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靠學“格格步”弘揚民族文化,不怕崴了腳嘛……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近年來,民族文化,特別是少數民族特有的文化傳統,越來越多地受到人們的重視。比如在西南地區,許多城市大打“民族風情”招牌,在尊重民族文化多樣性之餘也取得了不錯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可謂是一舉多得。
文化教育要從小抓起,民族文化也要走進學校,這本是好事,然而究竟該弘揚什麼樣的民族文化,卻是一個值得思考問題。近來的一則新聞視頻讓筆者哭笑不得,視頻展示的是滿族地區的學生在練習“格格步”,場面如同清宮戲中的選妃現場。
這種所謂的“格格步”,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滿族舊俗?今天的我們又應該如何歷史地看待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圍繞這些問題,筆者與各位分享一些個人看法。

一、真的有“格格步”嗎?
首先説一説,正兒八經的滿族女子是怎麼行禮的,或者更準確地説回到清代,滿洲女子的禮儀是什麼樣的。
康熙年間有個叫吳振臣的人,因為父親在順治年間捲入科場案舉家被髮配到寧古塔,所以他自幼生長於寧古塔,也就是今天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一帶。這裏算得上是滿清的“老家”,風俗習慣自然最為正宗。
在《寧古塔紀略》中,吳振臣是這麼描繪滿人婦女禮儀舉止的:“婦女以右手撫其額,點頭為拜,如跪而以手撫額點頭,為行大禮。婦女輩相見,以執手為親,拜亦偶耳。”
從中能看到兩個特點,第一,滿人婦女用手墊在額頭上點頭、跪拜,這是有別於漢人的特點。第二,婦女之間喜歡手拉手錶示親近,跪拜反倒不常見。至於今天學生們模仿的“格格步”,倘若有如此神奇的走路方式存在,想必吳振臣一定印象深刻,並且寫在書裏,然而我們卻沒有找到相關的文字。
那會不會是清朝人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不記載了呢?
要知道,大清王朝可是一直延續到了20世紀,不僅留下了異常豐富的文字史料,還有圖片,甚至是影像。在網絡中,不需要費太大的力氣,就可以找到晚清滿族女子的視頻。手舞足蹈、儀態萬千的“格格步”是否真的存在於歷史中,還是清宮戲的發明創造?稍加檢索便可不言自明。
在歷史視頻裏,我們也能看到盛裝的滿清貴族女子走起路來並不順當。其中原因不是所謂的“民族文化”,更不是故意擺出的姿態,而是因為他們的鞋子。從清朝開始,到19世紀進入中國的外國人,再到今天研究民俗文化的學者,都注意到了滿洲女子特有的“旗鞋”。從形制上説,這種鞋子很像高跟鞋,但不同於今天的高跟鞋跟在腳後,旗鞋的跟在腳心,而且是一塊木頭。

月白色緞繡花卉料石花盆底鞋,清宮舊藏后妃鞋。
這塊木頭一般厚三到五寸,摺合今天大概在10-15釐米,甚至有七、八寸。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試一試,拿塊木頭纏在自己的平底鞋下面,木塊一定要放在腳心的位置,然後大大方方走兩步,“格格步”的感覺大概也就來了。所以,即便是真有“格格步”,也絕非故意矯揉造作擺出來的,而是難以掌握平衡的結果,但只要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正常人都可以適應,雖然不能健步如飛,但也不至於扭來扭去。

紅色緞繡高底鞋,清宮舊藏后妃鞋。
當然,旗鞋文化具體很複雜,其中還有很多講究,單就那個高跟的差別,就有“花盆底”、“元寶底鞋”、“高底鞋”之分。但其中有一點要強調,就是鞋子上一定要繡花,滿族女鞋最忌諱表面無花,視之為凶服。
事實上,滿清舊俗也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就比如旗鞋,從清代中葉開始,由於這玩意實在不方便穿,除了特殊場合,滿族女子大多降低了鞋跟的高度,或者乾脆穿平底鞋。就此而言,所謂的“格格步”是祖宗都看不上的習俗,後人似乎也沒有太大必要再去模仿、學習。當然出於興趣,瞭解一下這段歷史文化是沒什麼問題的。

月白色緞繡竹子元寶底鞋,清宮舊藏后妃鞋。
二、欽定的傳統:“國語騎射”
那麼什麼才是真正的滿族傳統文化呢?要想明白這個問題,還得先把這個民族的發展脈絡梳理清楚。滿族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的肅慎,當時就活動在今天的東北地區。漢、晉時期,中原王朝稱肅慎為挹婁,北朝到隋唐時期,挹婁的後裔稱作靺鞨,其中以粟末靺鞨最為先進,黑水靺鞨最為驍勇。公元七世紀末,粟末靺鞨建立渤海國,並接受唐朝冊封,被稱為“海東盛國”。
黑水部的興起晚於粟末部,但更加亮眼,契丹人稱之為女真,以完顏部為核心的女真不僅滅掉了遼朝,還統治了中原,這就是金朝。
金朝滅亡後,居住在中原地區的女真人逐漸被融合,而留在黑龍江、松花江流域的女真人則臣服於中央王朝,明朝在東北建奴兒干都司,廣設羈縻衞所,統轄女真各部。明代的女真大體分為三部,分別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清太祖努爾哈赤,就是建州部的首領之一。
這個歷史過程至少能説明兩個關鍵點,首先,從上古開始,滿族先民就在中原之外的地區活動,和中央王朝的關係也大多停留於“羈縻”的狀態,相應的,他們必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文化,特別是語言。其次,無論是建立渤海國靺鞨還是建立金朝女真,亦或是滿清,都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先秦時代肅慎向中原諸侯進貢過楛矢石砮,是奇特的殺人利器;契丹人説“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至於明朝和滿清的戰績,即便再能粉飾,也沒見過大規模運動戰的勝利。説這個民族武德充沛並不為過。
由這兩點出發,從皇太極時代開始,滿清就給自己總結了兩條關鍵的民族文化:國語和騎射。所謂國語,就是滿語、滿文,騎射自然是騎馬射箭。一個是歷史傳承的核心,一個是賴以生存的看家本領。為了讓滿洲人保持“國語騎射“的能耐,清朝歷代皇帝可是費勁了心思和力氣,相關的政策是一條接着一條,生怕旗人忘了滿語、不會騎射。乾隆皇帝更是説了,“國語騎射”是八旗的根本,務必人人要會、各個要精。
當然,被乾隆爺點過名的文化傳統還有很多,比如踢冰球、跑冰鞋這種冰上運動,乾隆皇帝也説過這是滿洲“國俗”,但最關鍵,也是最讓皇帝揪心的,還是説滿文、騎馬射箭這兩樣。

順治帝御用馬鞍
三、統一與融合,進步還是倒退?
清代皇帝對漢文化並不排斥,康熙、雍正、乾隆,可以説個個都是研習漢文化的高手,從書畫作品到cosplay,留下了無數的證據。但為什麼他們都要力推“國語騎射”呢?關鍵原因在於擔心滿洲八旗子弟被漢化,而國語騎射正是保存滿洲風俗、強化民族性的根本。

《雍正帝行樂圖·道裝像》
“漢化”這個詞,在歷史上出現的頻率並不低,特別是少數民族政權。然而,弘揚民族傳統,就真的能抵擋滿漢交融的趨勢了嗎?清朝的八旗子弟給我們提供了一些典型的案例。
先看看國語,也就是滿文的學習情況。清朝初年滿洲王公貴族很多不會漢語,也沒有能力去學習,朝廷為此特別設立了翻譯。在那時候,滿語是八旗子弟的母語,漢語是外語。可隨着國家穩定,母語與外語逐漸顛倒了個,乾隆年間有這麼一道聖諭,説宗室子弟,“如有不能清語者,在學則將管理宗人府王公、教習治罪,在家則將父兄治罪”。正所謂説什麼,就怕什麼,當時不少愛新覺羅的子孫就已經學不好滿語了。
到了嘉慶、道光年間,滿語的普及率更低,會的人越來越少。最為尷尬的是同治年間,有一回同治皇帝不知是怎麼想的,用滿語跟身旁大臣説話,要換一匹馬騎。結果一眾八旗大臣、侍衞親軍,都不明白皇上在説啥,幸好醇親王從小學習比較好,聽懂了這句滿文,算給祖宗保住了一絲顏面。
最終扯掉遮羞布的,是末代帝王溥儀,他在《我的前半生》寫道,自己學習成績最糟糕的就是滿文,學了很多年,就只會了一個字:伊立,意思是起來、平身。

愛新覺羅·溥儀
騎射方面的退步,比國語還要快。想當年清軍入關,八旗軍所向披靡,可僅僅一、兩代人的工夫,到康熙年間平定三藩之亂的時候,八旗軍的戰鬥力就顯得大打折扣。到了清代中後期,雖不能完全説完全腐朽敗落,但即便是高級將領,也不敢指望他們能有祖先躍馬天下的能耐。
這裏可以延伸説的一點是,清朝皇帝,特別是乾隆皇帝對“國語騎射”的高度重視,成為“新清史”觀點的重要支持。然而,正如我們剛才梳理的那樣,無論如何強調、怎樣重視,“國語騎射”終究還是在歷史的洪流中無可挽回地走向沒落。當滿洲的王公貴族,甚至是皇帝都不再説滿文的時候,強調清王朝的“民族性”、以及基於這種民族性進行延伸的新清史,顯然説服力大打折扣。
清朝滅亡以後,滿漢交融的歷史趨勢不斷加快,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按照某些學術觀點,滿人失去了民族特性,就失去了重要的生存意義。這樣的推論和言説恐怕過份強調了所謂的“民族特殊性”,就如同煽動階級對立一樣,難免引發衝突。對於這類觀點,我們應當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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