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不是對華“接觸政策”失敗，而是全世界對美國的“接觸政策”失敗了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對於熟悉冷戰史的人來説，2020年有着驚人的既視感，讓人經常分不清哪裏是歷史，哪裏是當下，特別是當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試圖發表新一代“鐵幕演説”的時候。
無論是建立所謂的自由世界聯盟去對抗所謂的“中國暴政”，還是把里根對蘇政策的名言“trust and verify”扭曲成對華政策的“distrust and verify”，都反映出蓬佩奧的講話目的是復活冷戰時期的話語體系，否認國與國之間存在正常的關係，只剩下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聯盟和對抗。
當然，最有意思的是，蓬佩奧演講的地點選在了尼克松圖書館，也就是尼克松總統的故居。
蓬佩奧在中美建交奠基人的故居，宣告對華“接觸政策”的失敗，大概是真的想把中美關係往死裏整了，連共和黨前總統的面子都不給了。
不只是尼克松，蓬佩奧宣稱“接觸政策”的失敗，打的可能更多是共和黨前輩們的臉，畢竟當年積極推動中美關係發展的，可是蓬佩奧口中引用的“冷戰英雄”里根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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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都無所謂，反正歷史是可以被選擇性敍述的。幾年前特朗普總統本人在訪華時期説過的各種肉麻話，現在都沒人提了，更不用説幾十年前的冷戰史了。
對於我們這代人來説，冷戰是個相對遙遠的詞彙，但對於蓬佩奧這代美國政客來説，冷戰是他們親身經歷的輝煌。
當然，很多美國人想起冷戰，會想到越戰的傷痛和核戰的恐懼。但是對於另一部分美國人來説，冷戰是美利堅的偉大歷史記憶，是美國高舉正義大旗聯合“自由世界”打倒蘇聯“邪惡帝國”的屠龍之戰。
如果説美國如今不偉大了，怎麼讓美國再次偉大？答案就很簡單了，再贏一次冷戰就好了。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這又有何難？
所以對於美國的很多人來説，他們並不在乎什麼和平與發展，更不在乎什麼中美關係的健康與穩定，他們在乎的是勝利。
中國不被他們視作一個正常國家，而是一個邪惡帝國，那麼國際社會的準則就是不適用的，做出多麼“壞規矩”的事情都是無所謂的，更何況一個新版“鐵幕演説”呢？
當然，蓬佩奧演説背後，除了他為將來積攢政治資本的個人野心，可能多少也有些特朗普的影子。畢竟按照特朗普政府的行事風格，很可能是特朗普先拍腦袋決策，其他幕僚再後續合理化他的決策。
為什麼特朗普會不斷地“拍腦袋”，其實也不難理解。
顯然，大背景是特朗普現在的選情極為危險，不光在全國民調落後拜登兩位數，在各個搖擺州也全面落後於拜登，特朗普的局勢遠比2016年要悲觀得多。
雖然2016年特朗普的勝利證明了，傳統民調往往會低估特朗普的支持率，但特朗普在搖擺州的險勝也證明了，特朗普的支持率其實並沒有被低估太多。民調差距過大的時候，選票是不會奇蹟般出現，讓特朗普反敗為勝的。
按理説，大選已經進入了垃圾時間，大家可以等着拜登上台了。
但是誰都知道，離大選還有好幾個月，一切皆有可能，鹿死誰手還未可知。畢竟特朗普的基本盤還是比拜登牢固一些。拜登領先的民調與其説是對拜登的支持，不如説是對特朗普的反對。
那麼為了把反對自己的選票再拉回來，擺在特朗普面前就那麼幾條路：
一條路呢，是從內政着手。如果到大選時，經濟數據好看，股市飄紅，人們認可特朗普的執政能力，選票自然就來了。
這也是為什麼特朗普喜歡吹噓經濟和股市，畢竟社會問題都是虛的，收入和就業才是實在的。對普通人來説，只要有錢賺，他們完全可以一邊罵特朗普專制和種族歧視，一邊把票投給特朗普。
然而問題是，在疫情之下，除非總統命令統計部門造假，否則經濟數據很難保持好看。特朗普現在也知道應該要嚴肅地應對疫情，不情願地戴上了口罩甚至取消了集會，但能否挽回局面是很難説的事情。即便一切順利，經濟的恢復也需要時間，很可能緩不濟急。
另一條路呢，是從選舉程序本身入手。畢竟反對特朗普的選民大都是相對弱勢和貧困的少數族裔，只要儘可能地增加投票的程序和難度，那麼很多人就會知難而退自願放棄投票了。當然，共和黨也可能在事後以不符合規範為名來將很多選票計為廢票。
這也是為什麼郵寄投票的有效性在最近成為了美國的一個爭議話題：共和黨自然是希望選民只能現場投票，這樣就可以讓有車有閒的共和黨選民佔據優勢；而民主黨則希望選民能夠遠程投票，既是避免疫情的風險，也是為了給沒有時間或不能翹班的貧困選民一些機會，這些人大部分會投民主黨。
但是説到底，壓制選票的思路只不過是奇技淫巧，並不解決根本問題。除非美國一夜回到民權運動之前，用投票税、識字率等等方法系統性地剝奪少數族裔的投票權，或者讓白人民兵直接在投票站威脅少數族裔選民，否則不能解決當前民調的巨大差距。
前兩條路特朗普肯定都要走，但都不可能立刻見效。於是特朗普就瞄上了第三條路：外交。畢竟，對於美國總統來説，外交是他們最不受限制的權力之一，也是最容易出成果的地方。
只要營造出一副國家面臨外敵的態勢，再成功地解決外來威脅，那麼總統的聲望自然可以提升，民眾也會在聚旗效應下支持現任政府。
那麼對於美國這種體量的國家來説，現在還有什麼外來勢力可以威脅到呢？於是選票密碼就很明顯了：CHINA！
如果我們從中美關係和兩國未來發展的角度考慮，國務卿以冷戰的調門大放厥詞，肯定是個餿主意。但是從美國選舉政治的角度考慮，這樣可以做做聲勢，中國對等反制也就是批判一番，美國不會損失經濟利益，也不會真的打起來……可以説是低風險高回報。
當然，這肯定還遠遠不夠。如果接下來沒有更大事件把美國人民的注意力從內政上轉移過來，不整個天下大亂出來，形勢就不會大好。
這就是為什麼特朗普之前在面對國內抗議的時候一直不肯妥協，執意激化矛盾，甚至威脅派軍隊鎮壓，思路是一致的。形勢越混亂，他才越能以救世主的身份拯救危機。
所以特朗普接下來肯定會進一步地激化中美矛盾，蓬佩奧的低配版鐵幕演説只是第一步罷了。無論是在台灣還是香港搞事情，還是在南海碰瓷，都是毫不意外的。
而且鑑於特朗普對於國際慣例和國際準則的接受度基本為零，他很可能繼續做出一些舉動，試圖在聲勢上佔優但又不願意付出太多實質成本。
但，又鑑於特朗普對於成本收益和國際關係這類複雜分析的思考也基本為零，無意間把世界捲入危機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
當然，我們也要意識到，特朗普在中美關係上只是個機會主義者。他沒有蓬佩奧或博爾頓這類美國政客對中國根深蒂固的恐懼和仇恨。
特朗普和他的家族毫不避諱他們在中國的生意和從中國進口的產品。中美關係的好壞，中國是好是壞，他沒那麼介意。打壓中國對特朗普來説是個手段，不是目的。雖然蓬佩奧把冷戰那一套搬了出來，但特朗普明顯只想要冷戰的輝煌，對冷戰那套意識形態沒興趣。
實際上，美國輿論對特朗普的普遍評價並不是他對華太強硬，而是他對華不夠強硬，不是真的反華。
比如最近幾個月，美國網絡上最熱門的一些評論文章，要麼是把特朗普讚美中國的言論翻出來，説特朗普實際上跟威權主義暗通款曲；要麼是把特朗普在中國的生意翻出來，説特朗普早就“通共”。不過，最有殺傷力的還是博爾頓的新書最近披露的故事，聲稱特朗普在經貿談判中乞求中國增加農產品進口，以幫助自己勝選……
所以，除了通俄之外，特朗普現在又背上個通中的鍋，當然要想辦法甩掉。本來在抗議中躲進地堡就已經讓他的硬漢強人形象減分了，要是對外關係再不強硬起來，人設就要崩了。
當然，反過來説，如果特朗普這樣的機會主義者，都會選擇對華如此強硬……那麼真要碰上那些對中國從意識形態上就充滿敵意的政客，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樣，就很難説了。
畢竟反華早就是美國輿論的共識之一了，分歧只在於具體怎麼反。
中國在美國的邪惡帝國形象不是特朗普開啓的，只不過是特朗普找到了最簡單的使用方法罷了。
就是最反特朗普的自由派網友們，在評論特朗普的對華政策時，從來不是攻擊特朗普不該反華，而是特朗普不是真心反華，或者反華的姿勢不對。
比如像下面這樣把中國比作納粹德國的評論，基本上是歐美網絡上涉華帖子的固定搭配了。
當然，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會知道，美國當年對納粹德國可比如今對中國友好多了。美國至少在1930年代有相當大的法西斯勢力和親德組織，現在美國可沒有這樣的親華組織。
總結一下，你就會發現，中國在美國的刻板印象是這樣的：中國的統治全是靠高壓集權和種族滅絕，中國的經濟全是靠奴隸勞工和器官移植，中國的科技全是靠從歐美偷來的知識和技術，中國的出口產品全都是華為或者TikToK這種“包藏禍心”的監控軟件……當然，不得不説，歷史上依靠偷竊技術和奴隸勞工立國的，不正是美國嗎？
不論是保守派還是自由派，你都可以在他們的網絡社區中看見這樣驚人一致的刻板印象。你就是隨便點開一個Pokemon Go用TikTok做推廣活動的推特，都能夠看到無數攻擊TikTok和中國的陰謀論，更不用説專門的鍵政討論社區了。
對於美國普通鍵政網民來説，他們其實跟蓬佩奧們一樣，盼望着一場針對中國的冷戰，一場美利堅的輝煌勝利。他們都相信中國不過是小號的蘇聯，只要美國召集盟友，中國的製造業就會全部外流，中國經濟就一觸即潰……只不過蓬佩奧認為這個勝利將是特朗普大統領帶來的，而自由派網民們則是盼着民主黨撥亂反正。
當然，雖然蓬佩奧的講話裏區分了中共和中國人民，但美國人是從來懶得區分的。中國人怎麼想其實並不重要，反正中國人民要麼是被中共洗腦的，要麼是為“邪惡政權”賣命的。
這也是為什麼前一陣美國會有叫囂着制裁中共黨員和家屬的提議，他們並不明白一個普通的中共黨員到底是什麼樣，也不明白黨和普通中國人是什麼樣的關係。
不過，客觀地説，美國普通人雖然對中國往往抱有刻板印象，但他們對於中國問題的熱情，其實也沒有很多人想象中的那麼高。在網絡上與中國有關的帖子，再嚴重的事件，再高的熱度，也很難比過某個參議員發表了什麼奇葩言論的新聞。
順帶一提，同樣一件與中美關係相關的新聞，reddit上的新冠病毒板塊上的回應，往往比美國政治板塊更加友好一些。也許關注疫情的美國人，會更加明白，美國當前面臨的問題不出在中國吧。
説到底，美國人民和世界各國人民一樣，都更關心自己的飯碗，而不是遠在天邊的什麼外敵。當年老布什即便贏了冷戰和海灣戰爭，外交上無懈可擊，最後還是因為內政輸掉了大選。
所以TikTok在美國的流行和熱度也是實實在在的，如果美國人全都篤信中國陰謀論，那TikTok就用不着政府力量來干預了。大家想要好好過日子的意願，一般還是會壓倒虛無縹緲的意識形態。
這種內政優先的態度，也是中美關係一直能夠保持相對平穩的原因。即便美國早就認為中國是“邪惡帝國”，但為了打壓中國妨礙了內政，就不划算了。中國的廉價商品和市場不香嗎？為什麼跟錢和選票過不去呢？
但是如果美國政客們按照當前的思路發展下去，將美國內政的衰敗和中美關係掛鈎，情況就不一樣了。
以前美國一家獨大的時候，沒多少人相信中國能搶走美國的工作，對美國人造成實際的威脅。但當中國的存在已經肉眼可見的時候，把內政問題甩到中國頭上就顯得可信多了。
這樣一來，通過強硬外交來緩解內政問題，就非常可行了。這也是特朗普這幾年來屢試不爽的一招。
所以即便很多人都反對特朗普打貿易戰，但他們也只是反對特朗普的具體方式，以及特朗普被中國收買的可能性罷了。特朗普的反對者們，很少否認貿易戰的一個核心假設：中國搶走了美國的工作，進而，中國的崛起會威脅美國的利益。
因此，即使拜登贏得了大選，民主黨政府對中國的態度也不可能有什麼根本改觀。當然，民主黨裏面還是有相信對華接觸政策的人，也相對願意遵守國際準則，不會搞出最近這麼多幺蛾子。
但正如冷戰是超越黨派的政策一樣，新一輪的冷戰也一樣會是美國兩黨的共同路線。
蓬佩奧在講話中提到的建立自由世界的聯盟，根本上是和現任政府的美國優先路線是衝突的。你不可能一邊跟盟友打貿易戰，一邊讓盟友幫你去打新冷戰，一邊破壞自由主義秩序，一邊提倡自由主義聯盟。當然，美國家大業大，脅迫盟友也不是不可以，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不過，這個蓬佩奧設想的聯盟，未必不可能在民主黨政府中實現。畢竟很多歐洲國家也在期待着美國新任政府能夠回到美利堅的老路子，老老實實當個給盟友分贓的盟主，而不是無休止壓榨盟友的霸主。更不用説歐洲和美國在意識形態上天然的親近，這個聯盟的可行性還是有的。
但問題在於，聯盟是需要盟主的付出才能維持的，即便是意識形態相同的國家，也不可能不求回報地加入聯盟，加入了也不可能鐵板一塊。就是美國最親近的盟友日本，在冷戰時期都願意冒着被制裁的風險給蘇聯出口技術，更不用説法國德國這種本來就喜歡追求外交獨立的國家了。
如果新一屆美國政府打算復興冷戰時期的聯盟，能夠復興冷戰時期的馬歇爾計劃嗎？更不用説，冷戰時期蘇聯的軍事威脅，是歐洲國家支持美國的重要原因。而現在呢？相比中國威脅，歐洲國家可能更擔心中東移民。
所以，特朗普的上台，和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正是因為美國的國力和美國的外部環境，不足以支撐這種冷戰時期的聯盟。就是在冷戰時期美國的最低潮，越戰剛剛失敗的時候，美國的國力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傷，跟現在的內憂外患不可同日而語。想要走回曾經成功的老路，也必須得有曾經成功的條件才行啊。
當然，話又説回來了，美國要是挑起新一輪的冷戰，本來就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人類社會發展了這麼多年，結果到頭來，號稱人類社會燈塔，歷史終結的美國，沒有了外敵，沒有了冷戰，就不知道內政外交該怎麼辦了。國際關係除了大國爭霸，就沒有點新東西嗎？
對美國人來説，讓他們整點新東西可能真的挺難。
美國人儘管在科技上的創新常常領先世界，但是他們在社會和文化領域其實比我們想象得要保守多了。
畢竟美國人一直相信自己的道路和體制戰無不勝，那麼自然沒有什麼創新的必要。更不用説美國基礎教育體系的薄弱，和保守勢力的強大。
從這次新冠疫情我們就能看出來了，當歐洲很多國家逐漸願意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接受東方國家的防疫經驗的時候，美國人還在固守祖宗之法，抵制口罩和隔離，誰勸都不管用。
當前美國內政上的種族主義，以及外交上的霸權主義，其實都不是什麼新問題。只不過美國人實在拿不出什麼新思路來解決，所以才會看到同樣的抗議和遊行年復一年地發生，同樣的外交爭端年復一年地出現。
所以當我們看到今年的美國，會有如此強烈的冷戰時期的既視感。
當然，不管是聯合國，還是美國的歐洲盟友，都苦口婆心地勸過美國，要美國多重視國內問題，少執行霸權主義政策。畢竟冷戰結束了，大家一起過好日子，沒必要鬥來鬥去。
但現實我們也看到了，美國甚至不願意接受自己曾經定下的國際規則，那麼就沒有國際規則可以約束美國了。即便冷戰結束了，美國也在不斷地發動戰爭，不斷地創造金融危機，把全世界都拖下水。哦，今年我們還要加上一個新冠疫情了。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不是美國對中國的“接觸政策”失敗了，而是全世界對美國的“接觸政策”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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