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弗裏德曼:新冠疫情之後,世界還是平的嗎?

疫情教我們對大自然保持謙遜
幾周前復活節的時候,美國的教堂和電台都在做佈道的節目。我最喜歡的一段佈道是一首歌,歌詞是:“他征服了世界,他手中掌握着世界”(歌曲:He’s got the whole world in his hands)。
這首歌恰好總結了現在的局勢,不過不是“he”,而是“she”,是“她手中掌握着世界”。“她”指的是我們的大自然母親。
我們的命運掌握在大自然的手中。
世界各國都在面臨大自然給我們帶來的同一個挑戰。我們這一代人從沒有經歷過這種挑戰,上一次這樣的挑戰還是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
大自然的本質就是物理、化學和生物,我們不能對大自然説:“我們現在經濟不好,停一停吧”。
她依舊會遵循物理、化學和生物的規律,她總是會以一種平衡的方式運行,我們不能挑戰大自然。

1918西班牙流感,資料圖
在這次的疫情中,特朗普總統用“戰爭”這樣的字眼描述抗疫行動,但是如果對手是大自然的話,那就是非常不當的措詞。
二戰時期,通過動員和戰鬥打擊日、德這樣的法西斯國家的時候可以用這個詞,冷戰期間通過投資和創新對抗蘇聯時可以用這樣的措詞。
但是當對手是大自然的話,戰爭的措辭就不恰當了。
在這種挑戰下,能夠帶來收益的是適應性。洪水、颶風、暴風、乾旱,疫病,這是適者生存的遊戲。
最有適應性的個體、物種、國家能夠生存下來,而不是最強最聰明的。
有三種適應性的策略會得到大自然的青睞。
第一要謙遜,如果我們不尊重大自然,那麼它就會打擊你,會傷害你身邊的親人。
第二要有協調應對能力,病毒一定會找到系統裏的漏洞,協調有序才可以防禦。
第三是要發展物理、生物和化學方面的研究,而不是強調政治、大選和意識形態。
我相信每個國家在這次挑戰中都有同樣的目標,那就是可持續性。
在我們的適應策略裏需要儘可能地拯救更多的生命,同時挽救更多的工作崗位,讓我們的生計能夠得以維持,並期待最終獲得所謂的羣體免疫。
獲得羣體免疫的唯二途徑是靠開發並大規模使用疫苗,或者靠大量人羣感染之後產生自然抗體。
全球化走向取決於最先重啓經濟的國家
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目前世界上有兩類適應模式。
第一個是中國的模式,就是封城,阻斷傳播鏈,減緩確診數的增加。用高效的監測來做檢測、隔離、追蹤、治療,然後把剩餘的病例數降到最低的可控水平,然後重啓經濟。
比如韓國、新加坡、德國,基本上都是沿襲這樣的模式,先是封城,然後讓疫情曲線平下來,再去重啓經濟。這是一個很好的拯救生命、維持生計、等待疫苗問世的模式。
第二個模式是瑞典的模式,只進行部分的鎖國和封城。比如選擇性地關閉餐廳,有些行業關、有些不關;實施社交隔離,無症狀或者輕症的羣體,可以讓這些人感染,獲得自然的羣體免疫。同時能夠保護老齡人口等易感人羣。
如果60%的人口獲得了免疫,就可以開放經濟,允許易感老年人出來活動。
我們還沒有看到這個模式的最終結果。而且還發生了養老院大量感染的案例。但根據瑞典傳染病專家的表述,瑞典醫護人員和斯德哥爾摩地區的羣體免疫可能已經達到了25%-30%。
第三個模式很不幸,是美國的模式,也就是把前兩個模式混亂的結合。
中國已經先行一步重啓經濟。雖然這個過程會比較漫長,也需要保持社交隔離,但比如上海的迪士尼樂園都已經恢復營業了。
德國、丹麥也是同樣的情景,凡是採取了中國模式的國家,或多或少的都已經開始重啓經濟了。
而瑞典的模式還要再等等才知道結果。
我認為,未來全球化面臨的一個大的分化點,就是在於採用前兩個模式的國家,誰能夠首先在疫苗問世之前可持續地重啓經濟。
中美關係的黃金期已經結束
即使沒有新冠病毒,中美關係也依然會緊張,也需要重新定義,這對全球化是有影響的。
從1979年到2019年這40年,是中美關係的黃金期。
在這40年間,兩國發生了一種“無意識”的一體化。所謂無意識,指的就是這40年間,中國和美國真正成為了一個國家兩種體制。
如果一個美國商人早上醒來時説:“我要去中國訪問”“我想和中國做生意”“我需要在中國建立供應鏈”“我想招聘一個年輕的中國科學家”“我希望我的孩子到中國去上學”,都不會有一點的奇怪。
同樣,一箇中國人説“我要去申請哈佛大學”或者“我想和美國公司合作”“我想投資一家美國公司”“我想在美國買一間工廠”,也是司空見慣的。
這些行為是無意識的,就是大家想做什麼都能做得到。這種無意識的一體化對於全球化來説是非常關鍵的,而且對於全世界的繁榮也是至關重要的。
但美國和中國這種關係已經結束了。
中美之間貿易的結構性變化一直在累積,在疫情暴發前達到了高峯。
在過去40年,美國賣給中國一些深層的產品,是要進入企業、家庭的深入的產品,比如軟件、芯片等等。而中國賣給美國的是淺層產品,比如衣服、鞋、襪子、棒球帽等等,不是進入生活很深的產品。
在過去這些年,中國在生產深層產品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包括電腦、通訊技術,特別是華為。不幸的是中美現在沒有一個互信的關係,讓美國消費中國的深層產品。
這種緊張情緒在疫情暴發前就不斷地累積,在疫情過後還會存在。
如果説過去40年的全球化很大程度上依賴於中美關係發展,那麼這種全球化其實本質上是依賴於中美這種無意識一體化的。
我們如果不去建造一個新的互信的框架,建立真正的互信,使得美國也可以消費中國的高附加值產品,那麼中美關係就會惡化,全球化也會惡化。
世界還是平的嗎?
最後,我想做一個總結性的回顧。
在過去幾個月人們經常問我,這個世界還是不是平的?
我認為,經濟學家們對全球化的定義過於狹隘,他們關注資本和貿易的流動,全球化遠不只是這些。
我認為全球化的內涵是,國家、企業和個人都有能力在全球範圍內開展行動。
過去只有企業和國家才有的全球行動的能力,現在個人也有了。
很有意思的是,幾周前,我早上和印度開了一個網絡會,下午又跟聯合國開了一個網絡會,晚上又跟中國開了一個網絡會,大家都問,全球化會終結嗎?
我説當然不會,我坐在馬里蘭州的辦公室裏就可以參加全球各地的會議,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和世界有那麼多的互動。

弗裏德曼與論壇代表連線
人們總是説,“全球化要結束了,世界不再是平的了”。當然,全球化會經歷起起伏伏,但是我堅信,只要我有電腦、有zoom、有手機,那麼我就可以作為個人在全球範圍內行動。
就像一個企業或者國家一樣,我可以找到我的讀者、客户、供應商、生產商等等,只要我有這個技術,我就能做到。
所以大家一定不要隨意宣告全球化終結。
我當了40年的記者,寫了很多文章。在有的文章開頭,我會寫一句話,就是“世界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那些都是我曾寫過的最差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