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寧:為何安徽不是水鄉卻飽受水災之苦?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鄭寧】
2020真可謂流年不利,疫情尚未完全結束,洪水又席捲而來。單單長江流域的洪水,就已經讓全國人民為之心生憂慮,眼下淮河又發起了脾氣,而襟江帶淮的安徽省自然成了重災地區。
就在前幾日,安徽省接連啓用泄洪區,以緩解洶洶水情,數以萬計的百姓舍小家為大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説起來,安徽,特別是屢屢泄洪的皖北,素來和“水鄉”沾不着關係,但為何總是要承受水災的苦難呢?從歷史看,安徽的水災是怎麼來的?又對地域社會歷史產生了哪些影響?筆者願就這些問題,分享一些個人的想法。
不是水鄉,卻飽受水災之苦
作為行政區劃,“安徽”的出現比較晚,直到康熙年間江南省一分為二,才有了安徽和江蘇兩省。江南省在明代稱作南直隸,是一個全新的行政區劃。明朝之前,淮河、長江向來是政區的天然分界線,兩個流域區的社會經濟、民風習俗也存在很大的差異,以至於直到今天,皖北與皖南、蘇北與蘇南,一省之內不僅方言差異甚大,相互之間還常有不太和諧的聲音,特別是南方對北方的歧視,常被網友戲稱為“內鬥”。

不過,在光明正大自稱“淮右布衣”的明太祖朱元璋面前,這些都不是問題,當時可沒人敢用鄙夷的口吻説“江北佬”,除非全家的腦袋都不想要了。洪武年間開國立制,大明都城在南京,周邊的江南自然要劃入直隸。淮河邊的鳳陽既是朱元璋的老家,還是中都所在,地位同樣重要,不僅要設置規模龐大的鳳陽府,還要劃入直隸。如此一來,淮河與長江才真正成了“一個省裏的兩條河”。
長江洪水有多猛烈,已經不需要再多描述,但事實上,淮河給安徽帶來的災難還要更加慘痛。事情要追述到南宋建炎二年,當時為了阻擋進兵南下,宋軍決開黃河大堤,使黃河奪泗水入淮,從此開始了持續三百年的“黃河奪淮”。
眾所周知,歷史時期的黃河不是一條安安靜靜的大河,尤其“善決”。南宋以後黃河屢屢決口改道,幾乎把淮河主要支流折騰了一遍,也破壞了整個淮河流域的水文系統。直到晚明潘季馴治河,才終於把黃河干流穩定在今天廢黃河一線,但仍舊奪淮入海。黃河裹挾的泥沙不僅抬高了淮河干流的河牀,更淤塞了淮河入海水道,致使淮河下泄能力急劇減弱,滔滔河水無處可去,洪災變得不可避免。

潘季馴雕像
面對長江、淮河,外加黃河這三條愛發脾氣的大江大河,安徽雖然沒有水鄉的命,卻註定了要承受水災的罪。
天要下雨,人要犧牲
明清時期人們記載洪水,有連綿降雨引發的“淫水為災”,也有驟降暴雨引發的“蛟水”山洪。皖北、皖南時常遭受洪水災害,而且災情往往非常嚴重。比如嘉靖三十四年六月,淮河水位暴漲,沿淮的壽州、臨淮、盱眙皆遭洪水灌城,壽州城內積水竟深達兩丈。
即便是在康乾盛世,江淮人民依舊要遭災。比如乾隆三十四年,合肥、懷寧、無為、廬江等十餘個州縣遭受水災,太湖、潛山大小河流潰堤無數,長江水灌入了和州城內,房屋盡遭淹沒。直到清朝統治最後的宣統年間,江淮流域還在連年遭災,宣統元年淮河大水,次年長江、淮河同時發生水災,宣統三年淮河流域再次發生水災,當年農曆六月底,鳳陽府城疾風驟雨三晝夜,平地盡成澤國。
學界對明清以來安徽的水旱災害有着詳細的統計,無論是頻率還是烈度,在全國都位居前列。就自然環境,特別是季風氣候的降水特點而言,安徽的確發生引發水患。不過,中國人自古就有治水的習慣,淮河邊的塗山至今還有“大禹會諸侯”的遺蹟,明清兩朝五百餘年,怎麼就沒能治好安徽的水患呢?如果説長江水勢浩大,古人難以治理,尚且可以理解,但治理淮河總歸難度較小,明清也的確投入了鉅額的財力、人力用於治河,為什麼皖北還是水患不休,甚至愈演愈烈呢?
一個關鍵問題是,明清時期國家治河,目的是什麼?康熙皇帝將“河務”二字“懸之宮中柱上”,可不只是為了拯救民生。對照地圖不難看出,東西走向的黃河與淮河在洪澤湖東匯流,緊鄰它們的是南北走向,對國家至關重要的大運河。這條運河每年將國家所需的關鍵物資從南方運往北京,是帝國的動脈血管,漕運的成敗直接關係着王朝統治的安危。

這麼重要的漕運河道,當然要防着泥沙多、愛決口的黃河。所以,明清兩朝一方面儘量不讓黃河決口,另一方面在洪澤湖口下足了功夫,比如修建了著名的高家堰,讓相對較清的淮河水能夠抗衡住黃河來水,稱作“蓄清敵黃”。既然要蓄水保運河,就得維持足夠的水位,不能讓水輕易流走。而一旦來水過猛,形成洪水,為了防止洪水威脅運河,也為了保護繁華的“淮南”,不僅皖北要行洪、泄洪,洪澤湖更要全力泄水,位於下游的蘇北必然淪為澤國。

《姑蘇繁華圖》(局部)
明朝的祖陵,也就是朱元璋爺爺、奶奶的墳墓在淮河邊的泗州,為了防止水淹祖陵,影響了王朝龍脈,當時還要稍稍考慮一下洪水氾濫的影響。到了清朝,這唯一的阻礙也沒了,該蓄水就蓄水,改泄洪就泄洪,一切以保全國家漕運和淮南繁華為目的。至於皖北、蘇北的民生,則顯得沒有那麼重要,甚至無需考慮,頻繁且劇烈的水患不只是天災,也有人禍的因素,一如馬俊亞教授的精闢總結,整個淮北地區都成了“被犧牲的局部”。
一省南北,各有活路
在多山的安徽、江南,最有威脅的是驟然爆發的山洪,古人稱為“蛟水”。直到今日,短時間強降雨帶來的麻煩仍難以克服,甚至會影響到高考的進行。可以想見,古人所受影響更大。
以徽州為例,晚明以來水災頻發,特別是隨着清代中期大規模開墾山地、破壞植被,水災對社會經濟的損害變得更為明顯。山洪裹挾泥土而下,不僅毀壞莊稼、房屋,還毀掉了民眾費心力氣才開墾成熟的山區土地。
不過,徽州人還另有生路,世人皆知大名鼎鼎的“徽商”,其實皖南在文化教育方面也很有成果。有清一代,安徽各府州考中進士接近一千二百人,僅安慶一府就佔比約四分之一,徽州府佔比約五分之一,歙縣、桐城都是科舉考試的“大户”。

歙縣風光俯瞰
相較之下,皖北的情況就顯得非常尷尬了,淮河流域的皖北鳳陽、六安、滁州、泗州、潁州五個府州,佔全省總面積五分之二,卻只有238名進士,還沒比如徽州一個府。
皖北沒有名商巨賈,也少有著名的文人,但要説起“造反”,卻是輕車熟路、名人輩出。元朝末年的主要紅巾軍將領大多來自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其中最有名氣的當然是朱元璋和他手下的“淮西勳貴”。
晚清時代,皖北又爆發了捻軍起義,威名赫赫的蒙古郡王僧格林沁就折損在捻軍小兵手下。就連最終鎮壓了捻軍的淮軍,也多多少少和皖北有些關係。美國學者裴宜理從近代皖北歷史出發,為之貼上了“災害——貧困——造反”的地域歷史標籤。

頻繁的災害,特別是毀滅性的水災,的確嚴重損害了皖北的社會民生,是造成經濟貧弱的重要原因。然而,貧窮就一定會造反嗎?皖北的災害,很大程度上緣於“被犧牲”的地位,是天災基礎上加了人禍,犧牲皖北是為了保全國家利益,倘若皖北陷入無休無止的動盪與叛亂,國家利益還能夠得到保全嗎?明清時期的帝王將相併非不知道這個問題,也不會坐視皖北因災害爆發動亂。
證明這個歷史判斷,其實並不難。提起皖北的叛亂,總要提到元末的紅巾軍與晚清的捻軍,然而在這二者之間將近五百年的時間裏,皖北爆發過大規模的起義嗎?並沒有。翻越史書,更多看到的是乞丐、流民,甚至是遍野的餓殍。
王朝國家既然要犧牲皖北,就必須先強力控制皖北,也正因如此,當太平天國打碎了清朝在皖北的統治機器,反抗才隨之爆發,而且成捻成夥,無休無止。而歸根結底,最可憐的還是普通百姓。為了國家的利益,為了下游的繁榮,他們承擔了本不應該承擔的災難,被迫淪為災民、流民,甚至是叛民。
客觀地説,治水總要有犧牲,但關鍵是如何做出犧牲。所幸在今天,治水有了科學的支撐,民生成為第一要務,犧牲可以既有限,又值得。但即便如此,奉獻的人也應該得到尊重,特別是同飲一江水的上下游,當別人捨棄家業保全了你,你卻覺得理所當然,這恐怕是一種無知的傲慢。不如多一份感謝,多一份幫助,這才是同舟共濟的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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