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玲:過日子與子代退養——農村老人的黃昏戀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尹秋玲】
筆者近期在一個傳統色彩比較濃厚的北方農村調研,有一點有趣的發現:當地黃昏戀不黃昏,反倒呈朝陽之勢。
在2000年,該村出現了首例男性老人喪偶獨居後再找老伴兒的案例。當時不僅老人子女反對,村莊輿論也不認可。2010年左右,鄰村一個老太太也想找老伴兒,因兒媳和女兒覺得有失顏面反對,老太太氣不過跳井了。可見當地2010年之前,農村老人黃昏戀極少,家庭和村莊社會對此事也極其不贊同。
但有趣的是,近幾年來,老年人黃昏戀的現象日漸增多,從統計的數據來看,本村加上臨近兩村約有20對,因大部分老人沒領證,故只能算作黃昏戀。
從調研村莊的實際情況來看,主要是經濟條件較好的男性主動找年輕一點的女性,以熟人介紹為主。其中,男性往往有穩定的退休金和一定積蓄,有獨立居所;女性一般與兒媳不和,在兒子家過不下去,或者子女家庭條件困難,沒有太多收入。常規套路是以男方主動拜託朋友或親戚找一個“保姆”開始,雙方確定關係後子女吃頓飯便可在一起生活。

前兩年一位有退休金的86歲男性老人,託人找隔壁村一位與兒媳不合的70歲女性老人,前一個月兩人分開居住,女方以保姆名義照料男方生活,而後便自然生活到一起。相鄰兩個獨居男性老人晚上偷聽兩人講話時,發現此秘密,受啓發,也各自託人找了老伴兒。自此之後,找老伴兒的想法在當地獨身老人中傳播開來。
可喜的是,對於這類改變,家庭和村莊的態度也從傳統排斥慢慢轉為開放性接受,即便同村兩個老人一起生活後再因瑣事而分開,大家也只會覺得像結婚離婚一樣平常,並不影響日常生活交往。
這裏面有兩個有趣的問題值得思考:
一是,農村老人的黃昏戀是現代社會的自由戀愛麼?
若將其視為現代老年人戀愛自由的進步,卻有兩點看似與自由戀愛相悖的規矩:
其一,金錢饋贈與保障。
就筆者調研瞭解,男方必須每月給女方500-1000元的零花錢,這還是承擔女方吃穿住之外額外給的錢。此外,如果女性老伴兒年齡在60歲以下,男方還需要給1-3萬元的彩禮錢。男方一旦不能滿足女方的金錢要求,則很容易分手。
該村就有2例因男性老人經濟狀況不好而分手的案例。
一個沒有退休金只有點積蓄和兒子贍養費的80多歲男性,找了一個外村60多歲的女性,每月給她500元。本村老年女性閒聊時覺得女方這麼年輕,卻找了一個經濟條件不好、年齡又比較大的,划不來。女方聽完這些閒話後便以去上海的女兒家為藉口離開了,男方仍在等她回來。
另一個70多歲的男性老人,一個人種植10多畝蘋果地,有一定的積蓄,找了一個外村70歲的女性。但因為不給女方錢,而且生活極度節儉,一個月電費支出只有2元,女方覺得黑燈瞎火的受不了,三個月後便走了。

其二,寫好字據,劃清責任邊界:病不同養,死不同葬,財產獨立。
字據是確定雙方老人關係中最重要的環節,需要牽線人在場見證,其作用為規定女方每月零花錢數額以及生大病、死葬的責任劃分。
一般規矩是女方小病由男方承擔,雙方若都生大病、喪失自理能力,則回各自孩子的家。這表明雙方一起生活的時間段僅限於彼此身體安康時,碰到重大疾病不會如傳統的夫妻那樣互相照料。
在安葬問題上,雙方必須各自回家與原配合葬。在當地社會觀念中,即使雙方喪偶後再婚,女方死後也應該與原配合葬,雙方老人依然屬於原來家庭。作為祖先神靈,他們要保佑原來家庭的子孫後世的命運。
鄰村一個老太太20年前老伴兒去世後,因與兒媳有矛盾便改嫁到別村。外村老伴兒去世後,自己準備回來,但兒子兒媳不要她回來。兩個老人逝後財產基本上也沒有關係,歸各自子女。
換而言之,金錢的交易性和近乎冷漠的責任邊界,共同消解了現代自由戀愛的情感色彩,生活在一起的老人是夫妻又不是夫妻,是保姆又不是保姆,其本質不是戀愛與婚姻,而是獨居喪偶的男女老人搭夥過日子。
有經濟條件的男性老年人有生活照料、找人聊天的養老需求,而相對年輕的女性則有掙錢和擺脱家庭矛盾的需要,兩方相互契合,在身體健在、經濟充裕的條件下相互照料,一旦物質和身體條件不允許,則各自回家。最後,從14個案例所反映的生活穩定性來看,有三對老人分開,其他生活比較穩定,這説明老人找老伴兒可能有一定的情感色彩,但並不能排斥其功能性和功利性的生活實質。
值得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何子女和村莊輿論從反對轉向喜聞樂見?
在短短20年內,在一個有千年傳統的北方農村,老人對傳統“守寡”的視死如歸的價值感瓦解了,子女和村莊社會輿論對此也喜聞樂見了,其中社會變遷機理要放在城鎮化、現代化進村的大背景中去思考。
作為傳統的北方農村,該地老人養老責任主要屬於兒子,老人喪失勞動能力後,兒子需要為老人提供食物、住所和辦葬禮。整體而言,該地兒子養老水平不高,僅限於臨終照料,屬於典型的薄養厚葬型養兒防老。
在傳統農業社會時期,雖然整體社會生產力水平不高,但簡單家庭再生產模式下,孫輩成家立業的人生任務也很容易完成,老人依然能夠得到子輩的照料。
但近年來,一方面因計劃生育帶來了性別比例失調,造成80、90後男性孫輩的擇偶困難,房、車成為男性孫輩婚姻競備的標準配置,另一方面孫輩已經脱離農業生產,普遍希望在城市過上體面生活,但自己又缺乏進城的經濟積累。
孫輩結婚和城鎮化作為疊加的人生任務落在了子輩身上,高昂婚姻和城市化生活成本讓子輩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無暇顧及祖輩的養老。祖輩出於對子輩的體諒,會通過找老伴兒和進養老院等方式來適應時代的變遷;當然,與養老院相比,自己找一個老伴兒在自家院子生活更舒適。
由此可見,農村老人的黃昏戀發生和增多的邏輯在於:城鎮化作為一股現代性的力量,擠壓了家庭養老功能,子代逐漸退出為老人養老的責任,老人不得不以黃昏戀等自我調試的方式來適應時代的變遷。

最初子女作為主要反對力量,其理由莫過於面子不好看,以及擔心女方成為累贅或者爭奪財產。老人間的字據,幫他們規避了對另一位老人的責任,財產分配清晰化也讓子輩免除了後顧之憂。隨着年輕子代享受到了不必操心老人養老的好處,以及不用承擔老人找老伴兒的經濟責任後,他們便不再幹預老人的黃昏戀,轉而以一種新的現代“孝道”話語支持祖代找老伴兒。
這種話語背後的實質是子輩對這種現代化福利的享受,它推動了村莊整體對老人黃昏戀從傳統的“傷風俗”轉為“個人自由”的輿論和話語體系的變化,也推動了村莊養老秩序和養老價值的轉型,老人和村莊對“過日子”的社會實用性價值的認可戰勝了對“守寡”視死如歸的超越性價值的追尋。
每一種社會現象的演變都伴隨着社會價值觀和價值體系的變遷,但在以傳統著稱的北方中國農村,黃昏戀的流行以及其所折射出的傳統倫理秩序的瓦解,必將帶來老人精神意義世界及村莊社會價值層面的歸屬問題。從現實來看,如何讓農村老人有價值和有意義地安度晚年,是當下農村治理急需關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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