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卓羣:制裁的每一點塵埃落在伊朗音樂人頭上,都是重擔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趙卓羣】
再次在伊朗見到那瓦和他的樂隊成員是2019年夏天。當時我在德黑蘭藝術大學有一場學術講座,那瓦他們雖沒能到場,卻貼心訂了一個大花籃來。講座後我在伊朗又呆了一個月。這距離上次布什爾採風已經過去一年半。而這一年半,由於美國重啓制裁,里亞爾的匯率由46000[1]跌到了12萬,甚至2018年下半年有一段時間一路跌至過19萬。國內失業率驟然上升,伊朗人掀起新一輪的移民熱潮,我甚至還收到過幾個陌生人的私信,問有沒有辦法移民去中國。
平日裏歡騰的音樂圈也經歷了一陣鬱悶期,約有一兩個月吧,頗為注重與粉絲互動的藝人們在社交平台上也不發帖了。波斯人的情緒表現大都很明顯,有好事一定會拿出來炫,姑娘新買圍巾也會拍照片發story[2]。一旦沉寂,那就是真鬱悶了。顯然,對於重啓制裁這件事,伊朗大部分民眾是沒有心理準備的。
魯哈尼上台後,尤其是2015年到2017年底這段時間,是伊朗音樂圈難得的春天。解除經濟制裁,外商湧入,帶來了大量的就業機會。人民手裏寬裕,心情舒暢,對上層建築的需求也隨之增長。原本蠢蠢欲動要移民的音樂大拿們,也都按捺住心思在國內發展。甚至還有伊斯蘭革命後移居歐美又重回伊朗生活的前知名藝人,比如歌王沙扎利亞的御用烏德手侯賽因•貝赫魯賈尼。他是伊朗第一位取得學士學位的烏德演奏家,在移民加拿大20多年後,2017年看國內形勢轉好,回來落葉歸根了。

伊朗總統哈桑·魯哈尼
彼時,各類演出音樂會無論藝人素質還是佈景、燈光舞美,水平都大幅提高。甚至後台的陳設,都顯得十分貴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隨着伊朗與歐洲、東亞的經濟交流增多,伊朗的藝人也得以頻繁跨出國門“走穴”,甚至還能“挑活兒”。
2018年1月JAVN的幾個隊員在西安錄製絲路春晚,那瓦就沒來,他在同一時間跑去蘇格蘭吸金。那幾年他在歐洲商演500歐起價。這也合理解釋了為何2016年翻新家鄉小樓後,緊接着他又在寸土寸金的德黑蘭入手公寓。除了國內的演出大幅增多,還可常去國外“跑碼頭”賺外匯。
而這突如其來的重啓制裁,使音樂圈一下落入寒冬。人們連吃飯都成問題,談何去音樂廳逍遙呢。總之在2018年下半年,伊朗音樂會的演出場次鋭減。那瓦的樂隊也僅僅只有一場在北部城市拉斯特的小演出。
2019年初,里亞爾匯率在伊朗政府極限施壓調控下穩定在了10萬上下。公曆新年後,伊朗音樂市場回暖。漸漸適應了制裁的伊朗人民,又恢復去音樂廳“陶冶情操”的習慣。當然,這其中的複雜因素不僅是熱愛音樂,還包括髮音樂會自拍在“朋友圈”裝點門面。2019年2月,我驚訝地發現JAVN樂隊竟啓動了全國巡演,並且很多場次的門票全部售空了!
以中國人的思維,這是不可思議的。好比10萬塊存款一眨眼只剩不到5萬,哪裏有心情去看音樂會!其實,深入伊朗音樂研究的這幾年,我常常感慨伊朗人民的抗壓能力。他們在大起大落的社會環境下練就了超強的適應力,也因此造就了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
列一組數據可能更為直觀,2017年冬,JAVN樂隊在德黑蘭Vahdat音樂廳的VIP票價是65000里亞爾;兩年後,同樣的座位則需要花費165000里亞爾,而工資並沒有漲多少。當然,這並不代表藝人掙到了大錢,因為無論是票價是65000或是165000,以當時的匯率換算成美元,則都是13-14刀。縱使德黑蘭米德拉塔這樣可以賣高價的豪華大場子,2000左右座位如果全部售罄,粗略算算,一場音樂會下來也最多約人民幣20萬左右的票房收入。且制裁後,基本看不到到贊助公司,因此,除去場租、售票網站、經紀人分成、伴奏樂隊勞務等等,留給藝人的也實屬不多。且必須要考慮到政府頒佈演出許可證的概率,就算有票房號召力,一年到頭也未必能如願舉辦幾場音樂會。
這樣的大環境下,藝人也不挑食了,全國各地走穴,無論怎樣的演出場地都能夠欣然接受。我這次來伊朗,在南部胡齊斯坦省首府阿瓦士觀看了一場JAVN樂隊的演出。7月底,正值伊朗最熱的時候,且阿瓦士又是著名的“火爐”。我清楚地記得,那天46攝氏度,上午入住賓館時前台小夥子直説我“來着了”!因為阿瓦士夏季50多度稀鬆平常,46度屬於不多見的“涼爽”。

作者在阿瓦士
JAVN這天晚上的演出在阿瓦士的一個劇場,外部看起來還馬馬虎虎,而進入劇場內部,無論那油膩擁擠的場地,破舊老化的座位還是糟糕的電路燈光都讓我印象深刻。其實説是劇場都有點誇張,想象一下國內三線城市下屬鄉鎮數年前的小電影院。我走在後台都不敢使勁跺腳,害怕一個不小心把枱面踩出個洞。
演出開場前兩小時,JAVN的隊員們開始走台試音,大家略顯疲憊。此次阿瓦士音樂會的前一天深夜,JAVN剛結束在德黑蘭的一場商演,次日清晨就搭最早航班奔赴南部阿瓦士。為了節省場租,阿瓦士的經紀人一晚上給JAVN安排兩場演出。6點半一場,8點半一場。上午到達後,在賓館稍作休息,就開始走台。而JAVN這類“波斯灣搖滾”音樂異常消耗體力,姑且不説兩天連續作業,單單長途顛簸和三小時不間斷演出,就讓我對波斯人的體力歎為觀止。
可是,又能怎麼辦,顧不得挑挑揀揀。JAVN樂隊除了電貝斯手和兩個打擊樂手是單身外,其他的團員均是一人肩負全家開銷。那瓦的老婆不工作,我還驚訝地聽説他女兒法蒂瑪從波斯灣大學退學了。法蒂瑪學數學專業,2018年她加入了一個魚龍混雜的德黑蘭女子樂隊——波斯古典樂器混合鋼琴、聲樂及風笛。演出很密集,也因此耽誤了學業。這個女子樂隊倒也新奇,演員是女性,觀眾也必須是女性。進場前扣留觀眾手機等一切錄影設備,但着裝不受限制。可以不戴頭巾,也可以穿超短裙。

作者與阿瓦士小孩
“你徹頭徹尾的自由!”法蒂瑪如此形容她們的音樂會。這個女子團體的演出門票一經開賣立刻售空。而這種形式實則遊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火爆了一段時間後,演出許可證就很難申請了。退學後,整個2019年法蒂瑪也沒能參與什麼演出。對此她好像無所謂,經常看她在社交平台發遊山玩水的照片。
“我讀的又不是音樂學院,學數學也沒什麼用,我爸支持我退學。”這是後來法蒂瑪當面對我説的。那瓦對學歷這件事想的很開,他本科讀的是成人學院,碩士和博士學歷則是在“伊朗伊斯蘭旅遊指導機構”認證的。認證書上附了一則讓人哭笑不得的英文解釋;“我們證明那瓦先生對布什爾文化貢獻相當於博士學位”。想必在那瓦看來,法蒂瑪將來也可以通過“認證”得到任何她需要的學歷。
在西班牙短暫學習過半年加西亞風笛後,那瓦原本打算再把法蒂瑪送到蘇格蘭學習高地風笛,去愛爾蘭學尤令,當個唯一會吹各路風笛的女樂手。結果,受制裁影響,法蒂瑪的英國簽證都沒能下來。“沒關係,我受夠了一個人在歐洲,還是伊朗待著舒服”。是啊,有父親撐腰,她不需要發愁。制裁、通貨膨脹,失業,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我回歸神來,抬頭看看正在劇場裏奔來奔去的那瓦,心裏五味雜陳。

演出現場
這兩場演出,我並沒有坐前排嘉賓席,而是混在觀眾堆裏。第一場我旁邊是一對年輕的情侶。小夥子噴了很多髮膠,襯衣整齊的紮在褲子裏面,皮鞋鋥亮。姑娘做了指甲,畫着精緻的妝容,戴着與衣服配套花色的頭巾。我環顧四周,所有觀眾都是盛裝出席。這種隆重使原本就灰頭土臉的劇場更顯尷尬。
與以往遇到的其他伊朗民眾一樣,這對小情侶看到東方面孔後非常熱情,姑娘很快與我比比劃劃閒聊起來,小夥子還跑出去又買了一瓶飲料給我。這讓我受寵若驚,也很不好意思。胡齊斯坦位於伊朗西南兩伊邊境,有一個大煉油廠。環境污染非常嚴重,經濟也比較落後。姑娘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她爽快地幫我打開瓶蓋,“please”。
這是一種熟悉的感動。民族音樂學研究者在長期的工作中經常會入戲,與“異文化”研究對象相處,“文化衝擊”讓我氣憤甚至痛苦。“口若懸河”、“鼠目寸光”、“自命不凡”、“蝸行牛步”、“貪圖享樂”……多少次想換題,多少次想放棄。而支持我咬牙繼續前進的,就是這樣樸實伊朗老百姓帶來的關懷和温暖。姑娘告訴我她在阿瓦士做美容師,每三個月攢點錢來看場音樂會。
8美元左右的票,她用了“攢錢”這個詞彙,讓我誤以為她是JAVN樂隊的鐵桿粉絲。她卻搖搖頭,“我不認識他們,只是原本就計劃今天放鬆放鬆找樂子,碰巧買到這場。你知道的,伊朗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娛樂活動。”在隨後的演出中,姑娘一邊與樂隊互動應和,一邊興奮地用instagram直播,向朋友們展示着她的精彩週末。
JAVN樂隊此次的演出與以往並沒有太多的不同,基本是老調重彈,固定的幾個節目和表演形式。這些年那瓦盡力更新曲目,卻很難有真正意義的創新。人固有的音樂思維根植於成長生活環境,尤其像JAVN這樣的民間藝人,沒有受過系統的專業音樂教育,音樂想象力更加侷限。説直白點,他們也只會表演布什爾民歌。但是觀眾們很買賬,他們振臂歡呼,或隨音樂高聲應和,或激烈搖動肩膀做經典港口舞蹈的動作。
在音樂高潮時,不但掌聲雷動,觀眾還會自發掀起一層層人浪!這也是JAVN樂隊演出的精彩看點——台上一齣戲,台下也是一齣戲。那瓦對此頗為得意,他告訴我伊朗音樂圈有個術語就是“那瓦的粉絲”,用此來形容熱情的觀眾。“我的音樂有魔力!”其實那瓦的固定粉絲可能並沒有那麼多。
8點半第二場演出,我旁邊的觀眾對JAVN樂隊也太不熟悉,只是知道那瓦的名字。這次來是因為恰巧在打折網站上搶到“清倉票”。但隨着音樂響起,她很快進入狀態,不時從座位上跳起來大聲尖叫,甚至一度拉着我一起揮手。
我後來猜想,那瓦的音樂會,可能並不在於是何種“旋律”、“樂調”,它只是伊朗人民的精神宣泄口。
一個合理合法的宣泄口。
四組打擊樂開了15個麥克,整個劇場震耳欲聾。在巨大的聽覺刺激和歇斯底里的高聲呼叫中,人們盡情發泄着平日裏所有的壓抑和沮喪。在禁止酒精的伊朗,音樂廳裏追尋的是那半睡半醒的精神麻痹。
10點半演出結束,樂隊立即返程——多一晚的酒店錢亦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胡齊斯坦與布什爾省接壤,從阿瓦士到布什爾港[3]約有8小時車程,於是樂隊選擇了駕車回程。那瓦請我上了最好的車,那是一輛7、8年以上的大眾(應該是桑塔納,沒有看真切)。當然這輛車是經紀人單獨給他準備的,而其他隊員則是擠在了另外兩輛車上。
“我很抱歉,這裏都是老車,不比在中國”他臉上堆滿了疲憊,但是該説的話,該做的事還是一如既往的到位。
在回布什爾的路上,那瓦閉着眼迷迷糊糊説着些什麼。他同司機講了些波斯語,又斷斷續續説了幾句半英半波,可能是跟我説的。像是囈語,又像是卸下偽裝的真話。
“我感謝真主……我有這麼多觀眾,真主保佑。”
“他們看不起我,嫌我是民間藝人,那又怎麼樣,好多姑娘喜歡我。”
“哼,我的票可不便宜,你知道的。”
“kalhor[4]認可我。”
“伊朗做音樂,太難了。”
車一路顛簸,他很快睡着了。我曾很看不慣那瓦急功近利愛炫耀,對名流百般諂媚,上躥下跳八面玲瓏。甚至那些不假思索的奉承話都讓我反感。
其實,重壓之下,每個人都在苦撐。沒有經歷過,也沒有資格評判什麼。就像他總説的:
“沒辦法,這就是生活”。
參考資料:
[1]一美元可以換46000里亞爾。
[2]instagram的24小時可見功能
[3]布什爾港是布什爾省的首府
[4]馬友友絲路樂隊裏的伊朗卡曼恰演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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