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亞投行行長金立羣:如何在大風大浪之中保持正確的方向?
世界經濟深度衰退,全球化遭遇逆流,當下的國際環境“逆風”愈發猛烈。
在波濤洶湧的航程中執掌一家由中國成立的多邊機構是怎樣的感受?
7月28日傍晚,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下稱亞投行)第五屆理事會年會上,年屆七十的金立羣獲選為亞投行第二任行長。金立羣也是亞投行的首任行長。
金立羣向澎湃新聞表示,雖然4年半來,亞投行已經建立了作為由中國人成立的國際多邊機構的公信力,但是要鞏固這種聲譽,仍要花力氣。
“在風平浪靜的時候,誰都可以駕駛着一條巨船往前開,不能説明你真的是一個合格的船長。只有在大風大浪之中遇到各種複雜的險情,能否繼續保持正確的方向,這才是一種考驗。”金立羣説。
亞投行自成立以來已經“駛入”第5個年頭。2020年,新冠疫情疊加地緣政治衝突,世界正面臨一場大變局。在此之際,金立羣的第二個任期將有何不同?亞投行如何應對中印衝突?如何幫助低收入成員國實現數字化發展?亞投行是否會主動推動人民幣的國際化?7月29日,金立羣在亞投行位於北京奧林匹克公園中心區的總部大樓向澎湃新聞記者一一回應。

金立羣 澎湃新聞記者 蔣夢瑩 圖
對民眾的不理解表示理解
澎湃新聞:印度是亞投行非常重要的股東,且一直保持着非常好的合作關係。但近期中國與印度在地緣政治和投資領域的關係都較為緊張,這是否會影響到亞投行在印度的項目?你個人如何看待這一變化?
**金立羣:**在國際上國家跟國家之間有的時候發生一些爭執,或者一些衝突糾紛是很正常的。作為一家國際多邊機構,成員之間有的時候有些矛盾也不奇怪,總體上是要朝前看。習主席説聚焦共同發展,堅持包容開放。這就説明亞投行應當成為讓大家在一起合作的一個平台,不要被某一些暫時的糾紛所拖累。我個人感到對於國際上的一些事情這樣處理比較合適。
亞投行是一家國際多邊機構,是非政治性的機構,不能捲入到成員國之間的任何政治糾紛中去。因為捲進去就失去了國際多邊機構的性質,把事情搞得更糟糕,無利於問題的解決。國際多邊開發機構考慮的任何一個項目,要考慮經濟上的效益、財務問題、環境保護問題,以及當地民眾的反應等等所有這些涉及經濟開發的方方面面的問題,但唯獨不可以從政治上來考慮。
在成立這家銀行的時候,我們定的目標是一個國際多邊機構。習主席昨天説,亞投行的朋友圈越來越大,合作伙伴越來越多,好夥伴越來越多,合作的質量越來越高,在國際上樹立了一個專業、高效、廉潔的新型國際多邊機構的嶄新的形象。這是習主席給我們的最大的鼓舞和鼓勵。亞投行是按照國際高標準來做的,但在碰到實際問題時,有的中國民眾不太理解。我對他們的不理解也能理解。
我們一個項目從開始準備,如應對新冠肺炎這樣的項目,在很短的時間內,都要按照我們的程序來做,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新冠疫情沒有國界,它是人類共同的敵人。所以我們按照我們的標準來做,國內有些網民不太理解,我真的理解,我也不怪他們。但是在國際上的反應是非常好的,這就是對亞投行的真正考驗:你是不是一個國際機構,你是不是按國際的規矩來辦事?很多事情定一個標準很容易,要真正做到執行是比較困難的。
這些年來我們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2017年我們也是給印度做一個項目,印度政府方面反映還是很好的。但是從印度方面來看也有各種説法,他們(的民眾)説為什麼我們要向亞投行借錢?有些印度的網民也不瞭解,他認為亞投行是中國的銀行,借的錢就是受到中國的控制。所以每個國家都有一些人不太瞭解情況。這個沒關係,我們可以多做解釋,要做必要的宣傳工作讓大家瞭解。
中國跟印度分別作為亞投行第一第二大股東,合作得還是相當不錯的。亞投行有印度籍的副行長主管貸款,還有印度籍的大批工作人員,大家在這裏都和睦相處,工作進展都很順暢。希望亞投行能夠成為連接各個成員之間的紐帶,讓大家更多看到共同點,而不是被一時的糾紛所拖累。

亞投行新總部
亞投行不會發展到像世界銀行那樣的成員國數目
**澎湃新聞:可否總結你的第二個任期與第一個任期最大的不同是什麼?亞投行投入運行的幾年間,**世界發生了很大變化,地緣政治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將如何影響到亞投行的發展?你對亞投行的願景是否因此而有所調整?我注意到過去的一年相較於之前,亞投行成員國的數量增長速度有所放緩,能否介紹這一變化的原因?亞投行對於成員國的數量是否有一定的規劃?
**金立羣:**首先一點,這些國家是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全球性多邊機構的成員國,第二,各地還有像非洲開發銀行,伊斯蘭發展銀行這樣一些區域性多邊機構。這些地區銀行再加上世界銀行等,都在給他們(成員國)提供資金。中國成立的銀行由於它(亞投行)的新穎,由於新的一些理念確實吸引了很多國家,但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的資金量也是有限的,所以它(亞投行)也不可能像世界銀行一樣滿足所有國家的需要。
你看我們股份的分配,(亞洲)域內是75%,域外是25%,到現在一共103個成員國,可能將來還會增加一些,這個量已經是不小的了。我並不認為我們會發展到像世界銀行這樣的成員國數目,或者説它的存在並不在於成員數量有多少,我們的全球代表已經很充分了。
我現在非常擔心的是,這麼多國家來了,我們沒有給他們做什麼。現在我們(批准放款的)才涉及到24個國家,87個項目,196億美元。核准的國家總共80多。(編者注:21個意向成員國,82個經核准的成員國)把那些發達國家排除掉,還有非洲、拉美、中亞、中東歐這些區域的國家,要滿足他們要求,不是一兩年可以解決的。所以我去年在盧森堡的會上就提了,我説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在域外的國家工作,除了在埃及,但是我一直把你們是放在心上的。我一直是記得的。這一點,實際上對我來説是一個非常難的題目。他們既然進來了,我們(成員國中)還有太平洋島國,這麼小的國家,成本很高,怎麼做都是很困難的,但是他們衝着你這樣一個新型的國際機構的高標準來的,你不能長期讓他們感到一無所得。
第二個就是國際形勢的問題,其實在過去的5年中也不是都風平浪靜。只不過你的問題指的是今後的挑戰可能會更嚴峻一些。
我是這麼想的,不管國際上發生什麼樣的情況,我剛才講了,從我個人來講,希望各個國家之間大家能夠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來談、解決問題,這是我的希望。從我們的業務來説,我們還是要堅持高標準,堅持國際性。因為只要你在這些方面有一步走錯,你要恢復人家對你作為國際機構的信心將會非常困難。在這個方面我也是能夠承受有些人的不理解。昨天這個會你們看到了中國在展示自己的軟實力。昨天是一個很好的證明,習主席言簡意賅的、精彩的主旨發言,贏得了各個國家理事的高度讚賞。很多理事在會上發言都表示非常榮幸習主席這麼説,我們的員工和管理部門聽到習主席對這樣的評價也都備受鼓舞,這不是容易的。這也就是説在當前比較困難的情況下,仍然給了亞投行堅持國際形象,堅持專業高效,聚焦共同發展、開拓創新和包容的可能。
雖然4年半來,我們已經建立了中國人成立的一個國際多邊機構的公信力,但是要鞏固這種聲譽,還是要花力氣。尤其是在遇到困難的情況下。在風平浪靜的時候,誰都可以駕駛着一條巨船往前開,不能説明你真的是一個合格的船長。只有在大風大浪之中遇到各種複雜的險情,你能不能保持正確的方向,這才是一種考驗。
澎湃新聞:所以你把自己看成是船長。
**金立羣:**這是大家交給我的任務,我是有責任的,而且這個責任真的很重。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我在財政部當司長,我當一把手跟我當副司長時是不一樣的。我一當司長後,出差回來是不回家的,先要到辦公室看看怎麼樣。現在我習慣了,出差回來,出國回來,我第一要先到辦公室,除非已經深更半夜。為什麼?你當一把手跟不當一把手就是不一樣,你是一家之主,柴米油鹽都得關心,對不對?你當二把手、三把手的時候,我不是説他們不負責任,他們總歸還有一個依靠。所以當你接受這一個任務的時候,你首先感到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我再給你舉一個例子,我認識一些民營企業家,有的是我以前的老朋友、同事。他們跟我説,我當一個企業家,僱那麼多人,每天晚上都擔心訂單,因為這關係到員工們的生活。他們都不能説沒事就回家,關我什麼事。不行的,你擔了這件事情,你就得付出。更何況這是一個國際機構。所以這是很重要的一點。考驗你的往往是到了比較極端的、嚴峻的情況下。
亞投行不是提供軟貸款的窗口
澎湃新聞:我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亞投行的發展進入到了一個新的不同階段。相對於成員國的數量,滿足現有成員國的需求,才是在新的階段裏更重要的考量?
**金立羣:**即便是滿足現有成員國的需要,也得一步一步來。我們做了4年半,(給)20(多)個國家(做了項目)。我想今後再擴大一點,那麼這裏實際上有一些客觀情況。
有些國家參加這個機構,是有意願參加進來,但不見得有很多資金需求。它們只不過(把亞投行)作為一個國際機構,希望參與其中,發揮作用。當然還有其他各方面的一些因素,比如説更多地瞭解這個機構,這些國家參與其中對他們的企業參與招標投標等等方面發揮影響。另外,我們也跟聯合國系統其他多邊機構進行合作。在國際機構中間一國也可以更好地瞭解情況,更好地發揮作用,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所以有些國家儘管它可以借,但是並沒有提出借款的要求。
那麼還有一些國家想借,但是現在一時還沒有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要向我們融資,首先需要拿出比較好的項目來。還有一些國家參加了,但是因為我們沒有特別優惠的資金,我們只有1億多(美元)的特別基金,用於幫助有些低收入國家的準備項目。那麼相比之下,當然跟世界銀行的軟貸款而言成本就較高,所以這些國家不向我們借不是説沒有這個需求,而是因為我們的資金相對而言成本比較高一點。我們現在也想通過其他的方式,能夠讓貸款的成本降低一點,這也就是希望特別基金能夠起到的作用。
儘管我們不是軟貸款的窗口,但不等於説有機構願意給我們提供軟貸款資金我們就不要。而且我們有一個想法,我們朝前看。比如説現有的機構原來管軟貸款項目,我們能不能不要這樣做,我們把優惠的資金拿來降低貸款的成本,讓這些軟貸款不是一筆贈款或者不是一筆不記利息的貸款,而是可以長期使用的,可以減少還本付息的負擔,但同時還是要還本付息。
澎湃新聞:你昨天在記者會上介紹,接下來亞投行還將重點推進低收入國家的數字化基礎設施建設。請問該計劃目前推進到什麼階段?你提到會與私人部門展開合作,將主要與中國的IT企業合作嗎?可能涉及到的領域有哪些?
**金立羣:**中國應該説是提供了一些經驗。亞投行為阿曼提供了2億美元貸款建設阿曼的光纖寬帶網絡。這個項目做了以後我們在成立一個戰略,現在還有一個在柬埔寨的項目不是我們直接做,是由我們投資的基金在幫助他們做一些光纖寬帶網絡。如果這些低收入國家在數字化上面不趕上去,他們(與其他國家)的差距會越來越大。So it’s a digital divide。這個差距會越來越大。我想只要他們有要求,我們就會幫助他們去發展。
有日本媒體就問到我這個問題,他們雖然沒直接説,但實際上的意思就是中國的一些企業存在安全問題。我就這麼説,我們對這些國家數字化項目的支持,都是按國際招標來進行的。任何一個國家的企業都可以去參加招標,我們要求這些國家公平對待這些企業。

是媽讓我念書,還是我自己會念書,這要搞清楚
澎湃新聞:你給自己定高標準,是不是因為國際上對亞投行的期待和要求比較高,尤其是一些歐洲國家,而很多歐洲國家又是亞投行重要的股東?
**金立羣:**我經常講我們定高標準並不是因為有人逼着我們。比如,就能源方面來看,中國是個節能大國,中國進口的能源佔到70%。從能源安全的角度而言中國也應該儘快找到節能的途徑。另外改善空氣質量也是可持續發展很重要的方面。我認為作為一個國際機構,一旦認準了這件事情是好事,對國家有利,對人民有利,你就去做,而不是別人逼着你去做才做。就像小孩子一樣,是媽讓我念書,還是我自己會念書,這要搞清楚,是我們自己要把事情做好。
那麼我剛才已經講了,習主席對我們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亞投行是中國人發起的,是大家共同辦的,是共同商量的辦法,這個沒錯。但由於你是大股東,由於你是發起者,如果有什麼問題,第一責任就會推到你身上來的。可能做得好是大家的功勞,但出了問題由你來背。我們在這裏要有一個很清醒的認識。所以我感到責任重大就重大在這裏。
澎湃新聞:作為亞投行的“船長”,你認為亞投行在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方面有一定的責任或是義務嗎?
**金立羣:**我作為一個國際多邊機構的負責人,不能刻意為哪一個國家去推動他們的任何一項。人民幣在國際上的作用,只要有有關國家需要,我們會去滿足他們的需要。比如説有些國家説他們有這個需求,因為跟中國的經濟發展很密切,特別是周邊國家,它們需要人民幣。可能將來這個項目中國企業中標了,還要用人民幣。亞投行是去滿足各個國家的需要,不宜專門為哪一個國家去推動他們本國的利益。但只要對整個銀行、對很多國家都有利的事情,我們就應該去推動。你比如説多邊開發融資合作中心(MCDF),這是習主席在“一帶一路”峯會上提出來的。那麼在我們這裏落實,就把它變成一個真正的完全的多邊機制。中國是一員,還有沙特阿拉伯,還有其他一些國家參加。亞投行會支持並不是因為這是中國提出來的倡議,而是因為這對所有的國家,對低收入國家都有好處,所以我要去推動。
那麼人民幣同樣是如此,只要大家都要用人民幣,我就必須去推動它。但是人民幣能不能在國際經濟的貿易投資結算中起到作用,這本身還是取決於中國的國家實力和在國際經濟活動範圍裏面所起的作用。當然,我們應該説可以看到這是一個發展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