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點兒啥：《黑神話：悟空》，國產遊戲的一場“核試驗”

【文/觀察者網 大包 董佳寧】

各位好，我是董佳寧。《黑神話：悟空》的演示片，相信大家都看到了，火到了全球。以我的年紀，可以説見證了中國單機遊戲的興衰，有許多憋不住的話，一定要説一説。有人説，這對中國遊戲產業來説，就像村子裏出了一個狀元。我覺得這個比喻還不夠，中國是一個大國，以最大的PC遊戲平台Steam為例，我們現在用户量超過3000萬，全球第一，中文Steam使用者38%，比全球通用的英語還多。

如果只看PC，只看Steam的話，我們有全球最大的遊戲玩家羣體。我説的不是手遊、頁遊，Steam數據反映的，是沉浸到遊戲體驗中，相對核心的玩家羣體，最初這個羣體可能只是Dota 2玩家，但如今這個羣體已經能量很大了。《太吾繪卷》這樣的國產獨立遊戲，不支持英文，中國玩家就能把它衝到Steam銷量榜的頭部。

所以我們不是一個窮鄉僻壤的村子，不出狀元也沒什麼，出了一個狀元，就要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我們是一個大國，本來就應該有，沒有才是不正常。現在《黑神話：悟空》還沒完成，我來比喻的話，是在遊戲產業，我們終於搞了一次“核試驗”。中國這樣的國家，並不存在該不該搞的問題，而是什麼時候搞出來的問題。我們等待得已經太久了。

不玩遊戲的人，可能無法理解，《黑神話：悟空》為什麼還沒做出來，就能引起這樣的轟動效應。雖然大家會看個熱鬧，但如果你完全不懂遊戲，就當是欣賞動畫，來評判這段片子，並不會覺得有什麼了不起。而一個遊戲玩家是很清楚的，如果最終完成品，能保持住這樣的水準，能把這種體驗撐到10-15個小時，那就意味着，足夠和國際頂級大作放在一起比較了，意味着我們必須要吹爆了，國產單機遊戲從此站起來了。

國產單機遊戲，曾經也有過輝煌。即使不玩遊戲，大家也聽説過《仙劍奇俠傳》，那能不能説國產遊戲曾經站起來過呢？不能。無論上個世紀誕生的《仙劍奇俠傳》有多好，其意義都無法和《黑神話：悟空》相比，這是完全不同層面的“好”。《仙劍奇俠傳》的好，是在遊戲還沒有特別高的工業技術門檻的時代，整個遊戲的團隊不超過10個人，程序工作是一個人完成的，叫姚壯憲，可以説，姚壯憲一個人的創意才能，就能決定這個遊戲的高度。

這可以類比國產動畫。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1961年就做出了《大鬧天宮》，但直到最近幾年才有《大聖歸來》《哪吒》。《大鬧天宮》是在計劃經濟的年代，靠十幾萬張手稿，不計成本堆出來的。這種全手繪製作的成功不可複製，美國人是拍不出來的，我們中國人也很難再拍出來了。動畫行業要擴張，要大規模生產，就必然要走向商業CG動畫，決定動畫高度的因素，結構性地改變了，動畫從手工藝品，變成了工業品，而且是技術含量很高的工業品。

今天，遊戲製作的工業技術門檻大大提高，實現創意的工業流程，背後對品質和效率的把控，比創意本身更重要。不能實現的創意，是不值錢的，容易實現的創意，也早就被挖掘過了。《仙劍奇俠傳》這個級別的成功，姚壯憲也無法複製。單靠個人創意和能力，搞出一個獨立遊戲可以，但是無法引領和代表中國的行業水平。中國並不缺乏有好的劇情，好的創意的遊戲，但只有3A遊戲，也就是消耗大量的金錢、大量的資源、大量的時間來製作的遊戲，才是讓人能揚眉吐氣的，才是“核彈”。3A遊戲的開發風險非常大，只有建立在成熟的商業模式和工業技術體系上，才能成功，這是中國的空白。

搞出“核彈”，並不是用來賺錢的，是用來“立威”的。這是一個國家必須被尊重的標誌。有沒有這個“威”，有沒有這份影響力，比賺錢重要，所以再大的風險也是值得的。《荒野大鏢客2》這樣的遊戲，參與的開發人員超過3000人，耗時8年，成本據推測超過9億美元。

為什麼只有美國能搞？這樣的遊戲甚至日本都搞不出來，中國就更不用提了。道理就和中國自主研發的芯片為何不先進是一樣的，《荒野大鏢客2》一個遊戲的成本，和研發一款先進芯片的設計成本，是大致相當的量級。而一個先進的芯片製造工廠，成本是一兩百億美元，相當於《荒野大鏢客2》開發商的母公司Take-two的市值。

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國，我們有世界最大的遊戲公司，有最大的Steam玩家羣體，這些門檻難道是不能跨越的嗎？現實是無情的，《黑神話：悟空》每小時有效遊戲內容，開發成本是不到2000萬人民幣，我們等了那麼多年，也只等來了一個目前還不到30人的小團隊。這個團隊成本是要非常可控的，為了招兵買馬，不得不放出這個演示，還要擔心被挖牆角。

為什麼航母可以，殲-20可以，而芯片不行，3A遊戲不行？因為前面兩個是國家在主導，後面兩個要靠市場。中國並不缺商業資本，缺的是一種決心，要往風險最高的地方投入，不計成本地投入。有人會問，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那麼緊張呢？有必要那麼拼命嗎？意思就是你就不能躺着把錢掙了嗎？問題就在於如果都躺着賺錢，誰還會跑着掙錢呢，誰還會努力練習怎麼跑？華為這樣每年大量投入研發的企業，就已經很少，遊戲產業就更艱難，生態環境並不成熟，市場充斥着劣幣驅逐良幣現象。在諸多不利的條件下，有決心做吃力不討好的3A大作，和勒緊褲腰帶也要搞出原子彈來一樣，是情懷，是壯志。

原子彈和3A遊戲對比，當然還是有區別。中國要反抗帝國主義，搞原子彈是生存的必要，是有精神原動力的，所以才有了壯志與情懷。原子彈對那個還沒實現工業化的中國來説，也是早產兒，沒有超級計算機，就用104計算機、手搖計算機，甚至少數人用不慣，索性用算盤計算，我們要的是一個結果。一個3A遊戲能幹什麼呢？是不是中國團隊做的有那麼重要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對多數人來説，是不言而喻的，沒什麼用，也不重要。對多數人來説，就連遊戲需要買斷才能玩，都是不可理解的。

但是我想給出一個不同的答案，因為我深信，這樣糟糕的大環境，總有一天會迎來拐點。我最近看到一個新聞，也是感觸很深。貴州茅台已經成了中國市值最高的上市公司。茅台前董事長説話了，回應的是年輕人不喝茅台。他説，那是還沒到時候，20多歲還在玩，小孩子不懂事，不曉得需要好酒喝。

我想問題就出在這裏，年輕人流行的文化，在一個社會中是難以成為主流的，白酒、華子是主流，在政治、商業、人情關係中是硬通貨。年輕人的流行文化都叫什麼？叫“亞文化”，這種名詞就是帶有一定歧視色彩的，是一種堅硬的主流以外的，比較邊緣的，次等級的。遊戲的用户羣體再大，遊戲製作得再精良，也只能是“亞文化”，這就是“刻板印象”。即使是《流浪地球》這樣的科幻電影，也被一些人認為是邊緣文化。

年輕人沒有話語權，但中國遊戲行業，整個ACG產業都並沒有完蛋，反而勢不可擋。大環境改變的關鍵，是社會網絡化的進程，網絡原住民這一代人掌權，成為必然。過去的網絡化速度，是扭曲的，野蠻生長的，《仙劍奇俠傳》問世的時候，騰訊還沒成立。中國躍升成為互聯網大國的速度實在太快了，這就難免伴隨着泡沫和畸形的業態，剛接觸網絡，不瞭解網絡的“移民”，很容易被資本利用。但這個環境已經變化了，網民規模達到9億的飽和狀態時，舊的增長紅利吃盡，產業有很大動力切換到健康軌道上，就是依靠技術驅動的軌道。

《悟空》團隊的創始人説了這樣一段話，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有，這段話立意很高，他説：在未來，老齡社會將會導致現實世界不堪重負，更低成本的虛擬世界必將成為人類的終極樂園，不管它是沉浸式的，還是穿插在現實世界裏的。這不是一個按百億計算的市場，而是一個社會級的解決方案，中國人不可能拱手把它讓給別人。有些人對虛擬世界有誤解、有恐懼，可是這個趨勢，他們不能阻擋。而遊戲行業，必將是這個體系裏面的重要基石。

我挑出這段話，是覺得太重要了。中國這樣巨大的網絡社會形態，很多人都是出生在互聯網時代，出生在手機時代的，是互聯網時代的“原住民”，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前一段時間我一個同事把兒子帶來公司，大概3歲多，玩手機遊戲已經很溜了，當然還是比較簡單的遊戲啊，很複雜的也理解不了。一會兒他爸把他抱到座位上，教了半天他兒子用鼠標。我説搞反了麼這不是，手機玩這麼溜鼠標不會用。然後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我老了？

前一段時間我個人號裏面還放了一個視頻，裏面我在用五筆字型打字，我看彈幕又有人説這是老大爺才用的把我給氣着了。在這裏我鄭重説一下啊，我鼠標用的不利索，手機玩的溜。五筆字型是代打。《悟空》這樣的遊戲，不管是不是達到3A規模，是這種信息化社會建設，必不可少的技術準備，從這個意義上來説，這個“核試驗”是早晚要進行的，有用，而且很重要。

這次《悟空》在國外也受到了好評，海外平台播放量很快突破百萬，你會發現老外看了視頻很感興趣，但要了解《西遊記》的背景設定，居然還要通過日本的《龍珠》來解釋。在這裏我再談一點我個人的看法。8年前斯皮爾伯格與邁克爾·貝有過一次對談，兩人都是著名導演啊。斯皮爾伯格説他早就想拍《西遊記》了，已經想了10年。那我們算算，到現在有18年了。六小齡童説“中美合拍”，到現在才幾年？所以大家也不用着急，“下週回國”不也喊了好幾年麼。

這段對談裏我對其中一部分很有興趣，就是斯皮爾伯格説《西遊記》是一部典型的公路小説，他籌劃把它拍成公路片。我當時茅塞頓開，我説是啊，可不是公路電影麼，一個團隊，總是在路上，中間介入了外來的角色，發生了很多故事。《末路狂花》《天生殺人狂》《午夜狂奔》，就是羅德尼羅演的那個，不都是這樣麼。可是再一想好像不對，你們這個公路小説才多少年？《西遊記》可是好幾百年了，應該你們這個叫“西遊小説”才對啊。

這就是強勢文化的力量，強勢文化的影響力。86版《西遊記》在中國有影響力，在東亞、東南亞就弱好多，在歐美更弱。可是一部《龍球》，我們那個時候還叫《七龍珠》，啊不不不，我們那時候就叫《龍珠》——這個不説了一個代稱而已。《龍珠》可以把影響力放大到全球。我們一直講文化輸出，但為什麼如此不成功，還是因為沒有“核彈”。

《西遊記》這個IP當然好，但真正要抓住世界的目光，在於你能不能用現代化的技術，做高品質的開發，吸引老外的首先是這個。這次的演示，展現出很高的技術水準和可玩性，然後他才會去了解背後的文化內涵，才會有一點點可能，把公路片改叫西遊片。我們都知道意識形態霸權是基於文化霸權，我們講入關，就是要反抗這種霸權，但你自己的價值觀靠什麼承載，最終是落在你的技術實力上，你不搞“核試驗”，怎麼會有人注意你，尊重你？

茅台不可能征服世界，但《西遊記》可能，前提是乘上技術的筋斗雲。我前面説，中國的原子彈是早產兒，超出了這個國家工業化的進程。那麼《黑神話：悟空》的演示片呢，我覺得是姍姍來遲的驚喜，是久旱逢甘霖，是一個工業和信息大國，在被資本遺忘的角落裏，閃過的一絲作為巨人的自覺。這一閃念喚起了太多的期盼和擔心，但使命已經完成。我最大的擔心，不是最後的完成品遙遙無期，或者和演示差距太大，而是這個閃念被遺忘和忽視，因為重要的不是這一個結果，不是為了就炸一下，重要的是一條新道路的開闢。幸好，目前這個輿論熱度，是再也不會被漠視的。希望這個杭州的團隊，經歷自己的九九八十一難，能夠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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