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可:中國人在日本體驗“醫療崩潰”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廖可】
日本疫情爆發以來,“醫療崩潰”這個詞總是被各大媒體循環播放。生活在東京,大部分人並不能感受到“醫療崩潰”的真正含義,只有那些不得不體驗的人才能夠明白,日本已然正在“醫療崩潰”之中了。筆者的一位朋友,居住於東京都中心城區的在日中國人小A,上週不得不體驗了一把日本“醫療崩潰”的最前沿。
無法獲得醫療的發燒患者
按照日本政府緊急事態的指導方針,仍然在大學院攻讀碩士學位、同時已經開始找工作的A迎來了人生的艱難期,學校按照要求停止開放,眾多日本企業也停止了就職活動。從4月起,A就和女友在家中宅了起來,幾乎不出門。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裏,A也難免感染上了一些炎症。
5月3日傍晚,按照A自己的説法,他毫無徵兆地開始發燒,自測體温為37.5度。由於之前身體上已有些炎症,因此他懷疑這次的發燒並不是新冠肺炎或是感冒,而是炎症導致的。出於謹慎,他還是吃了幾片布洛芬。
然而事情的發展超出預料,當晚吃完飯後,他的體温上升到了38度,沒有咳嗽、咽喉腫痛等新冠肺炎的疑似症狀,僅僅只是頭疼。女友用白酒為他擦拭身體希望幫他降温,但無濟於事。深夜,他的體温飆升至39度。
5月4日,醒來後的A並沒有任何好轉,發燒一整晚令他昏昏沉沉。女友給他服用了感冒藥,但並不起作用。時值日本為期12天的“黃金週”假期,A住所附近的藥房和門診都關門停業,女友千辛萬苦找到了一家仍然營業的藥房開藥,也只能開一些非處方藥。
4日晚,一整天保持發燒38度狀態的A,體温又回到了39度。無法再忍耐的女友撥打了日本新冠肺炎諮詢電話,然而對方在詢問了相關症狀後給的回答非常簡潔:“4日後如果還在發燒的話可以介紹醫院進行PCR測試”,同時還陪上了一堆的道歉。女友仍不依不饒請求幫助,對方給出了東京都面向外國人的新冠肺炎多語言諮詢中心熱線,女友向該中心撥打電話後,諮詢中心一直處於“忙線”無法接通的狀態。
不甘心的女友轉而嘗試撥打多個有急救門診的醫院電話,然而嘗試了幾家,對方一聽是發燒病人都表示“無法對應”,拒絕接受治療。此時,A已經出現了意識模糊的情況。這個時候,A和女友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正處在無法求治的“醫療崩潰”狀態之中。
發燒患者專用廁所在清潔區域中
無奈,女友嘗試以A患有的其他慢性病症狀撥打了日本的醫療諮詢電話,這次對方給出的回應非常迅速,並介紹了4家可以接診的醫院。女友撥打了其中2家均無法接通,第3家終於接通了。對方是一位內科醫生,在聽女友介紹並無新冠肺炎其他症狀、並訴説了發燒後無處可醫的情況後,破例為A介紹了所在醫院的急診。
有了醫生的破例介紹,A終於在4日晚10點抵達醫院接受了PCR測試。按A的介紹,這家醫院是完全預約制,沒有預約的人在樓下會被保安直接攔住,連進入醫院都做不到。展示預約信息後,普通病人進入到醫院正門,而發燒病人則直接被領往隔壁的急診,兩條路是完全分離、沒有重合的。

女友畫下的醫院急診構造簡圖
從急診的自動門進入後,首先是一片等待區,這片區域被一塊巨大的屏風與其他區域隔離開,兩個接待發燒病人的診療室也與等待區在一個區域內。剛進入等待區,就有醫生上前詢問A和女友的身體狀況,並詢問了女友是否與A有過密切接觸,經過判斷後將A和女友一起留在了等待區中。另一位之後進入等待區的老年人,則因為沒有發燒症狀被領往屏風另一側。
醫生在4次採集血液後,就讓A和女友在隔離區等待,一等就是2小時。期間,一位高燒的日本年輕男性也進入到了等待區,在等待中症狀突然惡化,他止不住地當場嘔吐起來。無處可去的A和女友想前往廁所躲避一下,然而工作人員介紹的發燒病人專用廁所竟然是在屏風另一側。最終A和女友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掀起了屏風、穿過清潔區域、來到發燒病人專用廁所。
凌晨2點,A在做完最後的CT檢測項目後,終於被醫護人員送往重症監護室(ICU)。醫生告訴他,到底什麼病仍然不清楚,先要去ICU隔離觀察。與A分開的女友在等待區等到了凌晨3點,得知了A最終被安頓好的消息,才終於帶着極度疲憊和心焦回家。
5月6日,醫院僅允許女友在醫院呆10分鐘,並且不能與A見面。她收拾了衣物帶去給了醫護人員轉交給A。當晚在微信中,A告訴女友自己仍然在38度的高燒狀態中,並且醫生只給自己掛了生理鹽水。但是A讓女友不要擔心,醫護人員都很關心自己,照顧有加。
5月7日下午2點半,PCR檢測結果終於出來,A被判定為陰性,並移至普通多人病房開始正式接受治療。5月8日,A在接受治療24小時後痊癒出院。
遲鈍的醫療體制
在日本,去醫院看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按照日本的國民健康保險制度,每月繳納國民健康保險的市民在看病買處方藥時花銷的70%,將由國家報銷。聽上去如此優渥的福利制度,事實上有着很大的問題。
按照日本的分級診療制度,普通人在患病後是不能直接前往醫院掛號看病的,去醫院看病至少需要經歷三個步驟:獲得介紹書,與醫院預約,與醫生預約。

(東京都內某家醫院貼出的告示,大意為請發熱患者在來醫院前務必先打電話諮詢並按指示行動,圖片來源:推特)
首先,由基層擁有行醫資格的醫師進行初步診斷,如果醫師判斷患者有必要前往醫院,則會開具介紹書,拿着介紹書患者才能夠進入醫院的大門。一般的日本醫院都是預約制,當然有些醫院,特別是私立醫院並不一定是預約制,也不一定需要介紹書,但是依據日本特定診療費制度,在沒有預約或介紹書的情況下,患者需要額外付一筆高額診療費,一般約200元至700元人民幣。
那麼基層擁有開具介紹書資格的醫師都集中在哪兒呢?大約有四個地方:小型私人門診、家庭醫生、藥房,以及大學醫學部擁有行醫資格的相關人員。大學醫學部相關人員正常人很難接觸到,不算一個常用選項,其他三項不管是門診還是家庭醫生或是藥房,都有各自的上班時間,所在地也分散各處,哪個都不是什麼馬上就能獲得診療的選項。
在獲得初步診斷並取得介紹書後,你需要通過電話向醫院請求可預約的醫生和日期,這通常意味着你在向醫院致電的當天並不能馬上獲得預約並前往醫院,一般需要等待至少2到3天。在獲得預約的具體日期後,你還需要按照醫院提供的醫生電話號碼致電諮詢醫生並陳述基本症狀,然後最終敲定初診時間。因此到能夠前往醫院獲得診療為止,你至少要準備一星期的時間。
當然,一些症狀變化較快、或有傳染性的流行病,比如流感,在部分醫院是可以不需要提供介紹書就能接受緊急診療的,但並不是所有醫院都有這樣的制度,甚至連部分公立的大醫院也行不通,因此你仍然需要在網上或致電確認好哪家醫院可以去。

醫院的掛號處,櫃枱分為有招待狀和無招待狀(招待狀即介紹書),圖片來源:推特
其實介紹到這裏大家就會發現,如果想要享受國家報銷醫藥費70%的福利制度,你就必須要經過繁雜的手續,可能你這天只是腹瀉,但不叫救護車就意味着你要忍着疾病的困擾經歷這為期一週的“折磨”。這在日本被吐槽為“遲鈍的醫療體系”,特別是其僅提供全日文的服務對在日外國人極度不友好。
緊急情況下難以獲得治療
與這種普通診療體系相配套的是急救體系。被劃分在這種體系內的疾病不需要介紹書就能獲得緊急治療,理論上來説,類似流感之類的疾病能免除介紹書,也是因為其被劃分在急救體系中。
急救體系包含救護車系統和急診系統兩個分塊,其中救護車系統基本在電話上操作。日本的救護車一般不屬於醫院,而是屬於獨立的急救門診。撥打諮詢電話後,諮詢中心會查詢距離所在地最近的急救門診並派出救護車。這個過程中病人不需要花錢,救護車由政府從税收中劃撥專款支持運營。
然而,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有急救門診,也不是所有急救門診都會在夜間繼續營業。根據去年日本政府統計的數據,救護車到達求救現場的時間集中在5到10分鐘,而10到20分鐘的情況比例也很高。

圖為日本消防白皮書統計的救護車抵達現場所耗費時間的資料
除此以外,救護車雖然不會徵收使用費,但會徵收特殊診療費和夜間使用費,在被判定為不需要使用救護車卻叫了救護車的情況時,呼叫救護車的患者會被徵收約1000人民幣的特殊診療費,而如若在救護車上接受醫師診療的情況,將會被再徵收約700人民幣的診療費。因此,對於普通日本人來説,救護車是不能隨便叫的,即使你覺得腹痛難忍,也有可能會被判定為小題大做叫了救護車,而不得不繳納高額診療費。因此,即使緊急情況時可以通過呼叫救護車來及時獲得治療,也需要承擔一定的被徵收額外治療費的風險。
另一種方式,即自行前往急診,則比呼叫救護車要好得多,只不過同樣地,不是每家醫院都有急診,也不是每家醫院的急診夜間都會運營,而且每家醫院急診治療的疾病也不一樣,所以前往急診前需要自己大量查詢相關信息,保證不會白跑一趟。
從日本的急救體系能夠看出,要想在第一時間獲得緊急治療,熟練的日語、優秀的互聯網使用技能、足夠的金錢或是仍能勉強一行的雙腿,這三樣必不可少。事實上,同時具備這三樣的人並不多,在日外國人、靠退休金度日的老人、殘障人士、打工的低收入羣體,等等,這些社會弱勢羣體獲得緊急醫療其實有不小的困難。
新冠肺炎期間的醫療崩潰
當這種“遲鈍的醫療體系”遇到新冠肺炎後,崩潰便是可以想象的事。4月進入緊急狀態後,日本政府調整了PCR檢查的相關規定和手續,37.5度發燒患者持續4天發燒的話可以通過電話諮詢來獲得PCR檢查和入院治療的機會,醫療費用納入國民健康保險體系中,個人承擔費用約為390元人民幣(全額約為1300元)。但如果是4日以內的話,無論多麼嚴重都只能在家中療養,除非在私人診所自費進行檢測。
在當前日本社會中,“新冠病毒導致的醫療崩潰”有着兩層含義,一層是單純指的醫療前線陷入混亂,如前往醫院的患者無法得到有效救治、呼吸機防護服等醫療設備不足、醫生們陷入過勞狀態等狀況。另一層含義,則是指醫療系統無法及時接收包括新冠肺炎以內的新患者。
事實上日本政府截至目前為止都對醫療現場的具體情況閉口不談,從安倍口中只能聽到“醫療面臨崩潰的危急情況”這種曖昧的説法;日本的媒體在採訪時也很少進入到醫療第一線。因此在日本反而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很少人知道醫療現場到底發生着什麼,甚至許多媒體在報道醫療現場時引用的是中國武漢醫療第一線的新聞圖片。除了時不時有醫生在推特上傳出醫療第一線崩潰的情形,日本社會中醫生們是如何奮鬥在第一線的,沒人説得清。
比起醫療第一線,另一方面就更讓人有“醫療崩潰”的實際體驗了。根據NHK針對東京消防廳及都廳的調查,救護車運送患者時尋找可接收醫院,被至少5所醫院拒絕接收、花費20分鐘也找不到可接收醫院的情況在3月達到巔峯,達到驚人的931次。4月,NHK還採訪了一位患者在呼叫救護車的情況下,仍然被110家醫院拒絕接收的案例。日媒還報道,部分患有癌症、心臟病等疾病的患者,4月以來等待診療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有專家已經開始呼籲不能忽視這些患有其他疾病的患者。

圖為NHK報道截圖,圖中文字:被醫院拒絕接收的患者不停被運往其他醫院
4月30日,相當於日本CDC地位的日本醫師會公開澄清,日本不存在所謂“醫療崩潰”的情況。而諷刺的是,5月6日,安倍宣佈由於醫療前線持續瀕臨崩潰、人與人的接觸未減少,所以將緊急事態延長至5月31日。
黃金週過去,東京都內首次迎來新增新冠肺炎患者人數的減少,截至目前已連續一週新增患者數在100人以下,有人説日本已經越過了峯值:但同時,也有人指出是因為先前黃金週放假,導致可以提供PCR檢測的醫院數變少,檢測的人少了所以新增患者也變少的原因。
不論如何,日本社會從精神狀態上已經進入了抗擊疫情的後半程,人們期待着事態的好轉,同時也瀕臨忍耐極限。對於醫療系統來説也同樣如此,如若新增患者再不減少,則業已捉襟見肘的醫療體系將無法支撐哪怕一兩個新增的患者,越來越多被救護車載着、不得不“環遊東京”的那些病人就是最好的證明。後半程,對日本醫療體系依然是巨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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