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超:台灣學者否認原住民來自大陸,然而我們有一個直接證據…
【文/ 王傳超】
各位新朋友、老朋友,大家下午好。我是來自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的王傳超,今天很高興來到“一席”這個講台,跟大家分享我的研究。
我今天是早晨五點鐘起牀,然後從廈門坐飛機到廣州,再轉出租車,最後再步行了一公里,才到達這個劇場。我想在座的大家都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來到這裏的,但是大家知道我們的祖先在一百年前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嗎?那是誰告訴你們的呢?是家譜。

家譜
是的,我們可以從家譜裏知道,我們的祖先在幾百年前是怎麼樣來到這個地方的。
下一個問題是,我們知道一千年前我們的祖先是誰?又是從哪裏來的嗎?如果大家能知道一千年前自己的祖先姓甚名誰,那麼你們的祖先可能是帝王將相,你可能是他們的後代;普通老百姓可能就不知道,因為我們普通人的家譜主要是在明清之後才開始編纂起來的。
中國絕大部分家譜只存在了幾百年的時間,如果我們要去追溯一千年、兩千年的歷史,我們就要求助於史書,比如《史記》。《史記》從三皇五帝開始講起,可以告訴我們整個中國四千年到五千年的歷史。

史書
下一個問題是,如果我們要去追溯幾十萬年的人類歷史呢?全世界已經發現了非常多的古人類化石,比如説在東南亞有弗洛勒斯人,因為他們非常矮小,又被叫做霍比特人。在歐洲有尼安德特人,他們三萬多年前還生活在歐洲,後來突然間滅絕了。

世界範圍內發現的古人類化石。李輝(2013)遺傳學對人科譜系的重構.科學65(2):7-12
在阿爾泰山區有丹尼索瓦人。他們生活在阿爾泰山區,也有可能遍佈整個亞洲。同時還有我們比較熟悉的,比如説幾十萬年前的北京猿人、元謀人、藍田人等等。
關於人類演化的兩種學説
這麼多的古人類,誰才是我們的祖先呢?古人類學家經過觀察、比較和分析,通過測量這些頭骨的一些特徵,比如説去看他的眼眶的大小、腦容量的多少、數一數他牙齒排列的方式等等,來尋找我們的祖先。
然後古人類學家告訴我們,我們的祖先是由直立人演化為智人,然後再逐漸地變成了我們。關於直立人是怎麼樣演化成我們的,古人類學家通過觀察、比較、分析,提出了“多地區起源”的學説。

什麼叫多地區起源呢?就是認為我們的祖先是在兩百多萬年前由非洲直立人走出非洲,然後到達了歐洲、亞洲和澳洲。到達亞洲的直立人,比如説我們熟知的北京猿人,經過了兩百多萬年的傳宗接代,變成了我們在座的各位觀眾。
“多地區起源”學説是古人類學家的觀點。這個觀點一直統治着學術界,直到1987年,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我們的遺傳學家提出了另外一種觀點。因為我們發現,就像編修家譜一樣,我們也可以修出一個DNA的家譜,將古人類按照傳承關係排列出來。
當DNA的家譜修出來之後,科學家們發現,好像我們的祖先不能夠追到兩百萬年前,而只能夠追到20到30萬年前,中間這十倍的時間差是怎麼回事?所以當時的遺傳學家們就提出來另外一種觀點,叫做“非洲起源”學説。

大家看右邊這張圖,跟左邊這張圖相比較的話,它中間有一個斷層。這個斷層就是遺傳學家們推斷的——兩百萬年前走出非洲的北京猿人,他們可能並沒有頑強地活過兩百萬年,他們可能已經滅絕掉了。我們可能不是北京猿人的後代,而是二十多萬年前又一次走出非洲的人羣的後代。這是遺傳學家的觀點。
得出這些結論,一種方法是依據古人類的體質測量。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如果看北京猿人的牙齒的形狀,會發現北京猿人的牙齒有一些是鏟形的。在座的各位早晨刷牙的時候可以看一下,我們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牙齒也都是像這樣一個一個的小鏟子形狀的。由此古人類學家得出結論説,我們是一脈相承的。

北京猿人和他的牙齒
經過了兩百萬年的演化,全世界的人類,不管你的膚色是什麼樣的,是黑,是白,還是黃;不管你是來自於哪個地方,是非洲、歐洲、亞洲,還是美洲;不管你的身高是多少,你的頭髮是捲曲還是平直的,遺傳學通過檢測DNA,都可以像追溯家譜一樣,一口氣追溯到非洲。
並且我們畫出一個像樹一樣的人類“進化關係樹”,它毫無疑問就指向了非洲,而且是20到30萬年前的非洲。

Wang Chuanchao, Li Hui (2013) Investigative Genetics, 4:11.
古DNA檢測:非常嚴格!
在這兩種學説和觀點不可調和的時候,我們就想:能不能引入一種新的方法或者新的座標,去考量我們的祖先究竟是誰?他們從哪裏來?
大家可以想一想,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去驗證我們的祖先呢?我們能不能從這些骨頭裏提取DNA,最直接地去比較我們和這些古人類之間的關係呢?
答案是可以的。也就是我們可以從考古遺蹟和古生物的化石標本中,去獲得古生物的遺傳物質,也就是DNA。只不過這個想法看似簡單,其實是要克服非常大的困難。
因為什麼呢?你可以想象,當這些古人類去世以後,他們被埋葬在土壤中,他們的DNA會不斷地降解掉、不斷地片段化。並且他們埋葬的環境裏有很多的微生物、病原菌,還會有各種各樣的酸鹼來腐蝕他們。
因為他們的骨頭不斷地降解,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從一堆已經降解的骨頭裏去還原這個人,去還原他的DNA信息。這就要求我們建立一個條件非常嚴格的實驗室。
這是廈門大學的一個古人類DNA實驗室,我們叫做超淨實驗室。它條件的嚴格程度比細胞培養間,甚至於病毒學研究的實驗室還要嚴格。

廈門大學古人類DNA超淨實驗室
這張照片是我們學生進入實驗室的場景。在進入實驗室之前,他需要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要穿上防護服,戴上護目鏡、口罩、手套、頭套,並且還要經過一個風淋室。風淋室就是兩邊會吹風,把你身上的頭屑、皮屑、花粉,還有從外面的環境中攜帶的任何東西都吹掉,這樣你才能夠進入到實驗室裏面去。

並且我們在實驗室裏面還安裝了紫外燈,其實就和我們現在外科手術室的紫外燈是一樣的,主要目的是消毒滅菌。我們還有空氣過濾機,需要把外界環境的空氣嚴格地過濾掉以後,再排到實驗室裏面。並且實驗室的空氣都是單向傳遞,就是説只能把實驗室的空氣排到外面去,外面的空氣如果不經過過濾機,是沒有辦法到實驗室裏面來的。

在這樣嚴格的條件下,我們從考古遺址裏面把古人類的骨頭挖出來,鑽取粉末後再去提取他們的DNA,然後再去回答這些古代樣本跟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談到古DNA,就要提到世界上最早的古DNA研究,它可以追溯到70年代末的中國。那時候有一項非常驚人的發現,就是現在的湖南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馬王堆一號漢墓的這具女屍,她穿越了兩千年時間來到了現在,並且屍體保存得非常完好。

70年代末,上海實驗生物研究所、湖南醫科大學從馬王堆漢墓的女屍中觀察和提取出了DNA和RNA
當時上海實驗生物研究所還有湖南醫科大學對這個老太太的屍體進行了觀察,提取出了DNA和RNA,並且發表了論文。

這可以算作是世界上最早的古DNA研究。但是有點遺憾的是,鑑於當時條件的限制,沒有對觀察和提取出的DNA進行測序。
什麼叫做測序呢?我們知道一個人的細胞裏面都會有DNA,我們的DNA是由30億個鹼基位點,也就是ATGC這四個字母排列組合形成的。DNA測序其實就是把DNA像編碼一樣一個一個解讀出來。測序之後我們才能跟我們現代人的DNA進行比較和分析。
在之後將近四十多年的時間裏,古DNA其實一直在摸索階段,因為我們需要克服我前面提到的種種困難。我們把骨頭拿出來,可能對它吹一口氣,這個骨頭上就都是我們的DNA,而不是這個骨頭本身的DNA了。
古DNA二代測序技術:一場革命
經過30年的建立標準、排除環境中的污染,然後再進行一系列的數據的質控,我們才迎來了古DNA技術的革新。這個時候我們有了一種技術,叫做二代測序技術。它是一種非常高效、非常便宜的方法。
它可以便宜到什麼程度呢?我們舉一個例子。在2000年,當全世界去測序第一個人的全基因組的時候,花了30億美元。我們剛剛講到,一個人的DNA大約有30億個鹼基位點,那就約等於1美元才能夠測一個位點。而現在,我們花3000塊人民幣,就可以測出來我們整個人的全基因組了。

由於價錢便宜,我們可以花很少的錢去測得大量的數據,由此就揭開了古人類DNA研究的一個高潮。在這種新技術下,古DNA研究的第一個突破是在2010年,德國馬普所(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也就是我做博士後的研究所,他們成功地測序了剛剛提到的在歐洲廣泛分佈的尼安德特人的DNA。
尼安德特人是1856年在德國的尼安德山谷裏面被發現的。他們的特點是比我們矮一些,但身體和骨骼都比我們粗壯。大家可以根據這張頭骨的圖看出來,它的骨骼是很厚實的,眉骨很突出,下頜也是前突的,腦容量也比較大。他們在二十多萬年前就出現在了歐洲,但是很不幸的是,他們在三萬多年前就在歐洲滅絕了。

尼安德特人復原及其頭骨
我們想知道,這些古人類跟我們的關係是什麼?我們可以取3萬8千年前的一塊尼安德特人的半化石骨頭,然後磨成粉末提取DNA,再經過測序,測序之後和我們的DNA序列進行比對。

儘管經過了一系列的質控,我們還是發現,提取的DNA裏面有90%多都是不明序列,這些不明DNA序列更多是來自一些真菌、細菌這類的污染,僅有6%的序列是跟我們人類的序列比較吻合的。也僅僅是這6%的序列,可以讓我們復原出來一個已經滅絕了的“親戚”,再去看他們在遺傳學上跟我們的關係是什麼。
我們95%以上的DNA可追溯到非洲
然後我們非常驚奇地發現,在非洲以外的這些現代人類,包括我們,包括歐洲的法國人、美洲的印第安人、澳大利亞人和印度人身上,都帶有2%到3%的尼安德特人的混血。

尼安德特人(左)和丹尼索瓦人(右)
並且我們還驚奇地發現,在東南亞的土著人羣裏面,像在巴布亞人、新幾內亞人和澳大利亞人身上,都帶有5%到6%的丹尼索瓦人的DNA。我們前面提到,丹尼索瓦人是生活在阿爾泰山區的一種古人類。
由此科學家們推斷,我們的祖先是20到30萬年前在非洲進化而來的。然後在5萬年左右,我們的祖先走出非洲,很可能是在中東這個地方碰到了尼安德特人,和他們發生了通婚。可能是尼安德特人搶了我們的祖先當老婆,也可能是我們的祖先搶了尼安德特人當老婆,但是不管怎麼樣,我們的身體裏面帶有了尼安德特人的DNA。

現代人類的非洲起源附帶雜交。MichaelF. Hammer. May 2013, Scientific American.
然後我們的祖先開始分道揚鑣。一波人走向了歐洲,變成了現在的歐洲人。另一波人繼續沿着海岸線到南亞,再到東南亞,然後在東南亞一批人繼續向南走。在這個時候,這一批人就碰到了來自阿爾泰山區的丹尼索瓦人,和他們發生了混血。
這就導致現在的東南亞人和澳大利亞人帶有了5%到6%的尼安德特人的DNA。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的體貌特徵和我們看起來會有很大差異的一個原因,因為他們身上的這些DNA片段確實是太古老了。
由此我們也可以得出結論,我們在座的每一位只是可以追溯到20到30萬年前的非洲,我們跟非洲以外的這些古人類幾乎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所以,我們的DNA有95%以上都是可以直接追溯到非洲的,來自非常晚近時期的非洲人羣走出非洲以後來到中國,變成了現在在座的各位。
和差異巨大的古人類通婚,是福是禍?
我們還會遇到一個很大的問題。我舉一個例子,因為我們跟尼安德特人的關係其實是非常遠的,大約五六十萬年前我們就已經分道揚鑣了。那麼我們和這樣一種距離我們非常遠的古人類之間發生了通婚,發生了雜交,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我這裏舉一個最極端的例子。我們都知道馬和驢,它們雜交的後代叫騾子,騾子它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大家知道是什麼嗎?對,它不能產生後代。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祖先跟尼安德特人發生了某種關係以後,能不能產生後代?顯然是可以的,不然他們的DNA也不會出現在我們在座的每一位身上。問題是,雖然能夠產生後代,但由於差異巨大,他們的DNA片段對我們來講是福,還是禍?
福:EPAS1基因突變適應高原缺氧
有一些基因片段對我們是有利的。舉一個例子,我們如果要去西藏旅遊,坐飛機直接到拉薩的話,我們下飛機會出現幾天的噁心嘔吐,甚至還會出現腦水腫、肺水腫,這是因為高原上面缺氧,我們有了高原反應。
但是我們發現居住在青藏高原的藏族人,他們生活得非常開心。並且他們非常厲害,在高原上還可以懷孕,能把孩子非常順利地生下來。這個技能是很逆天的,尤其是在氧氣非常稀薄的情況下。
我們科學家就想去研究,為什麼我們在平原上生活的漢族人,跟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會有這麼大的差異?然後我們就把在海拔40米生活的北京人,當然不是北京猿人,是現在生活的北京人,把他們的DNA拿過來,跟在海拔4000米以上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進行比較。

Yi et al. Science. 2010 July 2; 329(5987): 75–78.
我們可以通過這張圖來看一下。這張圖上面每一個紅點就代表一個基因位點。我們想去看藏族人和漢族人在哪些基因上的差異是非常大的,然後科學家們找到了這樣一個基因,叫做EPAS1。
橫軸表示藏族人的人口比例,我們可以看到,百分之八九十的藏族人都帶有EPAS1這樣一個基因突變。但是它在漢族人中的比例是非常低的,可能只有不到10%的比例。
這個基因突變它有什麼作用呢?我們發現這個基因突變會涉及到胚胎的心臟發育,因為它會在臍帶的血管內皮細胞中來表達,可以借導氧氣的調控,讓你可以攜帶更多的氧氣。
這個時候大家會問,我們在高原上也可以適應環境,幾天以後就沒有高原反應了。那是因為一個調節的作用,增加了我們體內的紅細胞,來攜帶更多的氧氣。
但是藏族人不是依靠紅細胞的數量,而依靠的是紅細胞運載氧的效率。他們運載氧的效率比我們要高很多,這其實就是由於這個基因的突變,導致他們攜帶氧的能力比我們要強很多。
同時,這個基因在胚胎髮育早期的時候還可以防止心臟衰竭。這就非常完美地解釋了為什麼藏族人可以在高原上懷孕、生孩子,而我們上去的話是非常困難的。
這個基因突變跟這些古人類有什麼關係呢?科學家們後續的研究發現,這個基因突變非常有可能是丹尼索瓦人給到藏族人的。也就是説藏族人是非常聰明的,他們走上青藏高原的時候,發現好像適應不了這裏的環境。怎麼辦呢?
他們是要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接受自然選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經過幾百年、幾千年,甚至於一萬年的進化,才能夠適應環境嗎?沒有,他們是直接和丹尼索瓦人進行了基因的交換。
於是藏族人身上帶有了丹尼索瓦人的這樣一個基因突變,讓他們可以非常快速地、不用經過嚴酷的自然選擇,就可以在高原上面生活下來。這是古人類DNA片段帶給我們的一個有利的地方。
禍:抑鬱症、煙癮、營養不良、血栓……
當然古人類的DNA片段還帶給我們很多的弊端。比如説我們現在經常談到人會有抑鬱症,會煙酒上癮,比如説我們還有血栓、營養不良,還有泌尿系統功能紊亂、光化性角化病等。

這樣一些疾病,這些基因突變,非常有可能就是像尼安德特人這樣的古人類帶給我們的。他們給我們帶來了這麼多的疾病,這是好還是壞?我們不應該站在現在的角度去看,這些有害的地方其實在當時來看,可能對他們是非常有利的。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知道血栓會導致腦出血,是非常要命的。但是在當時,你可以想象,人們還需要出去打獵,很容易受傷。在那個時候,凝血功能強可能是至關重要的一個生存的因素,所以對他們來講可能是有利於他們的生活的。
這就像我們人類的膚色一樣,為什麼歐洲人是白膚色?那是因為他們要適應歐洲高緯度、低紫外線的環境,來接受更多的光照,讓自己能夠合成一些維生素,可以維持生命的需要。所以,進化是需要放到當時所處的環境下,從古人類的角度去考慮,才能判斷進化是有利,還是有弊。
我們講到我們的祖先在5萬多年前是由非洲走出來的,下一步就分化出了這麼三支古人類。
一支向西:歐洲最初的採獵人羣

David Reich. Ancient DNA and Human Past: Who We Are and How We Got Here. 2018
其中一支,在走出非洲以後,向西走向了歐洲,他們變成了歐洲3萬多年前的採獵人羣。他們到達歐洲之後,經過了幾萬年的演變,就變成了現在我們所熟知的金髮碧眼的歐洲人。

這裏的一個問題是,歐洲人他們一直都是這樣金髮碧眼的嗎?答案是:並不是這樣的。
如果我們回到七八千年前的歐洲,我們會發現,當時的歐洲人,像分佈在波羅的海的東部採獵人羣,分佈在西班牙等地的西部採獵人羣,他們的頭髮跟我們一樣,都是黑頭髮。他們的眼睛是藍眼睛,膚色是深的膚色,不一定是黑的,但是顏色會非常深。

這就是七千到八千年前歐洲人的長相,完全不是現在的歐洲人金髮碧眼白皮膚的樣子。
古代人類社會分成兩個階段,採集打獵和農業生產。歐洲近東地區在九千多年前就進入到了農業社會,就是用棕色標註出來的安納托利亞,還有它附近的黎凡特——全世界農業最早起源的地方。
農業起源之後,我們可以想象,它就帶來了生產力的巨大提升,我們不需要再出去冒着危險打獵,只要老老實實種田,就可以滿足對於食物的需求,就可以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
這樣的環境就會造成人口的快速膨脹。人口膨脹以後,原來的資源空間不夠用,就會出現什麼結果呢?大家就要遷出去,去到一個新的地方,開闢更多的領地。
這個時候在近東地區的安納托利亞人羣,他們就一路向西,進入到了歐洲。他們到歐洲的時候發現,歐洲還處在採集打獵的階段。在農業人羣的衝擊下,大部分歐洲採獵人羣很快就被替換掉了。

我用這樣的兩個圓圈來代表從遺傳學上看當時人類血統的構成。我們可以看到,安納托利亞的農業人羣幾乎換掉了歐洲的百分之八九十的血統,也就是説他們在給歐洲帶去農業技術的同時,也把歐洲的這些人給換了一遍。這主要是在中歐和西歐。
農業人羣還一路向北,到達了波羅的海周邊這塊地方。波羅的海周邊的這些採獵人羣進行了頑強的抵抗,抵擋了大約有一千年的時間。
原因可能是因為北歐的土壤比較粘重,不適於種植一些農作物。當然還有可能的原因是,波羅的海周邊有非常豐富的漁獵資源,即使不依靠農業,這些人也可以活得非常好。
但是很不幸的是,這些東部採獵人羣在一千年之後還是被農業人羣同化掉了。在給前者帶去農業技術的同時,後者還把他們的DNA大規模地輸入到了這些人羣裏面去。以什麼方式輸入呢?我想肯定不是非常平和地談戀愛、結婚,很可能是以非常血腥的方式,比如通過戰爭來進行資源的爭奪。
比較有趣的一個文化現象是,我們在波羅的海周邊會看到很多的巨石陣,這些巨石陣應該就是採獵人羣建造起來的,作為識別他們跟農業人羣之間差別的一種文化特徵。

波羅的海邊上的巨石陣
好,我們把時間尺度再拉回到現代。這是現在全世界乳糖酶的分佈圖。

在座的各位可能有人喝了牛奶以後肚子會叫,因為我們很難去代謝奶製品。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乳糖酶在歐洲的分佈比例是非常高的,大多數歐洲人現在還可以喝牛奶。
再回到七八千年前,我們發現乳糖酶耐受的基因在7500年前才開始在歐洲出現;6500年前,歐洲才開始出現比較成熟的乳製品。如果我們追溯到八千年、九千年、一萬年前,歐洲人同樣也是不能代謝奶製品的。

那麼是什麼人帶給了歐洲人代謝乳糖的酶,代謝乳糖的基因呢?同樣還是來自於近東地區的安納托利亞農業人羣。他們還把他們代謝乳糖酶的基因帶到了歐洲,讓歐洲人可以代謝奶製品。
我們把時間框架再拉近1000到2000年,進入到6000到7000年前。這個時候在裏海和黑海的北部草原——歐亞草原,又崛起了另外一支新的人羣,叫做顏那亞草原遊牧人羣。這一羣人又一次地改變了整個世界的面貌。

顏那亞草原人羣遷徙路線。Narasimhan et al., Science, 06 Sep 2019; 365(6457): eaat7487.
他們一路向西又重新來到了歐洲,很可能是以戰爭的方式,給歐洲人強勢注入了將近1/2到3/4的血統,又把歐洲幾乎換了一遍血。他們還非常快速地向東,經過中亞草原,到達了阿爾泰山;同時還一路向東南進入到了南亞,來到印度。
印度史詩裏面一支神話中談到的“騎着高頭大馬的白人”(可能是雅利安人),指的就是這批來自草原上的遊牧人羣。他們和南亞的土著人羣發生了混血,形成了現在的印度人羣。同時他們也給印度帶來了種姓制度。種姓制度對於印度來講,造成了他們之間基因交流上的一種隔閡。
我們現在去看印度,印度最高階層的祭司裏邊,含有白人血統的人還是非常多的。印度最下層的人裏邊,帶有他們這些土著人羣(像安達曼人)的血統比例還是非常高的。我們能由此看到由於文化因素造成的遺傳上的隔閡。
為什麼歐亞草原人羣可以強勢地擴張?又是向東,又是向西,幾乎是對整個歐亞大陸進行了一次大換血呢?那是因為他們發明了什麼?他們發明了輪子。

輪子,在我們現在看來司空見慣,但在當時對於草原上的人羣來講,當你有了輪子,有了車,並且這些草原上的遊牧人羣還從蒙古高原借來了馬,馬最初是在蒙古高原上被馴化。
可以想象,他們把輪子和車組合,再套上馬,流動性就得到了極大的提高,戰鬥力也是極度爆表的。然後他們就一路向西打到了歐洲,強勢地把歐洲進行了新一輪的換血。
同時語言學家也發現,在草原人羣橫衝直撞的時候,他們可能還在傳播着一種文化,就是他們的語言。我們現在知道,印歐語是全世界最大的語言,使用的人數有二十四五億人,全世界40%以上的人都在使用印歐語。
印歐語裏面,除了早期已經滅絕的幾種語言之外,絕大部分的印歐語都帶有跟車有關的同源詞匯,比如説車子(wagon)、車軸(axle)、軛具杆(harnesspole)、輪子(wheel)都是跟車有關的。語言學家就推斷,印歐語的傳播很可能就是這批草原上的遊牧人羣,他們在東征西戰的時候也在傳播着他們的語言,傳播着他們的文化。
一支向北:古歐亞北部人

我們再回到這張圖。當走出非洲的一批人羣走向西邊變成歐洲人的時候,另外一批人羣,我們叫做古代歐亞北部人,他們開始繼續向北,然後再繼續向東,他們非常孤獨地走過了整個歐亞大陸,來到了哪裏呢?來到了貝加爾湖。
他們在貝加爾湖非常孤單地守望了兩到三萬年的時間,然後終於等來了誰呢?等來了我們的祖先,就是來自於東亞的我們的祖先。他們經過了萬年等一回的結果就是,兩批人羣又發生了基因交流。

Raghavan et al., Nature, 505: 87–91 (02 January 2014)
可能是他們娶了我們的祖先當老婆,也可能是我們的祖先娶了她們當老婆。但無論是用哪種方式,我們發現,這些古代歐亞北部人貢獻了40%的DNA,我們的祖先貢獻了60%的DNA。
然後他們產生的後代是誰呢?產生的後代就是在兩萬多年前,越過白令海峽到達美洲的美洲原住民,也就是印第安人,他們到達美洲以後非常快速地擴散到了南美洲。
這樣就造成了現在的美洲印度安人,從遺傳學上講他們都是非常一致的,並且他們的外貌特徵也跟我們更相近一些,因為我們的祖先貢獻了絕大部分(60%)的DNA。
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是,我剛才講到現在的歐洲人,比如説龍媽她是金髮碧眼的。但是我們前面提到,無論是來自於安納托利亞的農業人羣,還是來自於歐洲的早期採集狩獵人羣,他們都是黑頭髮。
一支向東:東亞人和澳大利亞土著

那現代歐洲人金黃的頭髮是從哪裏來的呢?這裏正好就是守望在西伯利亞的這一批古代歐亞北部人,給歐洲人羣貢獻了他們金黃的頭髮。同時另外一支——東亞人和澳大利亞土著,這個時候開始上線,開始走向了我們歷史的舞台。
我們的祖先幾經輾轉,遷徙來到了東亞——我們的祖先終於來了!

首先,第一個分支來到了印度,變成了印度採集狩獵人羣,就是前面提到的,跟來自於草原上的遊牧人羣發生混合,形成現在的印度人的,就是這一批來自於印度的採集狩獵人羣。他們現在大都生活在印度洋上的安達曼羣島上,他們的身高非常矮小,只有一米五左右,他們的皮膚顏色是黑棕色的。

我們祖先的另外一個分支繼續沿着海岸線到達了東南亞,再到達東南亞的島嶼。這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跟丹尼索瓦人發生混血,接受了丹尼索瓦人5%到6%的DNA的這麼一羣人,他們來到了東南亞島嶼。
還有一個分支一路向北,去到了美洲,就是我們前面提到,我們的祖先給美洲人羣貢獻60%的DNA的這個分支。

留在東亞的主體人羣經過了幾萬年的演化,到了八九千年前,就變成了我們在黃河流域的農業人羣。他們在黃河流域馴化了粟黍,就是小米,還有大黃米,然後產生了農業。農業人羣很快就發生了人口的擴張,開始由黃河流域這一個農業中心向全中國擴張。我們稍後會講。
同時,話分兩端。在長江流域,也有一個農業人羣獨立產生,就是種植水稻的這樣一羣人,他們同樣也由於農業的發展,開始出現了人口的膨脹和擴張。
他們走向了台灣,變成了南島語系人羣;他們也走向了中國的西南地區,變成了現在的壯侗語人羣,像壯族、侗族、水族等等都是這批人的後代。同時他們還走向了東南亞大陸,對柬埔寨人,對越南人,也有很大的基因貢獻,參與形成了現在的南亞語人羣。
漢族人和藏族人有同一個祖先嗎?
説到農業人羣的擴張,有一個非常有趣的例子。我們現在知道漢族人説的是漢語,藏族人走向了青藏高原,説的是藏語。那漢族人跟藏族人有什麼關係?我們是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嗎?
我想在座可能會有人認為不是,因為我們跟他們好像差別還是非常大的。但其實如果把時間的尺度再推回到幾千年前,我們會驚奇地發現,漢族人和藏族人有着非常近的關係。
這個關係首先可以體現在語言學的數據上。這張圖是語言學家把漢語跟藏語、跟藏緬語人羣使用的幾十種語言,按照生物學的方法構建了這樣一棵進化樹。

Zhang,M. et al. Nature 569,112–115(2019)
然後我們發現,漢語跟藏語在大約5800年前是有一個共同的語言的祖先的,然後才出現了漢語跟藏緬語這樣一個語言的分化。
我們前面提到,黃河中上游的農業人羣出現了人口的擴張以後,就開始去開闢新的領地。一個分支就走向了西南,登上了青藏高原,這一批人羣就給現在的藏族人羣貢獻了他們絕大部分的血統。
同時黃河流域的這些農業人羣還向東、向南發生了人羣的擴張,然後逐漸演變成了現在的漢族人羣,包括北方漢族,也包括南方漢族等等。這樣去看的話你就會發現,我們的漢族人羣跟藏族人羣是有着一個共同的祖先的,那就是生活在黃河流域的農業人羣。

我們漢族人和現在的藏族人有百分之七八十的血統都是一樣的。儘管漢族人和藏族人無論是飲食習慣、生活方式還是宗教信仰,都有着很大的差別,但是相比於遺傳基因的交融,這樣的文化因素是在相對短的時間裏形成的,我們在血緣上還是近親。
台灣原住民是如何形成的?
我們再來看南方人羣的擴張。

南方農業人羣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們來到了中國的東南沿海,然後跨過了台灣海峽來到了台灣,他們的一個重要貢獻是,他們形成了台灣的原住民。
台灣原住民從哪裏來?台灣有學者就在講説,台灣的原住民應該是從南邊來的,從馬來西亞,從印尼,或者是從東南亞某個不知名的島嶼來到台灣的,其實是在強調台灣原住民來源的獨立性,強調他們不是從中國大陸來的。
其實從遺傳學上來看,我們有一個非常直接的證據是什麼呢?在福建省沿海的連江縣,一個叫做亮島的地方,考古學家們發現了8000多年前的亮島人的遺骨。

8000多年前的亮島人遺骨

KoAM et al. Am JHum Genet. 2014, 94(3):426-36;SkoglundP et al. Nature 538, 510-3
科學家們從遺骨裏面提取DNA(圖中紅顏色標記的是亮島人的血統在現在的台灣跟東南亞所佔的比例),然後發現8000年前福建沿海的亮島人,一方面他們是台灣原住民跟東南亞島嶼上的人羣的祖先,同時他們的DNA類型在中國大陸也是普遍存在的。他們是非常完美地充當了8000年前的橋樑,由大陸到台灣,再由台灣再演變成台灣的原住民以及東南亞其他一些族羣的。
同時這些人羣到了台灣之後,還發生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前面我們提到,從東南亞出發,跟丹尼索瓦人混血以後,走向東南亞島嶼的(像巴布亞人、澳大利亞人)這一批人羣,算是東南亞的土著人羣。
他們在東南亞默默地守望了幾萬年的時間,等來了誰呢?等來了由中國大陸到台灣再到東南亞去的這麼一批人羣。這批人羣他們在東南亞的島嶼上又發生了人羣的混合,變成了我們現在能夠見到的東南亞島嶼上的各個族羣。這大約是發生在2800年到2900年前。
我們從幾十萬年前一直講到幾萬年前,再講到幾千年前。這些例子其實都告訴我們,今天的我們其實是過去的人羣不斷混血的一個結果,過去的人羣同樣也是過去的過去的過去的人羣,經過不斷混血的一個結果。

世界上存在100%的純種人嗎?
我在講課的時候經常會有學生提問説,老師,現在世界上還存不存在“100%純種”的人?其實是不存在的。我們找不到任何一個跟其他人羣之間完全沒有關係的人羣。全世界的人類其實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這樣一個狀態。
我想肯定有觀眾會問,那能不能告訴我們,我們將來又會到哪裏去?我不知道我們在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之後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我可以確定地告訴大家的是,我們之間的差異會變得越來越小。
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我們把一萬年前生活在東北的古人類,跟生活在廣州的古人類進行DNA比較的話,我們會發現這兩者之間的差異能大到什麼程度呢?大到現在的我們跟法國人之間的差異。非常大。
但是現在,我們把現在的東北人跟現在的廣州人的DNA拿過來比較一下,這個差異只有我們之前所觀察到的差異的1%。也就是説我們用了一萬年的時間抹掉了99%的差異。
同樣的,這也讓我們重新去思考:我們從文化上,從信仰上,從各種風俗習慣上所能夠得到的,包括種族的、族羣的一些概念,其實是沒有生物學上的決定性差異的,不同的人羣之間僅僅有着非常小的差異。
我們之間的差異是普遍存在的,但這些差異很可能是上帝希望我們這個世界變得更豐富多彩,就像我們去開一個假面舞會一樣,我們每個人選擇一個面具戴在自己的臉上。從整個生命歷程來講,從整個生物學的角度來講,我們之間是沒有什麼差異的。
我希望這個演講可以讓大家認識到,也瞭解到我們之間的差異是什麼,並且可以通過DNA去瞭解到我們祖先在過去的狀態是什麼。然後大家能夠理解,能夠欣賞,能夠去擁抱我們這樣一個充滿差異,又在不斷交融的世界。
好,這是我今天的演講。非常感謝大家的聆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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