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張一鳴們,再也避不開歷史的進程
【作者/ 張廣凱 編輯/ 遠方】
剛捱了特朗普的40米大刀,張一鳴又因為“立馬躺倒”的態度,被國內網友罵慘了。
週二,一封張一鳴的內部信流出,他自我辯解説,不是我要躺,這裏面的原因太複雜:
“問題焦點根本不是CFIUS以musical.ly併購危害國家安全為由強制TikTok美國業務出售給美國公司,但這不是對方的目的,甚至是對方不希望看到,其真正目的是希望全面的封禁以及更多…複雜的事情在一定時期並不適合在公共環境中説。”
張一鳴的“真相”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明面上,特朗普是以國家安全的名義打擊TikTok,那麼只要賣給微軟,事情就結了。
但這“甚至是對方不希望看到”的。特朗普甚至不希望微軟收購TikTok。
對於特朗普討厭TikTok的真實原因,美國媒體有一些自己的猜測。比如《福布斯》認為,不久前的“競選集會事件”,才是真正的導火索。
6月20日,特朗普舉辦了疫情爆發以來的首場競選集會,據説有“百萬人”預定了門票,結果卻是看台空空蕩蕩。
大量反特朗普的民眾用虛假信息報名集會,TikTok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一位名叫Laupp的TikTok用户發出這類號召後,播放量接近100萬,甚至吸引了英國和澳大利亞的小年輕也加入惡作劇。

很多網民則相信,是一個在TikTok上惡搞領導人講話的喜劇演員,觸犯了特朗普的逆鱗。
4年之前,特朗普用推特把希拉里變成一個傻瓜,而今天,他自己卻在TikTok上翻船了。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連特朗普兒子的推特,前段時間都被封號了。為了這件事,憤怒共和黨議員還在國會山把扎克伯格罵得一臉懵逼。

左派立場的《紐約時報》自然幸災樂禍,反而站出來替TikTok説話:“作為一款外國應用,TikTok在某些方面比美國的技術平台更容易進行監管。”
“它還可能成為科技監管新模式的測試案例,不僅可以提高中資科技公司的可靠性和責任感,也可以令美國公司有所改善。”
這些視角或許解釋了張一鳴所説的矛盾——為什麼特朗普甚至不希望TikTok被收購。
TikTok威脅的不是美國國家安全,而是特朗普的安全。濃眉大眼的美國科技公司們在“倒特”這一點上,比中國企業可狠多了。
特朗普的“秋後”
懂王最近實在有點煩。
7月30日,美國經濟分析局發佈二季度經濟數據,美國GDP暴跌32.9%,太平洋兩岸媒體難得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對特朗普一陣口誅筆伐。
幾個月之前,有些中文媒體就已經宣稱,由於美國GDP的暴跌,中國單季度GDP將首次超過美國。
現在大家已經知道,這種説法犯了一個低級錯誤。美國GDP數字的含義與中國不同,是環比年化,也就是假設全年都按本季度速度增長,最後會是什麼情況。-32.9%的年化增速,換算成單季度,大概只有-9.5%左右。
這個-9.5%是環比增速,也就是拿今年二季度跟一季度相比。由於美國各州基本是在3月底4月初發布“居家隔離令”,因此,二季度的環比增速基本體現了疫情對經濟的直接影響。
單從數字上説,這個表現其實不算差。
橫向比較,歐盟二季度GDP環比下降11.9%,其中西班牙下降18.5%,法國下降13.8%,德國下降10.1%。
中國的疫情主要體現在一季度數據上。中國一季度GDP同比-6.8%,這是跟去年一季度相比。去年中國GDP整體增長6.1%,平攤下來,大概每季度環比增長1.5%左右。所以今年一季度數據如果換算成環比,跟去年四季度相比,大概是-11.3%左右。
縱向比較,此前市場對美國二季度增速的預期一度達到-50%,所以説-32.9%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成績,這也是美股近期能夠一直上漲的原因之一。
當然,從防疫角度看,恰恰是經濟越差越好,美國能有如此“亮眼”的經濟表現,實在是因為特朗普表現太糟,不肯全面停工所致。
特朗普這麼做的原因,自然是為了保大選。但是美國媒體壞得很,經濟數據一出,大家又在拼命渲染特朗普的經濟搞得有多差,把特朗普最後一點希望也偷走了。
寶寶心裏冤啊,經濟差難道不是因為民主黨州長們非要停工嗎?
大橘看了一圈,只有《洛杉磯時報》的“讀者來信”版塊,才能找到一點替特朗普辯護的聲音。

大選近在眼前,特朗普的勝率已經越來越低了。從民調來,本次大選的幾個關鍵搖擺州,已經全面倒向拜登。


如果你不相信民調,可以再看看菠菜公司的賠率,這個大大的死亡交叉。

中國農曆的立秋還有幾天,但建國同志的秋天已經到了。他能夠享受權力的日子,還有多久?
TikTok算是撞在了槍口上。原本就對媒體一肚子怨氣的特朗普,捏不動傳統媒體,還不趕緊拿你一個自媒體撒撒氣?
一個有政治敏感的人,不難預見到字節跳動的遭遇。
技術政治學
可是張一鳴喜歡技術,不喜歡政治。
2016年,乘風破浪的張一鳴曾經説過,今日頭條“不需要總編輯”,“不是一家媒體公司”。
在張一鳴看來,“企業和媒體的區別在於:媒體是要有價值觀的,它要教育人、輸出主張,這個我們不提倡。”
上一個説技術與價值觀無關的,是快播王欣,前不久剛剛從監獄裏出來。
1450年前後,德國人古騰堡發明鉛活字印刷,他的第一批印刷作品就是200本《聖經》。他一定也不認為,自己的技術會成為轟塌天主教堡壘的那門大炮。
半個世紀之後的1517年,古騰堡的德國老鄉馬丁·路德,把自己多年“鍵政”的成果《九十五條論綱》,張貼在本地教堂的大門上。原本屬於“內部討論”的論文,突然被印刷出幾百份副本,傳遍整個德國。

到了1519年,這位曾經默默無聞的非主流僧侶,已經成為歐洲出版量最大的作家。在自己的45部作品被印刷了300多版之後,路德甚至開辦了自己的出版社。
然而,真正推翻天主教會的,並不是大作家馬丁·路德,而是被路德作品喚醒的千千萬萬平民百姓。技術的進步,讓他們首次獲得了參與政治的資格。
正如半個馬克思主義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指出的,民族主義是“想象的共同體”,是印刷資本主義的產物。
魯迅在中國人精神中享有的崇高地位,不僅僅是因為他的作品本身,而且因為這些作品被印上了每一本中學課本。所以,每次關於魯迅退出語文教材的討論,都是最重要的政治問題。
古騰堡的技術徹底改變了歷史,人類從此大踏步走向民族國家的時代。
某種程度上,短視頻就是當今時代的印刷術。那些原本不習慣於閲讀文字媒體的人,將獲得一種更加便利的參與政治的機會。這些人的力量,已經被字節跳動的流量大爆炸證明。
技術就是政治,技術就是權力。
幸與不幸
多年以後,如果伊萬卡終於打算競選美國總統,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特朗普封殺TikTok的這一天。
事實上,TikTok跟特朗普原本可以成為“天作之合”。既然一個人可以靠模仿特朗普在TikTok上走紅,那麼如果特朗普自己把記者會搬到TikTok上呢?真人秀天才特朗普轉戰短視頻,怎麼説也不會輸給瞌睡蟲拜登。
特朗普現在看到的,是一羣20歲的年輕人在TikTok搞“倒特”大串聯。但是,只靠年輕人贏不了大選,否則現在跟特朗普競爭的,就是桑德斯老爺子了。
特朗普4年前打敗希拉里,靠得是民調都覆蓋不到的破產中年。中國人都明白,一旦大叔大媽學會玩視頻,他們的忠誠度有多高。

在文字媒體統治的年代,班農尚且憑藉一個布賴特巴特新聞網掀起風浪,短視頻無疑更會給反智主義插上騰飛的翅膀。
TikTok原本可以成為特朗普的權力。
在美國以外,病毒式社交媒體的威力早已顯現。
在印度,TikTok和WhatsApp不僅僅是反華的受害者,它們原本是極右翼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手裏的武器。穆斯林在印度遭遇的暴力攻擊,與社交平台的種族主義謠言不無關係。莫迪史詩級的選舉勝利中,有張一鳴一份功勞。
就在今年7月,馬來西亞要求TikTok上所有的視頻內容都要獲得許可證,變相宣判了反對派自媒體的死刑。
選舉民主從來就不是完美無缺的制度,沒有哪個真誠的自由主義者會否認這一點。選舉的優勢不在於實現形而上的民主,而在於制衡。
但是社交媒體下沉到今天這個地步,彷彿為特朗普這類煽動仇恨的政客提供了一片“新大陸”,過去被主流精英壓制的民粹主義思想,甚至可以在受眾數量上對精英形成數量級碾壓。一人一票的選舉,正在失去制衡功能,面臨走向極權主義的危險。
TikTok動搖的,是美國的國本。
因此,TikTok本來可以成為特朗普的靈魂愛侶,不幸的是,它恰好是一家中國公司。大選當前,特朗普只能做出一個短視的選擇。
對於全世界來説,特朗普們失去一件武器,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路在何方
那麼,張一鳴的出路何在?
有人説,張一鳴應該像華為那樣,對美國強硬反擊。
但TikTok與華為的情況完全不同。華為是賣硬件的公司,由中國人研發,中國人生產,只要我的硬件別人造不出,總有一天還要來用我的。
而TikTok的內容由當地用户生產,只能在當地銷售。TikTok被封殺,連產品都無法生產了,拿什麼對抗?
張一鳴心裏肯定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一直以來的去政治化姿態,未必是真糊塗,可能是難得糊塗。
其實在中國,張一鳴遠遠沒有遠離政治。不管是口是心非,還是迫於監管要求,實際上今日頭條從2014年起就一直設有總編輯。
沒有總編輯、全靠算法推薦之類的説法,某種程度上,只是張一鳴為低俗內容找的一個完美藉口而已。
直到這個藉口失效。2018年,字節跳動旗下的“內涵段子”被永久關停,張一鳴回應,將強化總編輯責任制,不斷強化人工運營和審核,運營審核隊伍擴大到10000人。
今日頭條、微博等產品中的政務號、官媒號,早就深刻改變了中國的輿論場。
而張一鳴刻意做出遠離政治的樣子,也未嘗不是一種主動的示弱。當他不再滿足於中國市場,想去賺全世界的錢,就只能説自己沒有政治。
但是,自媒體歸根結底也是媒體,而我們從未見過一個成功的全球性媒體。
在媒體這行裏,小孩子才想全都要,成年人只能二選一。
尤其是在一個民族主義全面復興的大勢之下,張一鳴們再也避不開歷史的進程。
一家媒體想要活得好,只有兩條路。一條路是全面效忠於權力,身段柔軟的扎克伯格已經做出了示範。
這原本是一條容易走的路,很多人在這條路上比扎克伯格走得更遠,以至於大家已經不敢提到名字。但張一鳴想要賺全世界的錢,讓全世界每一個政府都感到滿意,在今天這個時代,可能嗎?
同華為一樣,字節跳動投入重金在華盛頓進行政治遊説,但顯然都成了竹籃打水。
加入"歷史的進程",把選邊站隊貫徹到底,反而可能賺到更多利益。這是很多商人的精明選擇。
第二條路,是一條艱難的道路。像馬丁路德所做的那樣,善用技術賦予你的權力,在尚且可以生存的空間內,主動投入一場政治鬥爭,待力量壯大後捲土重來。
承認自己的媒體屬性,建立自己的媒體標準,是更高尚的事業,也是更有力的武器。這樣,民粹主義才不至於成為人類唯一的未來。
儘管,我們很難指望一個商人去做這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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