後的結果是否被各方接受,還要看歐盟委員會的斡旋和籌劃能力。峯會結束後,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Gertrud von der Leyen)宣佈,將在5月的第二週或第三週提出長期預算和重建基金的具體規劃。
現在亟需澄清的敏感問題主要包括:1)根據什麼標準來分配基金款項?畢竟,所有國家都在經歷急劇的經濟衰退。2)資金應以哪種形式流動?是作為必須償還的貸款?還是作為無需償還的救助款?這裏的分歧其實並未解決:西班牙希望“富國”向“窮國”輸入資金;而奧地利總理庫爾茨(Sebastian Kurz)只同意貸款這個形式。3)重建基金的規模是多少?有人希望籌集1,5萬億歐元,但默克爾不同意。她明確表示,在瞭解各國疫情造成的具體損失之前,她不願意明確預算數額。換而言之,她主張基金不能“因名而設”,而是應該“酌情而定”和“量力而行”。
這次峯會之所以相對平穩,沒有出現上次那樣 “針鋒相對,面紅耳赤” 的局面,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一,默克爾的斡旋功不可沒,她在會前進行了大量的私下説服工作;二,最難搞定的部分從峯會日程中移出,交給歐盟委員會在心平氣和的環境中獨立處理。
意大利總理孔特(Giuseppe Conte)此前堅持設立“病毒債券”,也的確有其難言之隱。國內的極右民粹主義勢力“虎視眈眈”,一直在不失時機地利用疫情後歐盟內出現的各自為政局面而大打“反歐”這張牌。
孔特面臨的困局是:如果本國經濟因病毒而無法康復甚至坍塌,他的政府將難以為續;如果歐盟的援助條件太苛刻,右翼民粹主義很有可能憑藉“反歐”主張捲土重來,那樣的話,他的政府同樣會完蛋。不管是哪種結果,意大利都會進入政治動盪期。在英國脱歐後,歐盟很難承受新的打擊。
法國總統馬克龍一再強調:放棄部分歐洲,意味着全歐淪陷。反對共同分攤債務的北歐諸國也清楚這點,因此,在不鬆口分攤債務的底線之上,它們也都儘量作出妥協姿態。
問題是,歐盟統一了市場和貨幣,卻始終沒有統一財政。這是目前“新冠債卷”難以實現的根本原因,也是困擾歐盟的“舊疾”所在。正如沒有“疫苗”,人類必須與新冠病毒共存一樣,沒有統一的財政體系,歐盟將難以擺脱“共同分攤債務”的爭論和矛盾。
回到德國的疫情和防控:
根據最新公佈的數據,德國週日新增感染人數1737,死亡140人,這個增幅不算太高。但此前一直被譽為“抗疫模範國”的新加坡近日傳來不好的消息,疫情大有反彈和擴散的勢頭。這也引起了德國各界的嚴重關注。
從本週一(27日)開始,德國人在公交和商店裏必須佩戴口罩。在德國,口罩的“命運”也是一波三折:從開始的“無用説”和“不能過分相信口罩的功效”,到後來的“用了沒壞處”和“建議佩戴”,到現在的“必須佩戴”,這裏暴露出來的其實是對口罩這一抗疫“戰略物資”的嚴重低估。
德國人更在意的是個人自由。聯邦議會議長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週日表示,不能將一切都置於“保護生命”的理由之下。他説:“我認為這種絕對定位是不對的。如果要説有什麼是絕對的價值,那就是人的尊嚴,唯有它才是不可侵犯的,但人的尊嚴並不能保證人不死亡。”
與理性的德國人相比,美國總統川普的表達則顯得過於“感性”。
疫情在美國暴發後,川普幾乎天天開新聞發佈會,有時一開就兩個多小時。對於一位74高齡的總統來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但是,他的許多“草率”而“奇葩”的言論、當然還有謊言,常被媒體質疑和揭露。川普對此頗為沮喪。
週日,他在推特中絕望地表示:如果媒體總是提出敵意問題,並拒絕報道真相或實證,他不認為繼續召開新聞發佈會還有什麼意義。他寫道:“他們的收視率一再破紀錄,可美國人民除了得到假新聞外一無所獲。”
“可憐”的川普!其實,你少説一些類似“注射消毒劑”這樣的建議(或按其事後解釋的説法,算是“諷刺”)不就結了麼。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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