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健:某些科學家寧可無藥也反對用中醫藥,是何邏輯?
(採訪 觀察者網/武守哲)
**觀察者網:**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採訪您的機會。您在提案中着重提到,疫情之後應及時總結中醫藥防治新冠病毒肺炎臨證經驗,作為歷史性學術著作保存流傳下來,希望由國家中醫藥管理局牽頭組織一流專家成立一個編撰委員會。您覺得這個編撰委員會應該如何面對“中醫存在不同流派的多種診療方案”,採取何種編撰方法,才能“形成相對比較統一的權威認識”?
**蔣健:**我國幾千年的歷史當中,有不少關於大瘟疫流行之後產生的學術著作,多由醫家學者個人總結當時經驗獨立完成的,如漢朝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清朝的吳鞠通的《温病條辨》等等,為後世抗疫及傳染病診療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是寶貴的學術遺產。

《温病條辨》,清朝吳鞠通著
2003年中醫藥抗擊SARS病毒的成功經驗,很遺憾當時並沒有得到及時地總結匯總,時間一久,將漸漸被遺忘。把對瘟疫診療的過程記錄下來,是中醫藥隨時代發展而不斷進步的重要證明,這對中醫藥的繼承和發揚都是非常重要的;必要時,編纂成書的內容完全可以作為現在中醫院校的教科書。至於中醫流派問題,自古以來就有,通往羅馬的路不止一條。但畢竟還是有主流、有分支的區別,比如此次抗疫,有“國家隊”也有“地方隊”,不同的省份比如説在安徽省、江蘇省、浙江省、甘肅省等等,地方中醫對同一疾病的不同階段,存在一些大同小異的治療方法,我認為可以兼收幷蓄。
我們中醫有個説法叫“三因制宜”:因人制宜,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即同樣一個病,但因為性別年齡不同,因為體質不同,甚至因為地方氣候不同,所以具體的治療方法也應該有所不同。同為新冠病毒肺炎疾病,武漢患者可能偏於濕重,在廣州可能偏於熱重,治療用方用藥會有所不同。在編纂中醫藥抗擊新冠病毒肺炎診療書籍的時候,基於這個“三因制宜”,除了介紹“國家隊”的診療方法外,也可以介紹地方上的經驗;治療方法可以是傳統中藥湯劑,也可以是不同劑型的中成藥,還可以包括針灸推拿康復方面的內容,都可以寫進去。
中醫的診療方案和西醫是不一樣的。西醫是千人一面的,而中醫則會根據人的不同體質、不同症狀開出藥方。比如同樣感染新冠狀病毒的患者,有的人便秘,有的人腹瀉,所以治療方案當然是不一樣的。當然你也許可以説,中醫沒有統一的方子是一個弊端,其實相反,這未必不是中醫的一種優勢。所以,主流和一些“非主流”的方法都編寫進去,百花齊放,沒什麼不好,可以提供後人去實踐、去證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中醫就是這麼發展起來的。
**觀察者網:**您指出,在非疫情期間“構建我國突發性公共衞生事件應急研發體系架構”尤為重要,需要一個“由國家和各地防控指揮部及體系內的常設機構”,那麼這個常設機構與“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CDC)的關係應該怎樣協調?
**蔣健:**湖北武漢是全球新冠病毒肺炎第一個重度爆發區,後來成了一個全球性的大流行病。我們看到,無論是核酸和抗體檢測試劑的研究開發以及疫苗的研發等等,美國都非常快,有後來居上的趨勢,我們要承認他們的科研實力還是很強的、反應是很快的。
從這一點來看,我們是否也應該利用我們國家舉國體制的優勢,舉全國之力搞集中而快速的研發?我國一些研究院所機構平常大多各自分散各自為政的,如果設一個或數個常設研究機構,平時和P3、P4實驗室以及和CDC有關傳染病的研究室、研究基地加強合作,是否能夠更快地出科技成果?這是我所熱切期待的。
2003年SARS疫情過後,有關研究就差不多也就停頓了下來,應該汲取此教訓。有關傳染病常設研究機構應該和院校的有關研究機構密切合作,平時人才儲備、儀器設備採購,科研經費俱應充足,密切跟蹤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新發突發傳染病,進行及時跟蹤研究。科技部對此要有一個優先考量。

2月14日,武漢江夏方艙醫院開始收治病人,這是武漢首個以中醫為主的方艙醫院
把“戰時”和“非戰時”的情況結合起來,以便一旦有大規模的疫情爆發,使我們不僅能在社會體制上佔優勢、而且在科研上也同樣能夠快速的作出反應。科技創新是一個國家的核心競爭力,何況是事關人民羣眾健康的大事。創新藥物的研發也是這樣。
不能平時對傳染病不重視,一旦出現了突發性疫情,缺乏一支能打殲滅戰的科技隊伍,既缺人才,也缺相應的科學研究的硬件,這種情況一定要加以改變和扭轉。
**觀察者網:**新冠疫情爆發之後,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成為民眾廣泛熱議的話題。您敏鋭地關注到了“加強我國非人靈長類動物模型研究”這一議題。靈長類動物到目前為止沒有列入農畜系列,在《畜牧法》和《動物防疫法》的條規中,靈長類動物的養殖、運輸經常性地處在一個模糊地帶,您對靈長類動物的臨牀科研和相關措施的配套有沒有具體的建議?
**蔣健:**我覺得在法律上是沒有什麼問題的。疫情爆發以來,很多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都提出來今後要禁止吃野生動物。現在我要講的是用於醫藥學研究用的動物實驗,除了大白鼠、小白鼠、兔子等外,我們有時需要靈長類試驗動物,如猴子和猩猩。涉及病毒入侵機理研究及疫苗的研發有時需要這類高級別靈長類動物模型,是低級別動物所不能替代的。
目前我們國內靈長類動物研究所也是有的,但靈長類動物的數量、質量以及平時的管理都是不夠的,能夠進行靈長類動物實驗的研究院所也是不夠的。靈長類動物的飼養條件與管理是十分苛刻的,其居住環境、温度濕度、飲食的要求甚至比人的要求還要高。

1986年美國20世紀福克斯出品的電影《變蠅人》,科學家男主角在拿狒狒做試驗
另外再談談動物倫理學問題。用靈長類動物來做實驗,這是全世界都在做的。在實驗的過程當中,別説靈長類動物,哪怕是一個小白鼠,我們做實驗的時候都會要求不能讓它發出痛苦的聲音,就這個問題,我們肯定要按照相關動物倫理法規定來進行。
這就又回到我們的研究硬件和CDC關係的問題上去了,還涉及到動物的來源和飼養條件硬件是否達標。靈長類動物需要能夠在應急的情況之下供醫學、藥學研究所用,這一塊我們確實還存在欠缺。
**觀察者網:**我看到的一些資料顯示,咱們國內養殖的靈長類動物的數量、存欄率還是可以的,但有一大部分賣到了國外。
**蔣健:**我們總是把很多好的東西都賣到國外去了,當然背後可能有出口創匯因素。總的來説,我們確實要儲備足夠有質量的靈長類動物,用來做臨牀研究,而不要老是從經濟上考慮,這樣是沒出息的。

2014年之後,美國用於科學實驗的猴子需求量猛增(圖中紅色曲線)
**觀察者網:**根據西方媒體多家報道,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國大規模爆發之後,美國各地的中草藥館、中醫館的草藥受到美國普通民眾的認可和追捧,您是否認為,此次新冠疫情會加快中醫走向全世界的步伐?
**蔣健:**面對這樣一個新突發傳染病,幾乎還沒有一個大家公認有效的藥物來進行治療,瑞德西韋也好,羥氯喹也好,目前還沒有經過循證醫學證明確鑿有效,因為我們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未知的病毒,在我們國內的方艙醫院,採用了我們中醫藥或中西醫結合療法以後,重症化率和死亡率都有顯著下降,充分證明中醫藥是有用的、有效的。
國內外醫學界的一些科學家,他們認為判斷藥物是否有效,必須要經過隨機、雙盲、對照、大樣本、多中心的臨牀試驗驗證,這是沒錯的。但是,類似這次新冠病毒肺炎疫情來勢兇猛,作為新發突發傳染病,根本來不及讓你有足夠的時間進行隨機、雙盲、大樣本的臨牀試驗。
這次湖北武漢疫情爆發之後,我們國家大概有數百個中西藥物同時進行臨牀試驗,結果收治不到那麼多的病人,許多試驗無果而終。有些科學家抱着寧肯無藥治療也反對運用中醫藥進行治療的態度,認為那不科學,結果在等待科學還結果出來之前,很多病人除了支持療法、糾正水電解質平衡、吸氧以外,沒有別的治療藥物,豈非白白等死?
中醫藥臨牀效果不錯,為什麼不讓使用?再説了,一邊運用中醫藥治療,一邊該進行支持療法就進行支持療法,該吸氧就吸氧,也不影響你西醫治療,我真搞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還反對運用中醫治療?武漢方艙醫院及其他醫院結合中醫藥治療以後,重症化率和死亡率都減少了,那些懂得隨機、雙盲、大樣本、多中心臨牀試驗的科學家當然也懂得“大數據”及“真實世界”的研究觀察方法也能夠證明藥物的有效性,卻故意對此閉口不談。
西方留學經驗造成了部分科學家的民族虛無主義,作為研究藥物的科技人員,自主研發不出創新西藥,過了專利期的仿製藥有時還做不出生物等效性來,還出來拼命反對中醫中藥,不知道按的是哪套邏輯?
我作為中醫,我認為中醫確實可以通過清熱解毒、祛濕化痰、活血化瘀或增強抵抗力,能夠改變機體的微環境,能夠改善喘憋、咳嗽、發熱、腹瀉、便秘、食慾不振等等症狀,至於這種機體微環境的改變或症狀的改善對於祛除病毒究竟是通過什麼樣的機理,實話實説,還不是很清楚。自然界有許多現象還不是很清楚,人類不也在地球上生存得好好的嗎?你就是明白了年級大了黑髮會變成白髮的機理所在,你不還是從黑髮變成了白髮嗎?
中醫不能包治百病,也有一些中醫因為水平不夠治不好病,但是決不等於説中醫藥不能治病。方艙醫院的中醫藥實踐就是個“大數據”“真實世界”,全國各地中醫醫院門診的中醫藥實踐也是個“大數據”“真實世界”。在上海,外國留學生來學中醫藥的為最多。中醫中藥在歐美這次疫情中受到歡迎,難道他們都是上當受騙了?
但中草藥是否能夠借這次疫情進到歐美的主流,這個不好説。作為一個藥物進入另一個國家,需要走一整套嚴格程序。比如在美國,就需要FDA(藥品食品監督管理局)的認定批准,歐盟也有相應的機構來批准認定,才能以藥物的身份上市。現在的情況是,不管外國政府是否批准准許,中醫中藥包括針灸在國外民間都有一定的市場,而且這個市場不是越來越小,而是越來越大。
此次疫情會對中醫藥的推廣能起到積極正面的作用,但如果就此下結論説中醫藥就可以走向世界的話,恐怕還為時過早。
**觀察者網:**新冠肺炎流行性病學還帶來了“供血安全”問題。您是如何看待“血漿療法”這一利用康復者血漿中針對新冠病毒的特異性抗體,可以迅速識別並捕捉病毒,激活體內的補體系統清除病毒這一療法?
**蔣健:**有兩個概念,一個血漿療法;血漿療法是利用了已經得過新冠肺炎的患者的血漿(患者已經屬於恢復期的痊癒了),其中有抗體,在疫苗一時研發不出來的情況下,可以把血漿當做一個治療的藥物來看待。
血漿療法的運用到現在已經有很長的歷史了,就是利用已經恢復的患者血液中的抗體,注射到剛剛患病的身體裏面去,起到一個輔助治療的作用。
輸血安全是另一回事。健康的人把自己的血獻出來,給那些需要輸血的人。獻血的人需要查肝腎功能以及肝炎病毒、艾滋病毒等等,以保證用血安全。

3月4號下午,廣西自治區人民醫院為三位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開展了新冠肺炎康復者恢復期血漿治療
現在憑空出來了一個新冠病毒,其中有一些人羣屬於隱性感染者,他表面上沒有得過病,但説不定他身體裏面攜帶了陽性的病毒,但沒有發病症狀。
感染過新冠肺炎病毒的人所產生的抗體也分兩種,一種是IgG的,一種是IgM的。IgM通常表示新近受到感染,IgG抗體是表示既往受到感染。
過去我們獻血的時候,要查肝腎功能和肝炎病毒艾滋病毒,現在面對一個新冠肺炎病毒,其血液抗體陽性是否可以獻血?這個還需要進行大量的研究與觀察。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經有一種病叫輸血型肝炎,就是因為當時大家對那種病毒還沒有分離出來,對它的本質還沒有看得很清楚,導致受血者出現了丙型肝炎,在國外叫C型肝炎。
後來我們弄明白了,C型肝炎是能夠通過血液傳播的。所以現在我建議那些新冠病毒的痊癒者,或者隱性攜帶者去獻血時,不僅要檢測其IgG和IgM抗體,還要搞清楚這些抗體陽性的臨牀意義,不能光憑經驗就判斷哪一種血是肯定安全的,還需要作大量的流行病學調查,才能把這個問題搞清楚。這主要是考慮到獻血的安全性問題。
**觀察者網:**蔣教授,再問您最後一個問題。可否談談您對新冠病毒疫苗研發前景的展望?西方國家也在加快研發步伐,目前已經形成了疫苗國際“軍備競賽”的勢頭,有些政治化了。
**蔣健:**這個病毒什麼時候能完全消失我們還不太清楚,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疫苗研發出來。據我目前所知,在疫苗研發方面,我國與歐美發達國家屬於第一梯隊,起步早,研發水平相對來説也比較高。您説這相當於“軍備競賽”也不為過,這不僅涉及到經濟上的因素,也展現着一個國家的科研實力和麪對新發傳染病的應對能力。
研發疫苗講究速度。RNA病毒疫苗相對來説比較難研發,因為它會發生變異,不太穩定。病毒一旦變異了以後,疫苗就不一定完全匹配管用。所以,疫苗的研發速度是非常重要的,首先涉及到巨大的經濟利益;第二,代表國家科研實力;第三,趁着病毒還沒有變異之前投入預防使用,要快。研發疫苗是最要緊的事情,可以省卻很多的醫療資源。所謂傳染病的“防治”,有了疫苗,就可以控制在“防”的階段而非治療的階段。
所以這依然涉及到了我們國家突發性公共衞生研發體系這一根本性問題,這就又回到了剛才提到的老問題上了。
**觀察者網:**感謝您抽出時間接受我們的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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