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竹:美式資本主義下,什麼都沒有改變,也不會改變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寒竹】
隨着時間推移,近期轟轟烈烈的美國反種族主義抗議逐漸退潮,這個結果似乎也並不意外。畢竟自上世紀60年代馬丁·路德·金領導的平權運動之後,美國社會因種族問題爆發的抗議、示威、甚至暴亂,一直並未停止過,每隔若干年就會有一次大爆發。然而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抗議的人羣聚了又散,大家在羣情激憤之後又重新回到原有的生活軌跡,彷彿從來不曾抗爭過什麼。
原因在哪裏?是美國少數族裔只能過這種底層生活,週而復始地無果而終?是遊行的羣眾只能是一羣“烏合之眾”,所謂的權利抗爭只是情緒宣泄?還是美國這個國家,用一種神秘力量壓制了少數族裔的反抗?
從政治和法律層面來講,美國不存在系統性種族歧視
美國曾經在上世紀50-60年代爆發過大規模的民權運動,包括黑人運動和婦女運動。1965年,美國國會通過《選舉權利法》,正式以立法形式結束了美國黑人在選舉權方面受到的限制。不僅如此,美國在六十年代還制定了希望能夠改變黑人地位的《平權法案》,並在此基礎上制定出一系列被統稱為“肯定性行動”的法律,規定少數族裔和弱勢羣體在招工、入學、企業競爭中受到“優先照顧”。時至今日,人們會發現,在美國的首都和州政府所在地,黑人居民的比率都相對較高,這是因為《平權法案》規定政府機關必須僱傭一定比例的少數族裔。所以,今天在美國的法律層面基本已經不存在種族歧視的規定。

上世紀60年代,在美國掀起平權運動(資料圖)
從政治和社會輿論層面看,種族問題和性別問題從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已經成為非常敏感的“政治正確”問題。在過去半個多世紀,“政治正確”在美國社會已經深入人心,而“政治正確”的主要內容就是指族裔平等和性別平等。在美國,如果在語言或行動上表現出明顯的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有可能會惹來法律上的麻煩。
所以,在法律和政治層面,從社會輿論體現出的價值觀看,所謂系統性的種族歧視,尤其是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基本是不存在的。
**從社會生活層面看,美國確實存在不同族裔間的相互歧視。**在美國這樣一個少數族裔人口眾多的移民國家,不同表現形式、不同程度的種族歧視確實普遍存在,但這種歧視是隱形的、非公開的。
在社會生活中,白人可能會對黑人有歧視,也可能對其他族裔,包括對拉丁裔和華裔也會有歧視。而美國黑人因為自己世代居住在美國,對後來移民到美國的華人也有不同形式的歧視。所以,從社會心理上看,美國華裔在生活中感受到的歧視可能來自白人,也可能來自黑人,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華裔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種族歧視可能還超過黑人的感覺。
但社會生活當中隱形的種族歧視是一個世界性的普遍現象,沒有一個國家可以説完全杜絕了社會生活中的種族歧視現象。目前世界上的國家雖然都以民族國家的形式存在,但民族國家並非以單一的族裔構成。多族裔共存是現代國家的普遍現象,在民族國家內部,不同族裔因為不同文化傳統、不同族裔性格,甚至不同生活習慣,相互之間彼此歧視的現象是很難避免的。
所以,社會生活中的隱形種族歧視並不僅限於於美國。只是因為美國是個移民國家,不同族裔的人口眾多,在生活中形成了不同族裔的社區,這個問題顯得相對明顯一些。但無論如何,在美國的法律層面和政治層面,是不存在系統的制度性種族歧視。這是必須承認的一個客觀事實。
美國種族問題的根源是經濟問題,政治和法律平等是形式,經濟不平等才是本質
從政治和法律層面來看,美國基本上已經實現了黑人和其他族裔的平等,但為什麼還是會發生黑人暴動?這就要從第三個層面——經濟層面來觀察了。
我認為這次美國黑人抗議爆發這麼厲害,甚至超過了1992年洛杉磯暴動,應當説是從1968年以來最大的街頭抗爭活動。但我們仔細觀察這場抗爭運動會發現,參與者並非都是黑人,其中白人佔了很大的比例。其實,這場以BLM為口號的街頭抗爭運動並不能僅僅視為一場反對種族歧視的運動,而應當看作是以種族抗爭為形式、追求社會公義的運動,也可以看成是美國民眾對上個世紀里根倡導的新自由主義進行抗爭的平等主義運動,是對美式資本主義的一種反抗。
戰後美國的經濟政策有過多次左右搖擺。眾所周知,美國在六七十年代經過了肯尼迪、約翰遜帶有左翼色彩的社會改革,其中尤以約翰遜的“偉大社會”對美國傳統的美式資本主義形成了很大沖擊。在七十年代,雖然經過了尼克松/福特的共和黨執政,但在內政上並沒有能改變美國左翼福利主義的走向。
結果,到了卡特時期,美國經濟實際上已經陷入嚴重危機,在美國興盛了二十年的左翼福利主義已經難以為繼。這個時候,美國社會出現了“重新回到斯密”的呼聲,里根代表的新自由主義應運而生。里根上台以後,整個社會向右走,經濟上推行新自由主義。這股思潮的核心是政府不能染指經濟活動,因為政府本身就是問題,政府應當重新回到守夜人的角色。嚴格説來,這也不是里根的發明,而是美國資本主義不同於歐洲大陸資本主義的傳統。
從美國政治發展的基本軌跡看,里根主義實際上是對60-70年代左翼社會運動的一次反動,前面提到的平權運動、婦女解放運動,到了約翰遜“偉大的社會”,這種帶有左翼福利主義和凱恩斯主義的社會政策激起美國資本集團的集體反抗。美國商界要求政府少管、少收税,讓社會自然發展的聲音越來越大。此後雖然有過民主黨的克林頓政府、奧巴馬政府,但實際上民主黨已經權貴化了,克林頓政府代表的就是美國社會中的高科技財富精英,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今天。
總體來講,從里根主義到今天,經過40多年的右翼運動,黑人又被壓到了社會底層。因為按照美式資本主義的邏輯,所謂有限政府、自由競爭,在本質上就是叢林原則,優勝劣汰。有限政府不過是政府推卸責任、或者是政治服從於資本的另類表達而已。所以,過去四十年的新自由主義經濟發展,雖然也一度造成過經濟繁榮,也在很多領域加強了美國經濟在全球的競爭力,但新自由主義最大的問題是加劇了美國社會兩極分化,貧富懸殊問題嚴重惡化。
那麼,這個美國社會的貧富懸殊和兩極分化跟種族歧視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會催生帶有種族抗爭色彩的BLM運動呢?美國不是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就實現了族裔平等,族裔平等已經成為了政治正確的一部分了,美國黑人為什麼還有這樣強烈的不滿呢?
道理其實也很簡單,法律和政治可以賦予人平等的權利,甚至還可以向弱勢族裔傾斜,但無法改變經濟生活中事實上的不平等。資本主義,包括以自由競爭為傳統的美式資本主義在本質上是一種經濟制度,這是美國社會最根本的基礎。這個美式經濟基礎決定着美國社會的基本底色,派生出美國社會的上層建築。我們非常熟悉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講的也是這個意思。
一個國家的法律政治機器是建立在經濟制度之上,受經濟制度制約。所以,美國政治上的進步主義不可能從根本上對抗資本主義。在政治領域,民權運動可以搞了一波又一波,但無論如何不能觸及資本主義制度的根本,這個根本就是美國的大資本所有制和分配製度。

美國人均財富的分佈情況。最富有的1%的人擁有的財富總量大約等於最貧窮的90%的人擁有的財富總量。這一財富分配狀況與1935至1940年的情況類似。圖片來源:西澤研究院
對於資本主導一切的美國社會來説,把政治上的平等原則、民主原則運用到經濟領域沒有任何可能性。如果把政治原則運用於經濟生活就會導致平等原則來改造經濟制度,而這樣一來整個美國資本主義的基礎——產權原則就會受到威脅。換言之,政治平等運用於經濟生活就意味着平分財產,這是資本家不可能接受的。
這樣一來,我們就看到一件很“雙標”的事情,當資產階級在反抗王權的時候,他們講“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就是國王的權力是有限的,不能進入我的私人經濟領域。但是在近代完成了形式上的民主化以後,這句話實際上變成了另一種表述:“風可進雨可進,政治原則不可進”,這就是説,政治上無論怎麼改革,無論是投票權還是平權法案,都不能改變經濟制度,在有產權的地方就不能有民主,這是資本主義的本質。這也就是馬克思主義講的,資本主義社會建立了形式上平等的政治制度,但人們卻生活在不平等的經濟結構中,形式上的平等掩蓋了事實上的不平等。
所以我們也不難理解,這種經濟生活原則為什麼會造成新的族裔抗爭。由於歷史上的黑奴制度,黑人雖然在法律上、政治上獲得解放,但卻在這種弱肉強食的經濟生活中,黑人由於長期生活在底層,是最不適應的,政治形式上的平等並沒有改變他們的經濟地位,反而因為政治和經濟之間的這條紅線,更加割裂了上層和下層,加固了黑人的底層地位。
以種族隔離為例。美國有所謂富人區、白人區和貧民區、黑人區,這不是通過政治和法律劃分形成的,而是由個人財富的多寡形成的。在美國,房價是一個天然的階層和種族篩選器,不同的房價形成了不同檔次的社區,有白人區、富人區和黑人區、貧民區。高房價客觀上把黑人排斥在外,天然形成了一個種族隔離。在黑人聚居的地方,房價通常很便宜,而且有大量政府的福利房,最後造成黑人區呈現出一片破敗現象,犯罪率、吸毒率都會很高。
所以,美國雖然在半個多世紀以前從法律上取消了種族隔離,但社會經濟生活用金錢的力量依然不斷地建構種族隔離的藩籬。在法律上,每個人都是自由的,都可以自由選擇居住的社區。但在房價面前,每個人的選擇卻是不自由的,一個人財富的多寡決定了他可以居住在哪個社區。今天沒有法律規定説黑人就應當聚集在黑人區,而是黑人的經濟狀況決定了他們只能住在黑人聚集的社區。
大量貧困的黑人因為經濟能力只能居住在黑人區,形成了變相的種族隔離。這又催生了第二個問題——教育問題。美國好的私立學校,大多是白人有錢人上的。當然,這些年也有一些富裕的華人家庭把子女送到私立學校。但絕大多數黑人上不起這樣的學校。而公立學校的問題在於,學校硬件條件的好壞、教育質量的好壞,和教育經費有關係,而教育經費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在美國,中等、初等教育主要不靠政府撥款,聯邦經費在中小學教育中所佔比例很小、不到十分之一。公立中小學的經濟主要來自地方政府,而地方政府的收入大約有三分之二來自房地產税。因此,房地產税是地方政府教育經費中的重要支柱。
這樣一來,房子越貴的地方,房地產税越高,公立學校的教育經費就越充裕,名牌學校就越多;越窮的地區,房價越便宜,房地產税就越低,地方政府能夠拿出的教育經費就越少,學校的收入也低。
所以,在美國黑人居住的社區,很難有好的學校,黑人家庭從一開始就輸在起跑線上,最後就形成一個惡性循環。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有人點燃導火索,或者矛盾積壓到一定程度,就會爆發出來。這次再加上特朗普的做法帶有種族主義色彩,偏保守主義,引發了黑人羣體的反彈。
為什麼是美國?
也有人會説,歐洲也是資本主義制度,為什麼沒有像美國那樣經常爆發大的種族抗議?這裏需要解釋一下,這也是我採用“美式資本主義”這個概念的原因。
資本主義有不同的形式,相對來講,歐洲的資本主義是比較温和的,國家干預的程度比較大,所以歐洲的左翼力量,社會民主黨也好,基督教民主黨也好,它的力量比較大,相對來講社會福利政策要比美國多一些。
但在美國,更強調自由競爭,社會叢林化的程度超過了歐洲國家。歐洲國家也有移民問題,但沒有美國這麼嚴重。美國是把資本主義的本質發揮到了極致。所以美國要從根本上解決種族問題就很困難,政府沒有辦法去幹預經濟生活,更沒有辦法改變經濟結構、改變所有制,因為這就動了資本主義的根本。
此外,美國的二次分配也做得不夠。美國也有一些社會主義的措施,比如通過税收制度把富人的錢分一部分補貼給窮人,但這也導致了窮人反過來很依賴這種福利分配。比如有窮人生了一個小孩,可以補助多少,有些人就為了這個補助不斷生小孩,導致生活質量進一步下降,再加上離婚率、未婚生子的比例很高,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小孩既缺乏家庭教育,也缺乏學校教育,很容易陷入一種自暴自棄。
為了麻醉底層羣體,美國政治學家布熱津斯基曾提出了著名的“奶頭樂理論”。1995年,美國舊金山舉行過一個集合全球500多名經濟、政治界精英(與會者包括薩切爾、老布什、電纜新聞網絡、惠普、日微系統的老闆等等)的會議,開會的目的在於為全球化的世界進行分析與規劃。
在這個會議上,大家一致認為這個世界上只有20%人能成為精英,80%的人註定會被“邊緣化”,而全球化將不可避免地導致貧富差距。為了避免20%和80%的衝突,布熱津斯基提出了“奶頭樂”,用温情、麻醉、低成本、半滿足的辦法消除“邊緣化”人口的不滿,接受自己的命運。這樣對於底層羣體來説,永遠在低層次中打轉,永遠翻不了身。而在美國,大多數黑人恰恰成了底層社會的一部分。
美國黑人運動缺了什麼?
從歷次黑人運動最後都無果而終來看,美國黑人運動本身也有致命弱點。這種運動觸發通常都以某一個偶發事件為導火線,缺乏正當的、明確的運動目標,而且運動一旦爆發就往往出現失控現象,往往會變質,出現暴力打砸搶,也引起了社會反感,很難獲得普遍支持。在經濟領域,也沒有系統性地去爭取黑人的權利,“黑人命也是命”只是一個口號,很難有説服力。這次抗議也是如此,現在看來,這場運動也很難有什麼正面積極的結果。
正如前面提到的,美國社會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原則,但通過政治安排又給了民眾表達和選擇的權利,這種福利主義和改良主義也導致黑人很難真正揭竿而起進行革命,也缺乏一個真正有組織的、有理想的精英集團來領導老百姓進行社會改革。
從上個世紀的馬丁·路德·金領導的民權運動之後,美國的黑人運動就再也沒有形成過明確的理論綱領和組織綱領,而底層社會的民眾也沒有形成自己的政黨。美國的兩黨政治還是財富精英之間的競爭,只不過在選舉期間利用一下下層社會大眾的選票而已。現在的民主黨,拜登也好,佩洛西也好,參與支持黑人運動都有自己的目的,是想借用這股力量來對付特朗普。

拜登在推特上發佈了一張自己在示威現場與一名黑人談話的照片
其實,吸取了大量黑人選票的民主黨雖然還自稱是為少數族裔、為小人物説話,但早已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就已經完成了華麗轉身,成為了財富精英的代言人。華爾街的金融界、東西兩岸高科技產業中的大資本,很多都是民主黨的支持者。黑人羣體只是民主黨在選戰中借用的力量。即便是拜登當選了,也不可能解決美國黑人固化在社會底層的問題。
在美式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中,無論是美國的底層黑人,還是衰落的白人中產階級,其實都有種無力感,感覺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美國夢”已經成為跟中下層社會沒有關係的幻象。美國底層社會能夠做的,也就是每隔若干年在街頭大規模抗爭一下,最後還是無果而終。
【本文根據採訪整理而成,採訪/觀察者網 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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