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靜泊:瘋狂的口罩——資本盛宴為何卻“套牢”了大量農民
前一段時間備受關注的紀錄片《口罩獵人》,應該有不少人都已經看過了。片中的主人公滿世界採購口罩和原材料,高級酒店、豪車、保鏢,甚至是私人飛機都頻頻出現,雖然十分有趣,但似乎離我們的生活稍遠了一些。有一個發生在筆者的家鄉,離我們更近的故事,或許更值得我們關注。
(一)
農曆新年的時候,比亞迪、中石化、上汽等知名大企業,都紛紛加入口罩生產大軍,試圖解決口罩緊缺的困局。其實我們購買的口罩,無論是何種品牌,大家翻到包裝盒背面細看,大多數產自一個你從未聽説的小地方。安徽省桐城市下轄的青草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今年2月初,安徽省便派出省級領導幹部前往青草鎮,督促當地口罩企業加快推動復工復產和擴產增產。可能有人聽説過湖北仙桃,在非疫情時期就是口罩集約生產和出口的模範地區。相比之下,青草鎮的口罩產業相對更加零散,銷路也多側重於國內市場。從產品上來説,疫情爆發以前,當地尚無企業擁有醫療器械生產資質,平時所生產口罩大都用為防塵、防護,而非防病毒。不過有極少數發展較成熟的企業,從去年上半年開始就在當地政府指導下逐步引入無菌車間,申請相關資質,有計劃地進軍醫用口罩領域。
除了青草鎮,我也同時觀察了與其毗鄰的懷寧縣高河鎮與潛山縣源潭鎮。源潭鎮,其主要生產清潔、家裝和工業拋光使用的刷子,不少已替代進口產品,這其中就包括韓國三星電子所使用的屏幕拋光刷,已經形成了比較完善的產業鏈。高河鎮,由於是新城,產業集聚現象並不明顯,有少數木材和化工類企業,但勝在地廣人稀,政府對外來投資十分熱心。提到這兩個地方的原因,是這三縣平日交往較為密切,這次疫情也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當地民眾都普遍當做一個經濟體看待。
從數據上來看,以高河鎮為經濟中心的懷寧縣,今年1-3月,醫療製造業和化學纖維製造業銷售產值同比增長156.78%和27.75%,這裏增長的其實就是口罩產業。同時,口罩生產廠家達到382家,其中年收入2000萬以上規模的企業有68家。要知道,懷寧縣2019年常住人口僅61.4萬人,平均每1600人,就有一家口罩工廠。而在疫情前,當地生產醫用口罩的企業數量,可以約等於零。其它兩地的數據也十分類似,在此不做詳述。
(二)
來自懷寧縣的老胡,早些年離家赴外鄉創業,小有成就,近些年聽聞家鄉政府大力招商引資,便萌生了回鄉投資的想法。今年二月初,老胡從朋友處得知,有部分先前從事塑料製品加工的當地企業,紛紛轉產一次性醫用口罩,每日毛利潤(扣除設備採購和折舊費)可以達到50萬人民幣。如此高額回報,手握資金的老胡動心了。此時,原先從事口罩生產或擁有相關技術設備的企業(如擁有無菌車間的塑料製品企業),已在當地政府號召下全面轉產口罩近半個月。這些企業可以稱得上是受到政府監督和指導的“正規軍“。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量後,老胡與兩位親朋,共籌集約500萬人民幣的啓動資金,在三月初以90萬一條的價格,購入兩條KN95口罩生產線。由於完全不瞭解採購渠道,中間人收取了每台10萬元的採購佣金。

除了生產線,醫用口罩所需要的無紡布(即我們常見的口罩藍色外層)也需要大量採購。非疫情時期,原價約為每噸7000-8000元。2月中旬,漲價至35000元每噸,老胡在此時囤積了價值約200萬元的無紡布。之後價格持續飆升,老胡還曾在三月以每噸8萬元的“人情價”轉讓給同行少量無紡布。到了四月初,無紡布的市價達到頂峯約14萬元每噸。
雖然囤積了大量無紡布,然而製作口罩中間層所需要的熔噴布(用於隔離病毒),老胡卻沒有多少存貨,這是為什麼?因為真的買不到。老胡曾在三月底以每噸39萬的價格,從熟人處採購了兩噸熔噴布。但老胡隨即發現存在質量問題,次日便以每噸42萬的價格退還,沒想到還小賺了一筆。從這之後,老胡分別在市價60萬和70萬每噸的時候又採購到了少量熔噴布用以生產。
據業內人士透露,一噸熔噴布的價格,根據90%至99%的過濾效率,價格一般在40-70萬之間波動。當時全國有極少數供應商,能達到用以生產KN95口罩要求的95%過濾效率。這其中僅有一至兩家,能滿足醫用2級和3級防護口罩的要求,即過濾效率大等於99%。據聞中石化生產的熔噴布,也無法達到99%過濾效率。但這並不影響各類熔噴布“一貨難求”的情況。
老胡好不容易把設備買回家,租好了廠房,準備好了原材料,機器卻壞了。無奈之下,只得親身打“飛的”前往位於廣東的廠家更換配件。如此來來回回,等第一批KN95口罩正式下線時,已經四月底了。萬事俱備,正要大展拳腳,尋找銷路的時候,原本在滿街下訂單的浙江採購商,一夜之間全面停止採購,原因是義烏市在5月10日頒佈了“全國暫停口罩等6類防疫物通過市場採購貿易方式出口”的通知。非常不幸,截止五月中旬,老胡的KN95口罩,一個也沒賣出去,工廠也早已停工,五百萬資金全部被套牢。
(三)
雖然老胡的掙扎仍在繼續,但也有不少當地企業家表示自己賺了不少。上文提到的青草鎮,長期被譽為“勞保用品之鄉”,有一家受當政府重點扶持的企業,從去年上半年便有計劃地申請相關醫療生產資質,雖然直到疫情期間才拿到許可,但仍幸運地成為了當地第一批生產口罩的“正規軍”。類似這樣的“正規軍”,在我關注的這三個地區,總計不超過十家。這其中還有不少是原先就從事醫用紗布等相關醫療產品製造的企業。這些企業先人一步,倒也不足為奇。有消息透露,其中一家“正規軍”,正在被當地税務部門追繳約2500萬元的税款,想必是真的大賺特賺。
“正規軍”雖然搶佔了先機,但他們的成功也並非“天上掉餡餅”。在一次閒談中,某口罩企業負責人表示,為了採購設備和原材料,他在全國暫停人員流動,湖北省全境封鎖期間,通過渠道獲得了特別通行證,隻身前往湖北仙桃,以300萬元的價格,將當地一停工企業的整條生產線及原材料,全部運回安徽進行復產。
同時,上文提到老胡的機器因維修耽誤生產,“正規軍”裏的一位高人則自有妙招。一方面,“高人”親身前往口罩設備製造地之一的浙江,與當地製造商的後勤人員建立關係,在機器配件壞損需要更換時,由製造商庫管人員攜零件乘飛機前往臨近的安徽省會合肥,雙方在機場交接零部件,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生產。當然,庫管人員的“車馬費”是少不了的,畢竟眼巴巴等着配件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另一方面,該企業家更是召回自己遠在海外,從事機械研究的子女,回鄉協助管理和維修設備,這樣便可以不依賴廠家的維修人員,提高效率。“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的古訓這時候也依然適用。
還有一位“正規軍”的故事則頗具傳奇色彩,這家企業平時的主要產業即生產防塵口罩。2019年年底,他以1500元的價格,將一台運行不太良好的老舊口罩機器,賣給了廢品收購站。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今年年初,他偶然發現貼着自己工廠標籤的“廢品”機器,出現在了臨近的一家小作坊裏,一問價格,得知是這家人花了70萬元買來的。1500元的廢鐵,三個月時間,搖身一變,身價翻了近500倍,這中間還不知經歷了多少次的倒賣。
(四)
據多方驗證,疫情初期,通過生產一次性口罩,盈利50萬元一天,並非假話。然而在義烏市發佈通告前,大多數口罩企業,又將先前盈利,全額投入了利潤更高的KN95生產中,隨後慘遭“套牢”。我簡單推算後,認為青草、高河和源潭三鎮,保守估計約有至少20億民間資本投入口罩生產,這其中,既包括資本雄厚的“正規軍”、小有成就的“老胡”們,也有抱着投機心態四處入股的人民教師及基層公務人員,然而更多的是以普通農村家庭為單位的“小作坊”,他們的資金則大多來自儲蓄。這些投入,截止五月中旬,大都以設備、原材料和存貨的形式被“套牢”。
那有人在這場浩浩蕩蕩的口罩浪潮中受益嗎?當然有的。許多普通農村居民,因為新增口罩企業勞動力緊缺,都在今年年初加班加點,掙了不少,甚至相當於整年收入。不幸的是,也有一些務工者,由於數月熬夜加班加點,付出了健康的代價。同時,因儲蓄盡失導致精神崩潰,甚至是跳樓的極端案例也有所耳聞。
(五)
疫情初期,地方領導就曾帶隊前往青草鎮督導口罩擴產,雖然出發點是為了監督鼓勵本省為數不多的口罩生產基地,但也無意中造成些“揠苗助長”的意思,因為與湖北仙桃這樣成熟的醫療口罩生產和出口基地相比,青草鎮及周邊地區的企業,在疫情前並不具有任何用醫用口罩的生產條件和資質。領導的到來,確實帶來了商機和就業機會,但普通農村家庭和小投資者是否從中讀出了一個錯誤的投資信號?
上文曾提及税務部門正在向某口罩巨頭追繳兩千餘萬的税款,以及三地政府曾嚴格要求口罩生產企業必須使用工業用電(即三相電),這兩點相結合,説明政府對爆發式增長的口罩企業亂象是有意識的,對市場上的天價機器和原材料價格暴漲也一定是有所耳聞的。然而當地政府並未正確引導和規範市場准入規則,致使無數小資本投資人,甚至是普通民眾被套牢。即便是意氣風發的“正規軍”,在初期盈利後,也抱着“再接再厲”的想法將資本注入N95生產中,這些企業目前也仍在經歷一定風險。在與一些大佬閒談中,我曾簡單地估計三縣約20億民間資本難以脱身,但現場有多人表示我太樂觀了,現實可能是雙倍。
這些年,無論是外賣App還是共享單車大戰,消耗的都是投資人的錢,經常還能“造福”作為普通消費者的我們(譬如幾塊錢的外賣、免費的單車)。但口罩生產浪潮中,許多農村家庭不惜動用儲蓄加入生產大軍,最終蒸發掉的是辛苦勞作多年攢下的“娶親錢”、“嫁妝錢”和“養老錢”,如此投入似乎也沒有給哪個羣體帶來好處?畢竟生產出來的口罩有相當一部分不太合格,出口至海外甚至可能影響中國製造的聲譽。
作為觀察者,我倒不擔心大資本小資本的蒸發帶來的破產危機,投資總歸是有風險的,令人擔心的則是普通農村家庭失去存款後帶來的社會不穩定性。明面上看這不過是資本的進進出出,在政府統計裏也不過是個數字,實則是農民的存款被奪走了。
既然政府對口罩企業用電量和税收都有嚴格的把控,説明其有監控市場動態的能力,即便在當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政府不應過分介入,但適度的指導和行業預警還是必要的,特別是對沒有任何投資經驗的普通農民。這就好比為何農村宅基地至今仍不許買賣,許多政策制定者擔心的就是農民會將僅有的土地變現,然後快速消費,最終釀成社會危機。據瞭解,當地政府暫時未就市場上的口罩庫存問題作出反應,大小商户仍在自行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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