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穿山甲通乳”到底是不是“胡説八道”?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岑少宇】
這幾天,擁有480萬微博粉絲大V的陶醫生在一個醫療羣內,追着某市中醫文獻館的賈先生問:“我如果説‘穿山甲通乳’是胡説八道,算不算詆譭中醫藥?”“穿山甲通乳到底對不對?”
賈先生稱:“中醫認為,穿山甲片具有通經下乳的作用。具體可以查詢《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
陶醫生繼續追問其個人看法,要求正面回答。但賈先生迴避了。
誠然,大家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成年人,被人追問未必舒服,追問不夠熟絡的人有失社交禮儀,任何人也都有權利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羣內所有中醫界人士都不願發表對“穿山甲通乳”的個人看法,固然有點奇怪,但也未必都只是“王顧左右而言他”,畢竟整個羣裏可能壓根沒有專門做婦產科的中醫,在沒有查閲文獻前,保持謹慎是可以理解的。
隨後,陶醫生將羣裏的對話實名公開,引發了更多的關於“穿山甲通乳”爭議。

有人搬出一個去年的視頻《“中醫認為穿山甲會打洞所以能通乳”——把你當成傻子才會這麼説》,來反駁陶醫生。焦點有兩個,一是如視頻標題所言的,否認中醫認為穿山甲通乳是因為它會打洞,另一個就是通乳的有效性。

先談第一個問題。我耐着性子把視頻看完,發現這個號稱是中醫的視頻製作者,完全是標題黨,並沒有提及到底是否有中醫講穿山甲打洞。
我只好自己花力氣查閲文獻,看看古人怎麼説穿山甲(又名鯪鯉)或“山甲”。
古人對穿山甲的奇思妙想
晚清醫學家周巖的《本草思辨錄》記載:穿山甲主五邪驚啼悲傷。後人用穿山甲,多見於瘡瘧兩門。蓋瘧必有風痰濕濁痹其經絡,瘡則肌腠壅滯,非性鋭善穿之物,不能疏排而發之。
這裏説了“主五邪驚啼悲傷”,不過沒有明確説與穿山甲容易受驚的習性有關。至於“性鋭善穿之物”,是不是和打洞有關呢?反正也沒提通乳,我們暫且放一放。
乾隆宮廷御醫黃宮繡編撰的《本草求真》説:山甲鹹寒善竄,其性穴山而居,寓水而食。惟其善竄,所以通經達絡,無處不到。
從“善竄”想到“通經達絡”,已經有點那個意思了。
再看明代醫家盧之頤《本草乘雅半偈》的説法。“似獸穴居,山陵可穿,江河可越,介甲之有神者……此木秉金制,金互木交,是以勁毛堅甲,專箸皮表。皮表者肺之合也,當入手太陰肺,足厥陰肝;以太陰肺為注經之始,厥陰肝為環經之終。故可出陰入陽,穿經絡、入臟腑,達病舍之所在。閉塞者瀉之,滲漏者補之。……如乳汁不通,閉塞之為患也。”
應該説《本草乘雅半偈》很明確地把通乳和打洞聯繫起來了,而且“介甲之有神者”,“出陰入陽……達病舍之所在”,頗有神秘色彩。
如此看來,斬釘截鐵地否認古人以為“穿山甲會打洞所以能通乳”,並不符合事實。
我在查閲文獻過程中,還發現古代中醫對穿山甲的附會,不只是“打洞”。
北宋著名藥學家唐慎微的《證類本草》這樣描述:出岸開鱗甲,伏如死,令蟻入中,忽閉而入水,開甲,蟻皆浮出,於是食之。故主蟻漏。外台秘要:《肘後》治蟻入耳。燒鯪鯉甲末,以水調灌之,即出。千金翼:治蟻漏。
《證類本草》摘取了不少其他古書的信息,如這裏提及的《外台秘要》和《千金翼》,這當然不算抄襲,是古人常用的編書方式,也可以幫助文獻傳承。有些內容或許與這些古書的現存版本不同,但一般認為也是可信的記載。
從文中可以看出,治療與“蟻”相關的疾病,《證類本草》認為與穿山甲吃螞蟻的習性有關。
“治蟻入耳”,用穿山甲鱗片的粉沖水“灌之”,顯然是附會之舉,可以灌的東西,多了去了,根本沒必要湊上穿山甲。
至於什麼是“蟻漏”,《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三痔漏方里,提了九漏,但偏偏沒有“蟻漏”。
“九漏”現在一般認為是“急慢性化膿性感染治療不當”而導致的“漏症”。“蟻漏”大概與“九漏”中的“螻蛄漏”“蚍蜉漏”“蠐螬漏”類似。
另一種類似的説法是“蟻瘻”。陶弘景《名醫別錄》裏記載穿山甲“主治五邪,驚啼悲傷,燒之作灰,以酒或水和方寸匕,療蟻瘻”。
前面提到的《本草求真》還引用清初醫家汪昂的話説:“有婦人項下忽腫一塊。漸延至頸。偶刺破。出水一碗。瘡久不合。此蟻漏也。緣飯中誤食蟻得之。”
有趣的是,這本醫書也引用了號稱劉伯温編撰的《多能鄙事》的故事:凡油籠滲漏,剝山甲裏面肉靨投入,自至漏處補住。甚至引用《永州記》的離奇説法:“又永州記雲,此物不可於堤岸殺之,恐血入土,則堤岸滲漏,觀此性之走竄可知。”
《多能鄙事》等不是醫書,不過多少也反映了古人對穿山甲的認識。有宣稱穿山甲“主蟻”的醫書,民間就會流傳神話般的故事,一點也不奇怪。反過來,宮廷御醫在“求真”時也會引用民間傳聞。
在沒有現代學術體系時,這都是正常的,反映了傳統醫學真實的“生態圈”,本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民科”與“非民科”的涇渭分明的界線。
而且,從北宋著名藥學家到清代御醫,在這個問題上,演變革新可以説是極為緩慢,幾百年裏沒有什麼本質變化,也可從側面證明引入現代學術體系的重要性。
我認為,傳統醫學受到時代的侷限,有牽強附會之處不可避免,完全沒有必要藏着掖着,大方承認不足才能更好地往前走,這是幾乎每個家長都會教給孩子的道理。
不加研究就武斷否認歷史,或者把任何有問題的東西,都歸為“不是正經中醫”,只是玩弄話術,對客觀認識中醫,對中醫的去蕪存菁,毫無幫助。
也許視頻作者並非武斷否認,而是看過些文獻,知道實情,因此只搞標題黨,在視頻裏面故意瞞着不説。不過,那樣做簡直就像視頻作者自己説的那樣,把觀眾當“傻子”,豈不是更為惡劣?
穿山甲通乳真的鐵證如山?
當然,不管古人如何理解穿山甲,只要真有通乳效果,那麼“穿山甲通乳”就不能算是“胡説八道”。
關於穿山甲的研究數量不算很少,但和通乳、泌乳相關的只是很小一部分。
之前説的那個視頻裏,引用了幾篇綜述性文章。比如《穿山甲應用及炮製研究進展》,點進去一看,裏面引用的泌乳研究,僅僅是動物實驗。動物實驗只是提示可以進行臨牀研究,但本身根本不具備臨牀指導價值。

如果直接採信動物實驗,對於那些主張穿山甲在長期實踐中,得到“大數據篩選”的人,又帶來新的麻煩。因為動物實驗的結果是豬蹄甲可以替代穿山甲片,那麼為何歷史上,沒有把更昂貴、更難獲取的穿山甲完全淘汰掉呢?
因為古代缺乏現代統計學的檢驗手段,對有效性的判斷力不足;學術交流比起現在也極為有限,缺乏高效的淘汰機制;再加上牽強附會的影響,“大數據篩選”的假設本來就是錯誤的。
還有一篇綜述《穿山甲的研究進展》,提到的產後缺乳治療,只是案例研究。勉強算上乳癰(乳房紅腫疼痛,乳汁排出不暢,以致結膿成癰的急性化膿性病證)、乳腺增生等,文獻數量是增加了,但幾乎仍都是案例研究,有些甚至是非常粗疏的個例報告(“舉隅”)、“應用瑣談”。

在循證醫學體系中,它們只能算作“無對照的系列病例觀察”和“專家意見”,是最低級的兩類證據。
唯一的例外是《穿山甲粉配合抗生素治療乳癰療效觀察》,治療組48例,對照組48例,均為初產婦,哺乳期,單側發病,伴腫塊。
對照組用頭孢呋辛鈉針,治療組在對照組的基礎上加服免煎穿山甲粉,結果是“治癒率、膿腫形成率比較,差異有統計學意義”。
這篇隨機分組、設置對照的論文連一頁紙都不到,因此可供分析的信息非常有限。但就作者透露的方法看,設計也有可商榷之處,比如入組病人病程為1~21天,是否跨度過長?哺乳後輕揉按摩乳房,是由什麼人操作,是否會影響分組的隨機性?為何沒有設置頭孢呋辛鈉針加安慰劑的對照?
可見,“穿山甲通乳”並非完全是胡説八道,但確實只有低等級的臨牀證據。勉強算上乳癰的治療,才有個稍微強點的研究,但設計上也有許多漏洞。總體而言,證據並不充分。
至於“中醫認為穿山甲會打洞所以能通乳”,以及其他關於吃螞蟻的聯想等,則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而且這一觀念長期流傳。
在微博上有號稱中醫的大V聲稱,古人“通過穿山甲鑽地洞,猜想穿山甲可能具有通經絡、通乳的功效,然後實踐檢驗,有效留之,無效棄之”,是經過“實踐檢驗”的“啓發性思維”。把一些提到古人如何看待穿山甲的文章,污衊為“偽科普”。
然而,古人這種所謂的“啓發性思維”侷限性太大,可能白白錯過了許多更易獲取、更廉價、甚至更有效的藥材資源;受歷史條件侷限的“實踐檢驗”也並非完全靠譜。
我們固然應該理解古人的思考模式與其侷限性,但也應該在現代條件下,重新認識、梳理並揚棄其思想與治療方法。有些中醫或中醫愛好者,動輒否認歷史,或者將講述事實的人稱為“偽科普”“潑髒水”,實在令人汗顏。
(作者為滬上“濟生堂”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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