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工力量:憑藉一國之力能搞出光刻機嗎?
【文/科工力量 柳葉刀 陳辰】
上期節目我們聊了國產芯片,一個很大的難點,就是光刻機。美國一直阻止荷蘭設備商ASML對華出口極紫外光刻機,也就是EUV,這種做法就是典型的將商業問題政治化。ASML如果遵守美國禁令,不僅意味着經濟損失,也有可能失去全球最大的市場。
光刻機有高端的,也有低端的,像EUV就是高端的,它可以製造7nm以下的芯片。美國的禁令是,高端設備不準賣給中國,極紫外光刻機屬於管制範圍。《中國製造2025》曾將這種光刻機列為重點突破領域,並計劃在2030年實現國產化。
為了不讓荷蘭將最先進的光刻機賣給中國,白宮可是操碎了心。他們多次向荷蘭施壓,阻止最先進的光刻機出口中國。2018年5月,中芯國際向ASML訂購了一台EUV光刻機,價值1.5億美元,計劃2019年交付。結果被美國盯上了,接下來幾個月裏,美荷雙方連續開了四場會議,討論直接封殺這筆交易的可能性。當時,美國的出口條例已經修改,外國公司出售給中國商品,如果含有超過25%的美國技術,就必須得到美國政府的允許。
企業都是以盈利為目的,ASML公司本身也想推動這筆交易。2018年,該公司在中國的營收佔到銷售總額的20%,超過在美國的16%。去年6月,蓬佩奧訪問荷蘭,要求首相呂特阻止對華出口先進的光刻機。呂特的回應是,雖然荷蘭想要與盟國保持政策一致,但“每個國家都必須做出自己的安全決定”。後來,他訪問華盛頓,白宮官員向他展示了一份情報,內容是“中國獲得光刻機可能帶來的後果”。呂特回國後,荷蘭政府立刻禁止ASML對華交易。

半導體產業70年曆史中,光刻技術的改進,不斷推動芯片製程的升級。在集成電路出現之前,電子器件靠手工連接。二戰時,美國的航空母艦有35萬個電子設備,需要上千萬個焊接點,這導致維護工作繁瑣,很容易出現設備短路失靈。為了保證複雜的電路穩定工作,貝爾實驗室想出了一個辦法,將這些的電路集成在指甲蓋大小的硅片上,怎麼實現呢?受到投影儀和照相機的啓發,他們將設計好的電路投射到硅片上,以光為刀,按照硅片上的陰影,雕刻電路。這就是光刻機的原型。貝爾實驗室手握很多專利,光刻技術就是其中之一。為了讓更多的企業受益,美國政府以反壟斷法威脅,逼迫貝爾實驗室釋放技術,後來的美國半導體巨頭,就是這樣培養起來的。像GCA、Perkin Elmer等公司,獲得光刻技術後,馬上推出自己的光刻機產品,佔據市場主導地位。
可到了80年代,一切都變了。日本超越美國,成為半導體第一大國。全球前10大半導體公司,日本佔了6家,而且前三名都是日本企業。當時,日立、東芝、富士通的產品,成為“高質量”的代名詞,良品率遠高於英特爾、德州儀器。佳能、尼康研製的光刻機,佔據近一半市場份額,IBM、AMD幾乎是堵在它們生產線門口,等着產品下線搶購,就跟我們今天急切等待EUV光刻機交貨一樣。
日本的半導體產品瘋狂湧入美國,美國公司的市場份額直線下降,英特爾甚至準備放棄抵抗,宣佈破產。白宮一看,照這樣下去,整個硅谷都會被日本碾壓。開始採取反制措施,一是,對外祭出關税大棒,對日本的半導體徵收高額懲罰性關税,限制其出口。二是,對內組建半導體制造技術聯盟Sematech,英文名是“ Semiconductor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該組織由美國14家半導體龍頭企業組成,包括英特爾、IBM、美光、惠普、摩托羅拉等。
聯盟中的成員都是各家公司最優秀的研發人員,他們在這裏的工作,並不是研究具體的半導體技術,而是開發最先進的半導體設備。因為該組織通過前期細緻的調研發現,設備是芯片製造的基礎。如何改進製造流程、更好的使用設備,相當於現在台積電和中芯國際所做的業務,只有壟斷設備製造,才有更強的議價權利。Sematech總體上非常成功,1995年,美國半導體產業全面恢復國際競爭力,特別是半導體設備製造領域,美國的地位至今無人可以撼動。Sematech是產業界發起的,美國政府參與運營和管理,國防部還專門為其設置專項經費,每年1億美元。
不過,Sematech存在一個問題,對非主流技術不夠重視。當時光刻技術不是芯片產業的核心問題,佳能、尼康的光刻機市場份額超越美國後,美國企業可以接受這兩家日本供應商,Sematech將光刻技術排除在研發之外。
到了1997年,芯片集成度越來越高,製造難度越來越大,光刻機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為了擺脱對日本設備的依賴,英特爾牽頭成立極紫外聯盟(EUV LLC),研究最先進的光刻技術。聯盟中除了產業巨頭,還包括三大國家實驗室:勞倫斯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桑迪亞國家實驗室、勞倫斯伯克利實驗室。這些實驗室是美國科技發展的幕後英雄,研究成果有核武器、超級計算機、核聚變點火裝置等。
資金和人才到位後,主角卻上不了枱面,美國之前的光刻機企業被日本公司打的七零八落,沒有一個能擔當重任。英特爾想拉尼康和ASML一起入夥,但問題是,這兩家公司都是外國的。美國政府出面干預,選擇荷蘭企業,拒絕日本公司。尼康是敵人,80年代把美國半導體產業打壓的太慘。不過,ASML加入是有條件的,必須在美國建立工廠和研發中心,滿足美國本土需求,55%的零部件要從美國廠商採購,並接受定期審查。美國為什麼能讓荷蘭對華禁售EUV光刻機,原因就在這。
90年代,尼康、佳能的光刻技術全球領先,美國成立的極紫外聯盟,相當於糾集了一羣二流企業,搶奪老大的位置。當初,ASML公司只是一個不知名企業,光刻機的市場份額很小,因緣巧合傍上美國大腿,之後,好運接連不斷。
90年代末,光刻機的光源卡在了193nm,成為難以突破的門檻。這裏的193nm,説的是光的波長,它和芯片製程的概念不一樣。光的波長相當於刻刀的寬度,芯片的製程指的是,刻刀在硅片上刻出溝槽的最小寬度。從60年代開始,這把刻刀,從436nm、365nm、248nm,到如今的193nm。再往下,刻刀就要磨得更鋒利,但技術出現分水嶺。尼康希望穩步前進,選擇157nm的激光,作為下一代刻刀。新成立的極紫外聯盟押注更加激進的方案,選擇幾十納米的極紫外光。不過,當時這些嘗試都失敗了。
2002年,台積電一個叫林本堅的工程師提出,浸潤式光刻工藝。利用了一個很簡單的原理,光在水中會產生折射。在光刻機的透鏡和硅片之間加一層水,原來的193nm激光,經過液體發射折射,波長直接降到132nm,刻刀突破之前的瓶頸,變得更鋒利。林本堅拿着方案去找日本公司,希望它們採納,結果吃了閉門羹。ASML決定賭一把,採用林本堅的方案,以小博大,僅用一年時間,就趕製出樣機。新型光刻機經過測試,性能優異,獲得IBM、台積電的大量訂單。光刻機不是快消品,企業花錢肯定是買最好的產品,日本企業沒有拿出最好的產品,只能停留在中低端,逐漸落後。
日本半導體公司有兩個特點,一是,崇尚匠人精神,非常固執的認為自己的技術最好,宅在實驗室裏研究技術,缺乏全球視野。二是,售後服務差,對客户提出的設備問題,不能及時解決,因為他們對自己的產品非常有信心。在市場上,ASML生產的設備更受歡迎,他們的做法與日本公司相反,採納客户意見,提供周到售後服務。日本半導體企業衰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們一直遵循IDM模式,芯片的設計、製造、封裝、測試,都儘量自己做,不與他人分享利益。芯片越做越精密,製造成本越來越高,所有的活都自己幹,企業負擔加重。90年代後,分工合作的模式成為主流,設計公司只管設計,代工企業專注於代工,成本分攤,壓力減小,還能滿足客户多樣化需求。
ASML的新型光刻機,對尼康,佳能造成致命打擊後,世界各大半導體廠商的訂單紛湧而至。此後,隨着光刻技術的不斷改進,浸入式光刻機一直做到現在的7nm。看着ASML日益壯大,美國華爾街資本聞風而動,大量購買這家公司股份,實現控股。現在ASML的三大股東:資本國際集團、貝萊德、英特爾,都來自美國。經過這些操作,ASML“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半個美國公司。
“美國光環”也給ASML帶來好處,2009年,美國的Cymer公司研發出EUV光刻機所需的大功率光源,成為ASML的供應商,這種光源是光刻機的核心零件,全球有這樣技術的公司不超過三家。2013年,ASML決定收購Cymer公司,美國政府同意了。
在《瓦森納協議》框架下,歐美國家最先進的光刻機一直對華禁售。可以出售的那些也都附帶由保留條款,禁止給中國國內自主CPU 做代工。中國芯片起不來,有一部分原因是買不到先進設備。
國產光刻機起步並不晚,從上世紀70年代算起,清華大學精密儀器系、中科學院光電技術研究所、中國電科45所,都投入力量研發,但與歐美最先進的設備相比,差距較大。在光刻技術上,中國積累不足。全球光刻機專利數量排名前十的公司,除了台積電,都是外國公司。
目前,芯片製程正在向5nm以下演進,只有英特爾、台積電、三星等少數企業,掌握最先進的芯片生產線,他們與原材料生產商、半導體設備商,相互持股,構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壟斷格局。
光刻機作為最重要芯片製造設備,已經不是一個國家或幾個企業能完成的工程,必須與全球頂級的光源、光學、材料、關鍵零部件廠商進行合作。美國試圖遏制中國半導體產業發展,但我們不能因此放棄與國外的技術交流。中國企業要在一些關鍵領域實現突破,掌握別人沒有的技術,高端光刻機制造才有我們的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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