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美媒罵政府罵總統，但不等於罵體制和道路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就會看到人們誇讚美國媒體如何批判美國政府的各種弊端，如何體現出媒體的獨立和良知。這次疫情也不例外。
這些誇讚當然有道理，但也只是事物的其中一面罷了。
當然，我們暫且不去談美國主流媒體裏面的黨派偏見，以及涉及到國際事務時的無知與傲慢，就談一下美國媒體對於本國政府的批判。
這裏面有兩個問題，一是：這些媒體對於本國政府的批判，真的是批判嗎？二，這些批判，可以轉化為行動嗎？
美國媒體的“主旋律”
當我們看待美國媒體對本國的批判和反思時，首先要理解東西方政治文化的一個區別：對於中國（某種程度上，東亞其他國家也是一樣的）來説，黨、政、國家、領袖、制度、文化等等……有着緊密的聯繫，因此當你批判其中一項之時，不可避免地會連帶到整體。
但是對於西方來説，一個領導人未必就代表其政黨，一個政黨未必就代表政府，一屆政府未必就代表國家，一個國家未必就代表其政治制度，更不用説西方文明。
某種程度上講，這當然是西方制度的一種優越性，一切都是可以分開的，因此一切都是可批判的。但是反過來説，一切都是可以批判的，原因在於一切的批判都不會觸及靈魂。
在現代政黨制度下，你去批判政府和總統，並不是在批判整個體制和道路，你只不過是在批判一個你認為幾年之後就不會在台上的人。當然，客觀上講你也是在踩一捧一，幫助另一個黨派上位。
所以，美國當然有批判的自由，但這種自由跟我們慣常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樣。當我們説美國人有罵總統的自由時，這跟罵一個電視真人秀演員的自由是差不多的，特別是這兩個職業如今越來越相似了：當政客發現表演比政績更能打動人心的時候，他們自然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不要以為我在説特朗普大統領，我在説當前美國的大部分政客，比如被很多人視作美國政治家典範的紐約州州長科莫。是的，科莫的新聞發佈會看起來務實、坦誠、富有科學精神、充滿人文情懷，跟大統領給消毒水帶貨的發佈會比起來簡直是天差地別，所以很多美國人都呼籲科莫應該去選總統。
圖片來源：推特截圖
但是問題來了，科莫州長若是真有他發佈會上展示的那麼能幹，為什麼紐約在新冠疫情中的感染數和死亡數都如此驚人呢？因為紐約州的大部分應對措施都只發生在了州長的發佈會上，而不是真正落到實處的準備。直到3月底，科莫都在宣稱紐約的防護物資是充足的，而事實上紐約的防護物資有多少缺口我們現在都知道了。
在3月2號的時候，科莫還在新聞發佈會上迷之自信地説道：“你要讓我比較別國的疫情和這裏的疫情，我們根本不認為這裏的疫情會像別的國家那樣糟糕。”
我們現在也都看到這個flag的後果了：紐約一個州的疫情，就已經超過除了美國之外的所有國家了。
你可以説科莫的抗疫措施受制於聯邦政府，但這並不是科莫遲遲不封城，遲遲不準備抗疫物資的理由。看看人家西海岸的加州和華盛頓州，雖然是最早報告疫情的，但也及時採取了措施，使得它們那裏的疫情最早得到緩解。科莫學不來別的國家，學學別的州總可以吧？就是不會，不學，不練。
最後，紐約州很方便地甩鍋給了聯邦政府，説聯邦政府給的信息有問題，讓他們無從應對疫情。這話是不是聽着很熟悉？
這就是美國當前的明星政客。
當然，咱們客觀地説，科莫的消極抗疫美國媒體也不會不報，畢竟説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但是這不影響科莫在輿論和媒體上主流的形象塑造，就是一個大義凜然以“我們絕不會用美元標價人的生命”的態度來守護民眾，用“紐約愛每一個你……愛總會勝利”的正能量雞湯來安慰人心的模範州長。人們需要英雄，造也得造出來。
於是到頭來，在這樣的疫情面前，紐約州的領導班子不光沒下台，反而還能喪事喜辦，搞成美利堅抗疫典範，就很離譜。主流媒體是發過幾篇報道，質疑科莫到底是不是英雄。但看看這種所謂批判的力度，還有最後的結果，我就問你有什麼影響？
所以別看現在美國媒體報了多少美國政府的黑料，其實對於政客們來説是無所謂的。重要的不是有沒有人罵他們，而是他們在自己支持者眼中的形象究竟如何。特朗普當然早就被主流媒體們批成篩子了，並不妨礙親特朗普的媒體，比如福克斯之流，為大統領塑造出一個模範形象，替大統領甩鍋。
而只要看福克斯的人還支持特朗普，只要共和黨人們還堅持着百年來延續下的黨派忠誠，只要保守派的選民將意識形態（比如打壓中國、反對民主黨、阻礙進步主義）置於其他一切事物之上……主流媒體的批判反而是幫助特朗普塑造出一個被輿論迫害的形象，方便大統領把對他的一切合理批判扭曲成黨派間的人身攻擊。
更不用説，將一切問題歸罪中國（還有WHO這類國際組織）的敍事已經深入很多人心中，局面越糟，他們反而越會緊密團結在特朗普領導集體下，抵抗所謂的境內外反動勢力。
最重要的是，美國民眾已經對美國政府的無能和疫情帶來的傷亡麻木了，很多人已經進入到合理化一切現狀的心理狀態了。再壞能壞到哪兒去呢？還是趕緊復工不然都要沒奶粉錢了。
説到底，在普通美國人眼中，十萬人的死亡真就是個統計數字。只要不是死在自己眼前，只要不是血淋淋的暴力，死亡人數的多寡是不會激起人們情緒的。
所以最終引起美國如今騷亂的並不是疫情，而仍然是美國長久以來的種族歧視問題和一場悲劇性的死亡。只不過疫情帶來的社會經濟問題，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騷亂的擴大。
當然，即便是近期的騷亂，普通美國民眾也沒想過要炮打白宮，活捉特朗普。一般人也就是發泄一下怒火，等着11月大選秋後算賬。
不過問題來了，就算11月大選把特朗普選下去了，能夠挽回已經造成的損失嗎？能夠公審特朗普，讓他和他的政府為手上的美國人民的鮮血付出代價嗎？
即便是主流媒體的尖鋭批判，也僅僅是止於批判大統領，批判大統領所在的共和黨，頂多再反思一下自伊拉克戰爭和金融危機以來的美國積弊。但是這些批判，批判的是一小撮壞人和一小部分問題，實質上是在歌頌與之相對應的大批好人和戰無不勝的美國體制和道路。
你隨便翻開一篇主流媒體的社論，他們都會告訴你，道路沒問題，下次幹回來。最近的種族騷亂，由於突出體現了特朗普政府的殘暴和無能，反而更加強化了這一敍事。
無論你看到多少痛罵特朗普及美國政治的媒體文章，思路都是高度一致的：有問題的只是腐敗專制的共和黨和特朗普，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堅持自由民主的美利堅道路，他們是美利堅體制的破壞者而不是繼承者。只要下一任領導班子撥亂反正，美利堅燈塔就會重新閃耀。
所以我們要分清楚，絕大部分主流媒體的批判，一般是個人和黨派層面，最多就停留在政策層面，而不是制度層面，更不會上升到文化層面和國家層面，討論什麼美國文化的缺陷和美國人民的劣根性這樣的逆向民族主義。但如果你探究媒體上那些文章背後的精神內核，會發現看似不同的觀點背後，圍繞的都是同樣的主旋律。多元的聲音是有，但比你想象的要少。
比如《大西洋月刊》前一陣一篇標題聳動的文章——《我們生活在失敗國家——新冠疫情沒有破壞美國，而是揭露出早就破敗的事物》。雖然標題暗示這篇文章試圖討論美國道路的多年積弊（當然這篇文章淺嘗輒止地談到了一些），但實際上文章的絕大部分內容仍然是老調重彈地批判大統領及其女婿。解決方案是什麼？呼籲人們尊重專家和科學，呼籲人們支持負責任的政府而不是貪婪的企業，呼籲特朗普政府的下台和政策的重塑……
但是這文章仍然沒有觸及實質：為什麼人們不尊重科學，不支持正確的政策，為什麼選不上靠譜的政客？正確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為什麼不去做呢？
任何指責特朗普和共和黨在摧毀美國的敍事，都在迴避一個問題：既然是這樣糟糕的政府和黨派，又是怎麼被合理合法地選上來，並且統治美國這麼多年的？
民意的搖擺？暫時的危機？有缺陷的選舉人制度？對這個問題的解答，一般也就到這裏了。反正錯的不可能是美利堅體制。
在公正的美利堅體制下，你再不喜歡特朗普和共和黨，只要他們是合法地佔據廟堂，你就得願賭服輸。
但是問題來了。如果你在賭場輸一兩次，你可能只會懷疑對手是不是出老千了。如果你在賭場輸個十幾次，你就該懷疑這個賭場是不是有問題了。如果你在賭場一直輸下去，你就該反思：我為什麼要來賭呢？
目前主流媒體的反思，還只在第一步呢。
本質上，這些看似攻擊和批判美國的話語，都只是一邊攻擊當前的美國，一邊為過去的美國招魂。不管立場和黨派，美國媒體都仍然懷揣着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想象，只不過“偉大”的參照對象跟特朗普想象的不一定一致罷了。
同樣的道理，前些天經濟學家傑弗裏·薩克斯在CNN上寫評論，痛斥特朗普和蓬佩奧的中國政策，結尾寫道：“特朗普和蓬佩奧，美國人民現在還沒有完全認清你們的疏忽大意，你們已經把事情做盡了，都沒有廉恥之心嗎？”
這文章寫得是很解氣，可是你要是覺得美國當前的中國政策，僅僅是特朗普和蓬佩奧的問題，那就未免太過天真了。如果你覺得CNN的一篇評論，就反映了美國社會對中國的看法是理智的，就能夠讓美國的對華政策有一絲改變，那你可能是第一天看新聞。
説到底，現在誰看CNN和《大西洋月刊》上又臭又長跟你講道理的文章啊。絕大部分我們中國人熟悉的主流媒體報道，不過是美國中產精英們自娛自樂的迴音室罷了。要是那些文章有用，我們系的老師們早就用編排的笑話把特朗普彈劾了。
傑弗裏·薩克斯當然是難得的“對華友好”人士（在這個年代，對華友好的門檻其實挺低的，講道理就夠了，不需要真的有什麼意識形態上的親近），但他能有多少影響力？上次華為事件的時候他替華為説了幾句公道話，馬上就在推特上被人噴收了黑錢，什麼難聽的話都有，逼得他從此退出推特。
不同的聲音是好東西，但推特上不一定容得下。
當然，你也可以説薩克斯玻璃心，怎麼禁不住噴。但是傑弗裏·薩克斯可是為美國倡導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奮鬥了一生，在蘇聯解體之後為俄羅斯和東歐貢獻了著名的“休克療法”，這樣一個堅信美利堅自由民主道路的學者，到頭來被人指責為被中國收買的傀儡，可真是太委屈了。
美國大眾的“主旋律”
所以你要想知道美國人怎麼想，不要光看傑弗裏·薩克斯們寫的文章，還要看看抓着薩克斯們噴的美國網友。就好像你如果想了解中國的輿論場，只看大媒體，不看微博和貼吧、抖音和快手，那是遠遠不夠的。
但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很多人想不明白。
我還記得在2016年大選之前，方可成言之鑿鑿地説中國人接觸到的信息是被污染的：中國人從美國那裏輸入各種陰謀論，才會覺得希拉里是惡魔，特朗普是救世主。當然，2016年大選的結果我們都知道了。
方可成犯的錯誤是什麼？他覺得美國大眾都應該跟他一樣，看主流媒體，看“fact check”，他覺得自己接觸到的美國中產精英就是美國的全部。
其實不是中國人接觸到的信息被污染了，是這些自以為精英的人們接觸到的信息被篩選了，以至於對美國產生了不切實際的美化和想象。
美國大眾，和全世界的人類一樣，沒什麼特別之處。大眾就喜歡看撕逼，看陰謀論，看各種小道消息，美國人沒有例外，甚至美國人對於陰謀論的接受度可能還更高一些。看看現在有多少美國人，仍然覺得新冠疫情是Deep State試圖剝奪美國人民自由的陰謀（更不用説5G傳播新冠的陰謀論）就明白了。
所以重點不在於方可成們所鄙視的那些小報和陰謀論本身正確與否，而在於這些東西是否是大部分美國人在看的東西。希拉里是不是真的做盡壞事，這無需關心。我們只需要知道，當中國人看到了這些消息都會義憤填膺的時候，廣大的美國人民更是如此。那麼特朗普的上台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當然，連眾多的美國自由派精英們自己都沉浸在迴音室中，看不清廣大美國民眾在想什麼，更不用説方可成這樣的局外人了。
不要以為我在説選特朗普的就是無知的民眾，不選特朗普的就是有知識的精英，事情遠比這複雜。我們都知道，即便是高學歷高收入的人，對於迷信和陰謀論也並不是完全免疫的。
不過問題不在於陰謀論，而在於單一的敍事。人總會輕信與自己認知相符的故事，認為自己的敍事就是世上最完美無缺的，從而忽略其他不符合自己三觀的證據。
從這點上説，方可成和美國的自由派精英，和他們所鄙視的“無知羣眾”沒有什麼分別。沒人可以真正做到“眾人皆醉我獨醒”，你覺得自己理性客觀公正，只不過還沒掉到符合你的敍事陷阱，或者是你掉進了陷阱而不自知罷了。
當然，我自己和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也是一樣。我也很可能置身於某個敍事陷阱裏，而正在讀文章的你也可能掉進我創造的陷阱。怎麼辦呢？沒有捷徑。只能多看多想多反省——堅持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如果認為既然這世上都是陷阱，沒有任何真相和權威，那麼就正好掉入了陰謀論和邪教為你準備的最大的陷阱。
所以説回來，我自己也是局外人，也不敢説我比美國人還懂美國。但是吧，美國是複雜的，就跟中國一樣複雜。如果你不去充分地利用網絡時代帶來的信息便利，不去下沉到reddit（類似於貼吧）、twitch（類似於鬥魚）這樣的基層網絡社區，只盯着沒多少人看的主流媒體，或者只關注自己在美國的中產生活經歷，那你對美國的判斷就註定是有偏差的。
舉個例子，當我在4月6號自己的微信公眾號裏寫下上面這段文字，判斷美國的疫情死亡人數將超過10萬時，美國報告的死亡人數還僅是1萬。而白宮的抗疫小組專家安東尼·福奇還在4月9號下調了推測美國的死亡人數，認為到八月份才只會有6萬的死亡人數。隨着這兩天美國的新冠疫情死亡人數突破十萬，地球人應該都知道這個預測有多麼不靠譜了。
我比福奇更懂疾病嗎？肯定不是。但是我比福奇可能更明白，他的預測模型所假設的防疫措施，到底是怎麼在基層推行的。當然，這一結果，reddit的很多用户也早都料到了。
如果你每天都在網上看見無數的美國普通人在講述自己如何得不到官方許諾的免費新冠檢測，講述自己從事着與人接觸的職業（甚至就是醫護人員）卻得不到任何防護用品還得堅持上班（沒有額外補貼），講述自己的親人染病卻被醫院拒絕只能回家等死……你也會做出同樣的預測，你也會明白，紐約僅僅是個開始，像紐約一樣對疫情毫無準備甚至拒絕準備的城市在美國不知有多少，那麼死亡人數突破十萬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你還會看到原住民保留地的居民們告訴你，他們連潔淨的飲用水都沒有，更不用説別的防疫物資；你也會看到極端右翼告訴你，新冠病毒的危險極低，疫情的隔離措施只不過是政府剝奪民眾自由的陰謀；你也可以看到在保守宗教家庭成長的人告訴你，他們從小是怎樣像被洗腦一般被撫養起來，因此拒絕一切對新冠疫情的科學認識……
當然，你在reddit上也會看到很多正能量。比如疫情剛開始的時候，你可以看到美國網友們雖然為疫情擔憂，對政府應對不滿，但是仍然抱着樸素的感情，懷念着二戰時期美國動員出的力量，想要加入志願者，為抗疫事業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
然而，兩個月之後的現實證明，光靠民眾們的一腔熱情是不夠的。對於防控疫情來説，沒有足夠的物資保障和組織調度，單純的人力只能徒增疫情傳播風險。這也是為什麼美國全國動員起來了幾萬名醫護人員，但真正能上前線的寥寥無幾。當然，醫院也缺乏僱傭醫務工作者的資金。
不過，美國人民引以為傲的公民社會雖然做不到充分進行正面的動員，但不會少了負面的動員。當你看到reddit上傳播着新冠疫情的各種陰謀論的時候，反對居家隔離的抗議者們早就組織起來了。這不，前幾天武裝抗議者們都衝進了密歇根的議會。
當然，武裝分子佔據議會這樣的事情，可大可小。你可以認為這其實反映了美國體制的優越性，槍支可以和諧地與議會共存。但你也可以聯繫起之前特朗普在推特上發起的“解放密歇根”的號召，想想當年納粹是怎麼在德國上台的。在特定的動員之下，強大的公民社會不一定維護民主，反而會摧毀民主。
比如，當《德軍總部》這個以抗擊納粹為主題的遊戲發推時，下面的評論卻在説這個遊戲是“左派宣傳”。你可以看出來，反法西斯現在都已經如何在美國被污名化，這種反對左派的意識是多麼無孔不入……那麼，美國走向法西斯化的阻力又能有多少呢？
大家還可以再想想，當美國法西斯化之後，誰來扮演猶太人的角色呢？
如果你在reddit上混過，你就會明白絕大部分的地方都是種族主義和陰謀論的垃圾箱，而中國人是歐美種族主義鄙視鏈的最低端沒有之一。（是的，國內的網絡社區也有大量的垃圾內容，但同時在兩邊混跡多年之後，我覺得跟歐美網絡社區比起來，國內的網絡社區簡直像一朵白蓮花。當你在國內看到什麼網絡上的垃圾言論時，你可以輕鬆地在歐美的網絡社區裏找到類似的內容讓你覺得自己應該戳瞎眼睛。）
舉個例子，reddit的r/China板塊，基本就是一個反華宣傳集中地。而且這是我見過的reddit所有以國家為名的板塊中唯一一個以反對該國家而不是真的在討論相關事項為主題的板塊（當然，reddit有個相對親華的板塊r/Sino，但是這個板塊的人數不到r/China的三分之一，而且基本上r/Sino是其它reddit板塊的嘲笑對象）。
當然，這些都是政治傾向比較強的reddit板塊。但是即便你只是混跡於看似無害的遊戲論壇，針對中國的種族主義也是隨處可見的。
比如前年，東南亞的Dota戰隊選手因為使用了“Ching Chong”這個辱華詞彙被禁賽。毫不意外地，reddit的r/Dota2板塊馬上被“Ching Chong”和各類攻擊中國和華人的帖子屠版了。
當然，更不用説在Dota遊戲裏，即便你是美籍華人，甚至只是亞洲人，只要起了個外語名字，就要忍受各式各樣的種族主義問候。
這是一個美國華人做的圖，表明他在遊戲中接受了多少侮辱
同樣是電子競技，英雄聯盟當然也不能倖免。比如最近兩年，英雄聯盟世界賽的決賽都是中國戰隊和歐洲戰隊的對決，種族主義的垃圾話自然是少不了的。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前年reddit網友拿鴉片戰爭來比喻中歐的對決，然後去年是拿中國戰隊成員的老婆來玩葷段子。
不過，因為這兩年每次中歐對決都是中國隊3:0橫掃歐洲隊，r/leagueoflegends板塊上針對中國的種族主義明顯會消停一些。畢竟，電子競技，菜是原罪。
對於reddit這樣的網絡社區來説，你在平時可能感受不到什麼種族主義，但只要恰當的時機一到，種族主義就會像野火一樣席捲社區。就好像你平時接觸的美國人可能和藹可親，但他們一到特朗普的集會上，也會被“中國偷走工作”這樣的話語激起憤怒和仇恨。
當然，種族主義不止是針對中國，但是由於中國的存在感太強，所以針對中國的種族主義最為常見，以至於成為了歐美網絡社區裏的一種政治正確。很多歐美網友不認為自己在搞種族主義，而是在對抗“共產主義暴政”。但是他們實際上做的，不過就是刷爛梗攻擊中國人和亞裔（反正他們也分不清）。
這樣帶來的後果是，一旦涉及到跟中國有關的事情，沒人願意真的認真討論問題，刷梗就完事兒了，你一旦為中國辯護，甚至僅僅是不攻擊中國，就會被認為是中國收買的傀儡。
所以現在reddit上想説點什麼，還得加個免責聲明，罵幾句中國或中國政府，來自證清白。
你可以認為網絡上的東西當不得真，哪裏沒有垃圾呢，不要販賣焦慮和恐慌。但是問題在於，網絡上的聲音，再怎麼混亂，也來自於一個個真實的個體，反映着真實的所思所想。
打個比方，假設你是位韓國女性，你自己沒有親身經歷過虐待，你周圍的男性都看起來對你很好。但是，當你看到“N號房”和其龐大的用户羣體，你看到網絡上對女性的侮辱和指責，你覺得女性真實的地位又該是怎樣呢，你真的可以只憑個人經歷來判斷嗎？
更何況，種族主義雖然是世界性的問題，但是歐美的種族主義在歷史上就跟殖民主義和私刑是分不開的。你覺得種族主義言論不過是網絡上打打嘴炮，富有行動力的歐美人民會告訴你，他們是如何把網絡上的種族主義轉化為實際的仇恨犯罪。
這次疫情剛好給歐美長久以來就存在的種族主義提供了一個實戰機會。儘管在各地居家隔離的政策之下，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接觸變少，仇恨犯罪本應減少。但實際上，美國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仍然在激增（比如下圖所示，俄勒岡州的仇恨和歧視事件在疫情後增加了366%），很多受害者被當成傳播疾病的中國人來攻擊，即便他們可能是韓國人或者日本人。
圖片來源：俄勒岡州司法部
諷刺的是，亞裔因為重視疫情防護，反而是這次疫情中最少感染新冠，最不可能傳播病毒的人羣。
不過這無所謂。因為現在歐美已經形成了一套主流的話語體系：疫情是邪惡中國帶來的，也必須要邪惡中國來負責。可是一般歐美人又不可能跑到中國來幹什麼，那隻好拿他們能見到的長得像中國人的亞裔來出氣了。
新冠疫情的“主旋律”
我在這裏順便拿reddit裏面的新冠疫情板塊（r/Coronavirus）來舉個例子討論一下歐美輿情的演變吧。
先介紹一下，r/Coronavirus有400萬用户，是目前reddit上與疫情相關的最重要的板塊，比爾·蓋茨這樣關注疫情的名人，以及其他著名的醫學專家，都曾經在這個板塊裏開設過實時問答。
這個板塊另一個重要特點是，拒絕政治，專注於疫情本身，因此管理員會經常刪除與政治相關的評論。專門討論政治相關話題的都要去另一個名叫“China Flu”的板塊（大家可以想想這個名字裏面有多少個槽點，以及這個板塊會有多反華了）。
所以，相對於reddit的大部分板塊，r/Coronavirus其實已經隔絕了大量的種族主義和反華宣傳，大家傾向於就事論事，也就會是一個顯得相對“親中”的地方。很多網友因此都在抱怨這個板塊被中國收買了，只會發讚揚中國的評論，刪除反對中國的帖子。
當然，實際上這個板塊是封禁一切政治性言論，跟中國無關，罵特朗普的帖子也是會被鎖的。而且因為疫情本身跟政治的緊密聯繫，這個板塊如今已經基本變成了跟r/China_Flu類似的地方，只不過更加中立罷了。
就在這樣一個板塊，中國在歐美輿論中的形象又是怎樣呢？
在疫情初期，正如我們可以預想的，大部分網友一邊抱着一種看第三世界國家遭難同情心理，一邊指責中國政府對疫情的應對。不過這一時期這個板塊還沒有得到太多的關注，所以很多帖子的點贊數和評論數都相對較少。
當到了二月底三月初，疫情開始蔓延到歐美，而中國正在從疫情中走出來的時候，此時這個板塊有了更多的關注度，同時中國的形象也開始好轉。
比如三月初中國紅十字會向意大利提供援助的帖子，得到了六萬九千多的點贊和兩千多條評論，大多在感慨中國的生產能力和人類互幫互助的精神。這一時期大部分中國援助意大利的帖子都可以得到上萬的贊數。
同樣地，一個馬雲基金會向美國捐助口罩和檢測試劑的帖子得到了五萬七千多的點贊和兩千多條評論，大部分人在感嘆馬雲的財力和慈善精神，並且調侃一箇中國企業家對他們的幫助比美國政府都多。
比較有意思的是，三月初一個關於中國98歲老人康復的帖子，在這個板塊裏也得到了五萬六千多的點贊和一千多條評論，大都是樸素的祝福。當然，這個板塊對於任何國家的老人和嬰兒康復的新聞都很關注，大家對於弱勢羣體戰勝病毒這樣的正能量故事有着很高的熱情。
不過好景不長。當歐美疫情的形勢變得比中國嚴峻得多的時候，reddit上很快就開始出現質疑，比如中國掩蓋了什麼，以及中國是不是在利用這次疫情。
一方面，沒人相信中國能做好的事情，他們居然做不好。所以當疫情的數字，特別是美國的數字不斷上漲甚至超過中國的時候，reddit就開始在刷屏“不要相信中國的數字”“中國在説謊”這樣的話。最簡單的邏輯就是，美國人數比中國少，科技比中國先進，憑什麼中國的感染數字這麼少？憑什麼？一開始有人會耐心解釋中國採取的封城措施是怎麼樣，中國的感染數字為什麼符合科學。但久而久之，沒人會聽這樣的解釋，“中國説謊”還是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刷屏的梗。
另一方面，人們開始質疑中國對外送出的援助，要麼有問題，要麼就包藏禍心。比如西班牙從中國購買檢測試劑出問題的帖子，就收穫了六千多贊和五百多條評論。同樣的，一開始還有人解釋説這不是中國的官方援助，但這樣的帖子多了，中國援助質量差的評論也成了刷屏的梗。不過奇怪的是，前幾天土耳其發給英國的防護物資也出了大問題，但這個板塊裏連提都不提一句。
我們都知道，就在這一時期，特朗普用起了“中國病毒”這樣的詞彙，並且開始推進這樣一種敍事：“中國掩蓋了病毒→沒有警告世界→造成了全球疫情→所以要對中國追責。”
可以明顯感覺到，r/Coronavirus的風向已經變了，從那以後，“讓中國付出代價”變成了新的梗。這一時期的帖子有這麼幾類：
一類是質疑中國遲遲不關閉帶來疫情的“wet market”，給全世界帶來健康風險。他們不知道中國的“wet market”並不是都在賣野生動物。有人試圖解釋，但沒人關心真相是什麼，只是懷有一種東方主義的態度認為中國的市場天然是污穢野蠻的。
順帶一提，中國立法禁食狗肉的帖子也神奇地出現在了這裏，得到了五萬兩千多贊。顯然這些歐美網友們的基本邏輯是：中國人吃狗肉→中國人習慣低劣→中國人帶來病毒。多麼典型的殖民主義的想象和偏見。
一類是讚揚任何抵制中國的行為。比如一個“日本政府付錢讓企業離開中國”的帖子，得到了三萬三千多的贊和一千多的評論，大部分評論認為中國只有廉價勞動力，所以生產線可以輕鬆地挪回本國，只要本國有這個決心。
一類是“揭露”中國試圖操控輿論“欺壓”他國的努力。比如一個德國聲稱受到了中國外交脅迫的帖子，得到了五萬八千多贊。不過，評論只有不到一百條，因為我看到這個帖子的時候，評論已經被大面積刪除了，所以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
最後一類，就是向中國追責的帖子了。很自然地，所有批判中國在掩蓋真相的舊聞也都翻新了一遍，在這個板塊重新發光發熱。“China lied, People died”這個梗無處不在，即便大部分因疫情而死的人應該歸咎於本國政府的不作為，但網友們很明顯地認為算到中國頭上是最划算的。
於是我們就看到，這篇標題為“對中國的憤怒在滋長”的文章收穫了近期最高的贊數：高達六萬二千多的贊以及六百多的評論。我們還可以看到reddit網友們一邊發泄着憤怒，一邊“集思廣益”想着該如何懲罰中國。
當然，reddit網友們也不是鐵板一塊，也仍然有人在試圖把事情搞清楚。比如一篇認為如果不訓誡李文亮，中國就能阻止全球疫情蔓延的文章下面，一個愛沙尼亞網友就發表了自己的疑惑：
“我在一月22日就知道疫情的威脅了……我不是亞裔，不説中文，我也不是科學家，或對醫學有興趣。如果中國政府真的掩蓋了真相，騙過了全世界的政府，我（和很多其他人）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為什麼全世界的政府會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然後開始講‘中國共產黨沒有警告我們’的童話故事？我是真的費解。”
當然，更費解的是，他這樣講道理的網友在這個板塊裏面是絕對少數，而仍然不斷地有人在這個板塊裏抱怨説reddit被中國收買了。
順帶一提，r/Coronavirus裏面出現的與中國相關的負面帖子，個人感覺大都來自於英國和澳大利亞的媒體，似乎這些媒體藴含的反華情緒已經超過了美國同行。
不過，俗話説物極必反，最近中國在r/Coronavirus裏面的輿論形象似乎稍有好轉。
一方面，前一陣新華社嘲諷特朗普的那個“Once Upon a Virus”的視頻效果還挺好。畢竟在這個社區裏，雖然黑中國是政治正確，但黑特朗普也是。用特朗普自己的言行來反擊特朗普是穩賺不賠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最近武漢市的大規模檢測，以及對東北地區果斷的封城，跟世界上其它地方（特別是美國）忙着復工的顢頇應對形成了鮮明對比。很多人也會看得出來，這些舉措背後反映出來的工業能力、政策水平、民眾素質等等等等……
另一方面，感謝同行襯托，前一陣子蓬佩奧和特朗普過於積極地推動“病毒起源自中國實驗室”這一陰謀論，很大程度上喚起了人們對於伊拉克戰爭的回憶：大家還記得鮑威爾手裏那管洗衣粉呢。
畢竟r/Coronavirus的網友們大部分還是屬於自由派，平時就對特朗普看着不順眼。因此，當特朗普甩鍋中國的痕跡過於明顯，連福奇都出面否認病毒出自武漢實驗室的時候，他們還是明白髮生了什麼的。畢竟管中國要賠款是一碼事，真要再陷入一場戰爭，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當然，話又説回來了，r/Coronavirus的網友，本來也不是特朗普的輿論宣傳對象（更不用説還有很多不上網的人羣）。因為我實在是沒法在reddit上別的板塊裏付出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畢竟在垃圾堆裏呆太久有損精神健康，所以我還不知道特朗普的這個陰謀論在其他受眾那裏效果如何。畢竟，r/Coronavirus可經常被當成是被中國收買的反美板塊。
不過説到底，最近的騷亂讓新冠疫情成為了一個次要問題，也讓與新冠疫情捆綁起來的中國問題變得沒那麼重要了。當你的家門口正發生騷亂時，指責遙遠的中國實在需要異於常人的腦回路。所以r/Coronavirus上有關中國的節奏和情緒最近也變得少了一些。
無論如何，即便是在r/Coronavirus這樣一個相對來説最為客觀中立的reddit板塊裏，對中國的歧視和偏見也是系統性的，而反華輿論操控的痕跡在我看來也十分明顯。
有人可能會説，我們為什麼要關心國外怎麼看中國呢？他們不是一貫反華嗎？關心自己的事情不就夠了嗎？
話雖如此，但r/Coronavirus上有關中國的輿論波動，一方面雖然揭示了歐美民意中存在深層次的反華情緒，但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歐美民意也並不是鐵板一塊，也是有着可以説服並聯合的可能性。
而如果我們這代人還想繼續活在和平與發展的世界裏，如何消解中外民意上的敵對就是很重要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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