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國際張”反擊特朗普,必須回答什麼是中國價值觀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大橘財經”】
作者 |張廣凱 編輯 |橘長
身為一家中國公司,字節跳動想要出海,就必然遭遇種種政治障礙。張一鳴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極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去政治化”的“國際張”,悶聲發大財。
但即使沒有特朗普的出售令,在經營輿論霸權數十年的西方面前,這種策略也越來越像是一廂情願的掩耳盜鈴。
當Tik Tok服務於“人民戰爭”
就在特朗普關閉美國大門的同時,Tik Tok似乎正在歐洲成為政客們最新的角鬥場。

7月初,法國總統馬克龍發佈了自己的第一段Tik Tok視頻,向剛剛參加完高考的孩子們表達祝賀。
這段視頻產生了驚人的效果,一天之內就收穫700萬瀏覽,100萬點贊和超過10萬條留言。很快,他的粉絲數量也達到了50萬。
要知道,截止到6月份,Tik Tok在法國的用户總量才不過600萬。
馬克龍在視頻裏對年輕人説,“你們自己才能決定你們的未來,而我不能。”
事實上,這些年輕人不僅能決定自己的未來,還將決定馬克龍的未來。
2017年,剛剛贏得大選的馬克龍政府推出了一項大學招生改革方案,要求所有高中畢業生都必須經過系統性的考核才能進入大學。在此之前,法國公立大學實行非常典型的“寬進嚴出”制度,所有取得高中畢業證的學生都可以不經選拔入學。
這種在很多中國人看來不可思議的制度,在法國被視為共和國的基石。大革命以來,法國人一直崇尚“教育解放人”的思想,認為年輕人學業水平的差異很大程度上被社會經濟地位所影響,因此公立大學應當儘可能為底層人提供公平的教育,讓他們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
馬克龍的改革在法國引發巨大爭議,利益直接受損的學生更是通過佔領校園的方式發動持續抗議。能否修復與學生羣體的關係,對馬克龍的政治前途至關重要。
馬克龍並不是唯一在Tik Tok上取得成功的法國政客,他的老對手梅朗雄也加入了戰鬥。
2017年法國大選中異軍突起的社會主義“老炮”梅朗雄,被一些中國人熟悉還是因為08年奧運會期間,他堅決反對西方國家借某個流亡在外的大和尚抹黑中國。
梅朗雄一直就是個玩梗大師,也是新技術的腦殘粉。早在1988年,他就開始利用早期互聯網為密特朗的競選活動造勢。2017年大選中,梅朗雄用全息投影技術,把身穿中山裝的自己同時投放在巴黎和里昂。

還有這個名叫“財政快打”的小遊戲,你可以扮演梅朗雄,揪起馬克龍和IMF主席拉加德的衣領,從大資本家身上奪回屬於窮人的金錢。

梅朗雄的粉絲也個個都是人才。2012年大選中,有人在巴黎華人區拍到一張魔改版的梅朗雄競選海報,他的競選口號“奪權”跟馬恩列斯毛拼接在一起。

在Tik Tok上,梅朗雄不像馬克龍那樣一本正經,走的是“毒舌”路線,粉絲已經達到13萬。
歐洲“Z世代”年輕人聚集的Tik Tok,為梅朗雄這類被傳統精英所排斥的左翼政客,提供了一個“人民戰爭”的絕佳舞台。
而他們的對手,是另一類“人民”。
意大利極右翼聯盟黨的領導人薩爾維尼正在利用新冠疫情撈取政治資本,把病毒的傳播歸罪於移民,還挑撥對中國人的仇視。
不過在Tik Tok上,這個擅長營造自己的硬漢形象,被稱為“隊長”(captain)的政客卻改頭換面,成了一個時尚生活博主。除了偶爾慰問一下警察之外,他大部分時間是在沙雕尬舞,展示自己糟糕的足球技巧,或者乾脆變身導遊,弘揚“傳統文化”。這些視頻基本都有幾十萬乃至上百萬的播放量。


比利時右翼政客範·格里肯採取的方式更加直接。他一邊跳舞,一邊配合字幕宣揚佛蘭德斯獨立的視頻,在Tik Tok上也廣為傳播。
年僅33歲的範·格里肯是特朗普的鐵桿粉絲,認為特朗普和約翰遜開啓了“一場席捲歐洲的愛國浪潮”。如今,他不但是Tik Tok上最火的比利時政客,他領導的政黨也在18-24歲選民中獲得了最高的支持率。

另一個歐洲民粹主義的代表,波蘭總統杜達3月份在Tik Tok上鼓勵公民購買“波蘭製造”。他目前的粉絲數量是42萬。
張一鳴的甜蜜毒藥
不管張一鳴是否情願,Tik Tok都在塑造歐洲政治的未來。
無論是“當權派”馬克龍、“造反派”梅朗雄,還是形形色色的“小特朗普”們,原本就是互聯網時代異軍突起的非傳統政客,而Tik Tok正在放大他們的優勢,幫助他們發起一場“開荒運動”,使用一種全新的語言,把原本不看報不投票的羣體變成他們的粉絲。他們怎能不愛張一鳴?
然而,歐洲人今天對Tik Tok的熱情,長遠來看更可能成為一劑致命毒藥。
對於平台上的政治性內容,張一鳴一直秉持不干涉的態度,認為只要我不干涉,一切就與我無關。他對媒體説:
“如果你是個郵局,你不同意《XX時報》的價值觀,但郵局能不發行《XX時報》嗎?”
“我們確實不應該介入到(價值觀)紛爭中去,我也沒這個能力。”
這樣的理由乍聽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可惜的是,時代已經變了。Tik Tok上發行的,可不只有《XX時報》。
當法國媒體報道梅朗雄的新媒體實驗時,他們總不忘加一句,中東某個熱衷於爆炸物的團體也正在Tik Tok上招募年輕人。
對於這樣的政治內容,張一鳴依然可以不干涉嗎?
當然,這是非常極端的指控。但即使是合法的政治宣傳,仍然在挑戰着傳統的生態平衡。在Tik Tok上,選民不再是那些有着穩定收入和悠閒生活的中產階級,每一個憤怒的青年都能用“雙擊666”來發泄自己的不滿。一個試圖團結所有人的戴高樂,更可能被所有人唾罵,在仇恨話語裏不斷內卷的勒龐們,卻反而可以贏得最大的忠誠。張一鳴的算法,顯然不可能給他們平等的推薦。
最後,張一鳴要麼被算法制造的特朗普們,舉起民族主義的大旗反噬;要麼被失去壟斷地位的希拉里們,扣上一個干涉選舉的帽子。
特朗普動用行政權力強行破壞市場規則,尚且可以當做偶然,但是歐洲紛繁複雜的法律體系,有一百種規則之內的方法來置你於死地。
不是每一個字節都可以跳動
在張一鳴看來,避免被政治連累的方式就是儘量遠離政治。
如果算法無法識別政治,就加入人工審核。對此,張一鳴肯定輕車熟路,字節跳動在國內的算法帝國,從來都是建立在人工運營基礎上的。
2016年抖音剛剛誕生的時候,快手已經擁有4億用户。但要不是因為X博士一篇公號文章《殘酷底層物語,一個視頻軟件的中國農村》,恐怕很多時尚青年根本還沒有打開過這個軟件。
4年過去了,快手還是那個主流視野之外的快手,而抖音和Tik Tok儼然成了民族之光,張一鳴成功的秘訣是什麼?


抖音和快手,兩個不同的世界
一款二線信息流產品的技術負責人曾經告訴大橘,複製字節跳動的算法並不難,運營才是關鍵。
快手創始人宿華説,他針對的用户是“社會平均人”,是佔中國93%人口的二三線城市以下人羣。沒有專業化的生產,快手展示的是普通人苦中作樂的生活,粗糙、怪異,甚至有時讓人生理不適。
而且,在快手創立的前5年半時間裏,公司幾乎不作任何免費和付費營銷。在推薦機制上,快手追求平等,讓每個人都被看見,並不刻意製造頭部明星。
抖音卻截然相反,從一開始就是強運營。
騰訊深網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報道:早期抖音平台發展策略是深入到全國各地藝術院校,抖音平台説服一批高顏值的年輕人為其生產內容,並幫助他們獲取粉絲。正是這批種子用户,青春、時尚的氣質,給抖音貼上了酷潮的標籤。
抖音精確瞄準了掌握最大話語權的一線城市“後浪”們,每一首“喵喵喵”“海草海草”神曲,都出自專業音樂人之手,每一段魔性舞蹈,都由最精緻的小姐姐陪你一起跳。
靠一段擺裙舞爆紅的代古拉k,與“辦公室小野”出自同一家MCN的打磨。而對於這些從流水線上脱穎而出的產品,抖音的算法會進行最大化推薦。

一夜漲粉300萬的抖音網紅温婉
抖音的品牌口號是“記錄美好生活”,但什麼是美好,取決於張一鳴,也取決於一羣拿着兩三萬月薪的年輕白領運營。
這是極大的權力,是極大的價值觀。
今年3月,巴西媒體《攔截者》(Intercept)發佈了一篇題為《隱形審查》的報道,曝光Tik Tok的內部運營機制。這不是什麼野雞媒體,其創始人是協助斯諾登爆料的《衞報》記者格林沃德,在西方輿論圈享有很高地位。
該媒體獲得的文件顯示,Tik Tok的母公司要求海外運營人員屏蔽那些醜陋、貧窮和殘障用户上傳的視頻,以更好地吸引新用户。這些屏蔽標準細緻到啤酒肚、扭曲的笑臉,甚至連用户家裏牆壁的裂縫和破爛的裝飾品都是禁忌。
或許Tik Tok只想要呈現“美好”的產品,但這實際上是赤裸裸的懲罰窮人,是對自由的侵犯。
此外,諸如不允許損害“國家榮譽”和公務員、警察形象這類在國內養成的審核習慣,放在西方國家同樣犯忌。例如最近的Black Lives Matter運動中,Tik Tok也被指責壓制黑人聲音。
這不是在消滅價值觀,反而是在製造更多的特朗普。
張一鳴説自己沒有價值觀,只能反映出中國社會如今去政治化程度有多高,大家對布爾喬亞生活方式中所暗藏的政治性,已經不再敏感。但放到西方,這樣的企業分分鐘會被教做人。
互聯網值得更好的價值觀
中國企業一向很懂得逃避政治,但他們今天想要出海,更需要學會聰明地使用政治。
公平地説,在保護言論自由這件事上,Tik Tok已經比今天的Facebook之流強多了。扎克伯格一邊屈服於政治壓力刪除親中國的賬號,一邊又對平台上真正的政治水軍束手無策。作為一款視頻應用,Tik Tok在保證用户真實性這一點上,甚至得到了“白左”的認可。

教科書總是告訴我們,國家是統治者的暴力機器。當一個國家能隨心所欲地立法來打擊你的時候,作為企業是無法還手的。
從這個層面出發,張一鳴會認為,除了“投降”,自己別無選擇。
但是張一鳴忘了另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弱者可以參與政治,並且必須參與政治。何況他並不是弱者。
美國對中國的敵意根深蒂固,但像特朗普這樣公然違背美國價值觀來打壓私人企業的行為,也並不是常態。我們也要看到,他的對立面桑德斯也曾在Tik Tok展開競選活動。
在西方的政治結構下,並不總是存在一個統一的國家力量。當你多了一個敵人,往往也多了一個朋友。事實上,特朗普對Tik Tok的打壓,反而讓珍視言論自由的選民對它增加了好感。即使在微軟內部,認為收購Tik Tok侵犯自由價值的聲音都佔據了多數。
大選當前,Tik Tok手握龐大的左派青年用户羣,未嘗不可以把打壓事件變成一樁特朗普的政治醜聞。
Tik Tok會是互聯網時代的《紐約時報》嗎?
在美國媒體日益加強政治審查,破壞互聯網自由的背景下,中國企業為何不能在海外接過言論自由的大旗,拿出我們自己的價值觀?
從前,中國人的信條就是悶聲發大財,但一個沒有價值觀的財主,會被所有人視為威脅。企業如此,國家亦然。想要從西方國家的政治絞殺中生存下來,真正走出一條和平崛起,天下大同的道路,中國人能依靠的,也只能是一個讓天下人信服的價值觀。
“仁者無敵”,回答什麼是中國價值觀,是中國企業和中國政府的一道必選題。

互聯網平台如何守護好價值觀,同時避免操縱政治的指控,是一個技術活。在這方面,美國並不是什麼模範,反倒是法國人的做法可以提供一些參考。
在電視時代,法國禁止總統候選人無限制投放電視廣告,由國家視聽委員會給每個候選人分配平等的發言時間,儘可能保證那些窮人支持的小型政黨,也有發出聲音的機會。
互聯網時代,金錢的力量將更加強大。當有錢人砸下巨資進行政治宣傳時,他們將能夠更輕易操縱普通人的思想。某種程度上,正是互聯網的普及,讓特朗普煽動美國窮人鬥中國窮人的策略取得空前成功。如果平台繼續逃避政治責任,甚至壓制弱者的聲音,只能成為這類民粹的幫兇。
因此,像字節跳動這樣的大企業們真正應該做的,是嘗試建立一套更好的規則,保護好這個時代的言論自由。防止政治走向極端,最終也是在保護企業自己,保護自己的國家。
這一切的前提是,張一鳴們對“美好生活”的定義,不能再停留在刷屏的美女,卻忘記了平凡人和弱者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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