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麥葉的熏籠精:“中國駐軍伊朗”謠言瘋傳背後,是中東精英怎樣的心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熏籠精】
近來,中美關係的緊張吸引了大眾的注意力,以致忽略了這個庚子年裏的另外一些也許更重要的跡象。
前一陣,中印邊界衝突,差不多同時,在北非,土耳其與埃及因為介入利比亞內亂,發生了緊張對峙——四個文明古國,兩兩捉對兒碰撞,而西歐的幾個老牌帝國主義國家、19到20世紀響噹噹的“列強”,卻只能當看客,頂多敲敲邊鼓,這可不是我們在21世紀初時預想到的世界景象啊。
“老帝國”逐漸邊緣化,而“老文明”正在謀劃着新未來:近日伊朗政府的《伊中二十五年全面合作計劃》草案(以下簡稱“合作草案”)在內閣會議獲批通過。
兩個古老的文明,就要從此攜手了嗎?
回顧既往
首先,伊朗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合作意願呢?
實際上,和我們中國民眾一樣,普通伊朗人對這樣一個“合作計劃”有好奇,有疑問。於是,伊朗半官方性質的新聞媒體——法爾斯通訊社,很快發表了一篇長文《伊中關係與二十五年合作方案的機遇》,為波斯語讀者進行這一草案的背景解讀。

法爾斯通訊社發表的解讀中伊合作計劃的長文(圖片來源:網站截圖)
文章的第一部分,帶着反省的意味:
“在波斯的歷史記載與故事中,中國從來都是一片遙遠的國土,存在於另一個世界裏,充滿了神奇而驚人的傳説,塵土飛揚的連天長路從那裏開始,有着美麗的花園,盛產精緻的物品。”
隨後,作者梅赫迪·普勒薩法(مهدی پورصفا)還責備説,不僅百姓如此,伊朗的精英集團包括政治家們也是一樣,
“在過去二百年裏,歐洲和美國直接與中國及其社會交往,相反,伊朗的精英羣體卻是直到二十世紀末的最後幾年才開始認識到,那二十一世紀的重要一極(即中國)究竟是什麼分量”。
“這就造成了很多誤解,比如直到今天,伊朗民眾還誤以為中國是一個只能製造廉價小商品的國家。然而,西方大學裏的一部分精英反而已經極大地改變了這種消極看法。”
——大體來説,這幾段描寫的情況簡直就像我們的鏡像,中國對伊朗的認識過程幾乎一模一樣,很多中國人也以為,伊朗是個只能生產地毯和手工藝品的落後國家,不知道它也有軍工業、有基因技術研究。
作者接着説,相比於伊朗與中國的隔閡“在過去二百年裏,歐洲和美國直接與中國及其社會交往”,看到這裏,我忍不住吐槽,作者的這種看法反映了目前國際上的一個趨勢——中國與西方國家在近代以來的歷史正在遭到有意無意的歪曲,正如作者這輕飄飄的一句,好像那二百年裏,中國與歐美是平等、輕鬆地打交道,迴避了真相:
1840年以後,歐洲針對中國的帝國主義侵略和殖民,讓中國人在一百多年裏飽受壓迫和屈辱,經歷了國家經濟破產、農村破產、政治體制失靈等一系列打擊,陷在貧窮、飢餓和戰爭中。對中國來説,那不是什麼交往,是“救亡圖存”,而且這個在危機中自救的過程持續了一個半世紀。
實際上,伊朗在這個時段也是大致相同的經歷,整個亞非拉,都一樣承受了西方列強的壓迫,一樣進行了勵精圖治的努力。中國是亞非拉的一員,而不是西方列強陣營內的一員。
西方世界最近也許是出於無心,開始在文藝和其他領域模糊中國的這段悲慘歷史,讓很多年輕人誤以為,遭遇更為先進和強大的西方之後,中國的那一場潰敗,不過是一失腳滑下了幾個台階而已。現在,中國抖抖土,又坐回到高高的寶座上了。
這種描述第一違反歷史,第二,會加深各國民眾對今日中國的誤解。
並不是“鈕鈷祿·中國”回宮了,不是“秦漢唐·天朝”復位了,是一隻在烈火中浴血重生的雛鳳,長大成年了。
審視現在
接下來,該文用整整一節分析,到目前為止,中伊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狀態呢?結論是:水平非常之低,基本上僅限於商貿和外交,其中又以中國購買石油和出口產品為主。
為了幫助伊朗讀者瞭解狀況,作者舉了鄰國巴基斯坦為例子,説:
中伊關係目前究竟是什麼水平,只要看看鄰居也就是巴基斯坦,就足以明白。早在上世紀90年代,也就是三十年前,兩國便決定通力合作,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並雙向執行。
此外,中國還提供了數十億美元優惠貸款幫助巴基斯坦,並且在該國建成了“喀什——瓜達爾”高速路,其乃世界最大項目之一“一帶一路”的一個環節。根據數據,該項目耗資近350億美元。
形成對照的,中國和伊朗之間卻還沒有國與國之間的投資。可是,像沙特這樣的國家都與中國達成了在多個領域雙向投資的意向,包括石油化工業,能使該國在這一項的出口達到日均一千八百萬桶。同時,伊朗只能出口生油……
文章進一步提醒,如今尋求中國的投資是個潮流,在這個方面,伊朗不但沒有排在隊頭,而且簡直就是落在隊尾。他惋惜道:
在這樣的形勢中,就算“中伊二十五年合作方案”達成,也只説明伊朗在步他人後塵。當別的國家已然走出長長一程之時,伊朗卻作繭自縛,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西方的籃子裏。
與巴基斯坦不同,伊朗在近代沒有徹底變為西方的殖民地,而是像中國一樣,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它開啓西化的時間比中國還早,無論精英集團,還是上層社會的觀念與文化形態,都比中國更為西化;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工業化和現代化,還有龐大的人才儲備,無論男女,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都很大——是的,伊朗女性上大學的比例不低;最重要的,它有豐富的石油資源,本來根本不該缺資金來搞發展。
一句話,如果不是美國幾十年的瘋狂打壓,伊朗至少會是個中等發達的國家。即使在今天,美國把它卡脖子到快窒息的程度,外國遊客仍然能感受到,伊朗處於小康與中等富裕之間,底藴深厚,完全不是窮國的悲慘狀態。
中國與伊朗之間的合作發展不起來,也正是因為美國干涉。文章作者對此很清楚,指出,在過去這些年,中伊之間每次的努力嘗試,最後都因為美國施壓而不了了之。
不過,作者還是把矛頭對準了本國精英,進行檢討。他指出,即使那些為“伊核協議”和“六國談判”辯護的人也最終不得不承認,伊朗根本沒希望從西方那兒收穫善意。
掉頭向東
行文至此,出現了一個重要的概念——“東顧”行動:
«نگاه به شرق» رویکرد
這組詞字面上的意思是“把目光轉向東方”、“向東看”,實質就是把整個國家的發展策略改變方向,與東方,與亞洲,尤其是與中國一起打造未來。
眾所周知,在近代,伊朗曾經進行激進的西方化改革,以前國王巴列維為代表,精英階級中很大一部分人非常認真地希望自己的國家融入西方文明。而且,他們接受了殖民時代歐洲學者的理論,認為自己是正宗的“雅利安人”,巴列維王朝因此拋棄了“波斯”這一古老的歷史稱謂,給國家和民族改名喚作“伊朗”,就是含着“雅利安人”的意思。
“東顧”這次轉向無疑是該國的一次劃時代調整,可以説是伊朗版的“脱歐入亞”,為此,伊朗媒體在談到自身地理位置的時候,已經丟棄“中東”而改用“西亞”,以這種方式明確自己是個亞洲國家。
作者普勒薩法強調:
在“東顧” 行動的框架下,這個合作協議的重要性便突顯出來。
不過,啓動東顧行動,也並非僅僅為了對抗美國的打壓。
這篇文章有一節的小標題是:“為什麼伊朗要選擇東方?”該節的第一句出語驚人:
“在新冠疫情過後的世界裏,人們必須在中國和美國之間做出選擇。”印度外交部長如是説。
根據我的觀察,目前,這一觀點在中東各國有相當程度的流行,而且大家隱約覺得多半中國會是最後的贏家,於是紛紛開始掉頭,至少是兩邊下注。阿聯酋便制定和實行“擁抱中國”計劃,與伊朗的“東顧”行動異曲同工。顯然,伊朗當前的領導層同樣處於這波思潮裏,相信中國和亞洲代表未來,所以決定放棄一百多年來的西化策略,從東方尋找現代化的契機。
文章最後一節告訴大家,無論對於個人還是各級體系,適應東顧策略,都將是個艱難的過程,那些迷信西方的經濟學家和官僚尤甚。但是,不管怎樣,這是伊朗必須前進的道路。
駐軍?謠言的背後是什麼
然而這時,忽然出現了刺到人神經的句子:
自然,伊朗不會成為中國的殖民地,也不會有軍隊派駐到我國。
中國讀者肯定內心冒泡泡:作者,你是不是跑得太快了?你等我去找地圖看看,伊朗和中國之間是不是我印象中的那麼遠……
但是事情就這麼荒唐,當內閣批准“合作草案”的消息出來之後,接下來幾天,伊朗高官們居然忙着反覆闢謠:中國不會派軍隊到伊朗來!
2020年7月5日,伊朗外長扎裏夫就聲明:中伊兩國合作是互利互惠的,沒有什麼藏着掖着的東西,適當時機會把方案公佈出來。

伊朗外長扎裏夫聲明:“沒什麼藏着掖着的!”(圖片來源:網站截圖)
7日8日,伊朗外交部發言人莫薩維在發言中把話挑明瞭:不會出現中國控制伊朗島嶼的情況,也不會有中國軍隊出現在伊朗。目前雙方在磋商內容,等方案確定,自會公之於世。同日,他還在推特上強調了這一點。


伊朗外交部發言人再次強調:不會有中國駐軍(圖片來源:網站截圖)
及至7月12日,伊朗總統的辦公室主任穆罕默德·瓦厄茲接受電視採訪,在節目中再次闢謠。伊朗很重要的通訊社——學生通訊社為之發了專題簡訊,在提要中就寫明:
總統的辦公室主任批駁,圍繞與中國二十五年合作協議的一些説法純屬“捏造”,並説,這幅藍圖裏絕對不涉及伊朗島嶼被外國控制,不涉及外國軍隊的出現。

伊朗通訊社再度闢謠(圖片來源:網站截圖)
7月15日,伊朗駐巴基斯坦大使在巴國報紙上發表長文介紹“合作草案”,也提到有敵對勢力散佈謠言,並舉近譬以讓巴基斯坦讀者明白:“大家都知道,對於中巴經濟走廊,一直都有西方官員和媒體制造流言,非説這個工程帶有秘密性質。”
為什麼要一再地應付這樣一個奇怪的説法呢?伊朗的官方和媒體一致強調,國際上很多方面,包括美國,並不樂意看到中伊合作成功,於是便有不明勢力利用網絡散佈謠言,甚至拋出方案的各種假文本,或者號稱是由小道流傳出來的“部分內容”。
有人造謠不奇怪,但謠言造出來之後能流行,那就需要特定的氛圍了。
中東社會包括他們的精英羣體,長期受西方尤其是美國的意識形態灌輸,基本上美國人提出什麼説法,他們都會很認真地信,缺乏懷疑精神。
自世紀初以來,關於中國,西方製造了一系列的説法,一個比一個驚人,包括中國威脅論,印度洋對中國多重要,中東的石油多重要,等等。更誇張的是,西方政客鼓譟,中國處心積慮地要取代美國在世界上的統治地位。有趣的事,這些説法,有一個算一個,中東世界都聽進去了,也都信了。
海灣戰爭給中東人造成的心理後遺症,也讓他們認為,一旦感受到中國崛起,再聽説中國威脅論,他們就覺得,在中東,中國肯定會複製美國的行為,而且這種情況隨時都會發生。
5月29日,半島電視台的一個常設欄目《新聞的背後》欄目推出將近半小時的談話,題目為《冷戰的警告》,而官網推介這期節目的題目和提要,則是把全世界都拖下水了:《美國和中國之間冷戰的警告——誰將主導世界?》
可笑的是,半島很信服美國的《外交事務》雜誌,喜歡轉載這家雜誌的文章,在4月21日,刊登了該刊一篇分析中國的長文,而那篇雄文的結論竟是,別看今天的中國這麼強大,其實是“紙老虎”!——真的是用了紙老虎這個詞來形容中國!更好笑的是,中東人的習慣裏,中國的獨特形象是“龍”,所以半島小編覺得用“紙老虎”罵中國不夠貼切,在標題中給改成了“紙龍”。
中東專家的解讀
這樣的心態,再加這樣的輿論氣氛,“合作草案”的消息一出,中東人也必然不淡定。
半島電視台保持了一貫的高水準,立刻組織阿拉伯專家學者進行討論,並在7月15日把他們的主要觀點發表在官網上。這篇報道的標題就表明了該台的觀點:《北京與德黑蘭的協議——是讓伊朗經濟受益還是讓中國加強其在中東的存在?》

阿拉伯精英學者對中伊合作的探討(圖片來源:網站截圖)
簡單一句話,中東人就是不相信中國人跑到伊朗是單純想賺錢的。
文中,諸位學者的觀點着實漂亮,有凝練精粹之感。他們對中伊兩國的基本訴求把握到位,告訴半島的粉絲們,伊朗可以藉助這一合作獲得投資和技術來建造現代石油化工設施;中國則獲得了穩定的石油、天然氣供應,避免不確定性。同時,伊朗需要擺脱美國的封鎖,而合作能產生更多的發展空間,包括到中國市場來投資,在對抗美國的制裁方面,中國與伊朗有一致性。
但他們還有更深一步的分析,內裏的意思就比較微妙。世界經濟政治分析家艾哈邁德·哈魯特提出:
可以這樣認為,該協議是在國際競爭的背景中,試圖打造未來世紀的全球貿易的條件,並告訴世界,一個國家即使如伊朗那樣遭遇財政困難,仍然可以轉變成擁有金融穩定之國,在關鍵的、主要的部門獲得長期持續投資,享受到實質性的發展,繁榮,以及地區安全。
不管是不是過度解讀,必須説,這位專家眼中的中伊合作前景非凡,他對中國抱有很高的期望。而半島正是以這段話作為整篇報道的結尾,無疑也是表達了立場。
約旦大學的國際關係教授哈桑·阿爾穆瑪尼看到的則是:
中國將鞏固和加強其在中東的存在和影響。此前,中國一直只在與其接壤的地理範圍內活動,針對東南亞和遠東,但隨着這一方案,將會開啓中國影響全球的階段,因而發力到阿拉伯海灣(即波斯灣)地區。
這話聽着就不大太平了。
而政治學專家阿代勒·沙迪德更是提出了這樣的觀點:
這個國家(應是指伊朗)作為美國政策的受害者,開始在中東地區組織一個打擊美國存在的聯盟,而這將鼓勵其他國家也加入這個軸心。
伊朗——在經濟和軍事上都需要中國——試圖通過靠攏中國,而讓歐洲為其躲在美國的廕庇下付出代價,令其也感受到它面對美國政策、為了自身利益取消與伊朗合同時造成的那種損失,從而促成歐洲對伊朗策略的改變,讓它把自身的經濟利益置於照顧美國政策之上。
中國試圖加強與伊朗的合作,意味着它開始挑戰美國的制裁,在經濟上對抗美國的意志,對美國以牙還牙,於是增強中國在海灣企業的實力,以抗擊因與德黑蘭合作而馬上招來的制裁。
如此的解讀就顯得比較飛揚了,多少作為參考吧,看看人家阿拉伯精英的思維能發散到什麼程度。
以色列和伊朗是對頭,無論其中一方做了什麼,另一方肯定都反對。法爾斯通訊社就報道,關於“合作草案”,包括一位摩薩德前領導在內,非止一位以色列要人表態反感。

這本來不意外,但,那位摩薩德前領導——達尼·亞圖姆的一個説法頗為奇特。在與一位新聞作家的對話中,他説道:
中國能在非洲實現投資幾百萬美元的基礎設施工程,如今北京在中東再次利用同樣的詭計,並在尋求與伊朗達成協議。其中的目的非常簡單,這一切就是為了掌握地中海,並且更加地靠近歐盟。
這一位跑得更快,跑得更遠,是個風一樣的男子。
為了懶得查地圖的寶寶們,本人做一下雷鋒:在伊朗和地中海之間,隔着伊拉克、敍利亞、土耳其……
火車鐵路,寧有種乎?
誠然這些智庫人物的言辭精緻華美,分析頭頭是道,但是有一項,這些人一致地沒提到,那就是:“民生。”
中伊合作如果真的能啓動,會不會讓伊朗百姓的日子好過一點?這個問題,沒一個人想到。然而,所有人明明都知道,美國製裁,讓伊朗普通人的生活頗不如意。
這是中東知識分子的一個突出症狀,也基本上是全世界接受良好西式教育的精英們的流行毛病。
接受了良好的西式教育,但同時也被當代的西方意識形態洗腦,新世紀以來西方社會胡亂炮製出來的一套粗俗、淺薄的帝國理論,把他們徹底俘虜了。當他們觀察世界、思考國際政治的時候,只會這一個模式,完全不知道有其他的可能性。
半島的媒體人正面肯定中國在吉布提建基地這件事,那麼他們是怎麼進行肯定的呢?他們告訴中東觀眾:
中國打算把吉布提建成非洲之角的迪拜。
看到這段介紹的時候,我替這個世界傷心,又隱約有一絲怒意。
這些勤勉敬業、熱情敏鋭、對中國有期待的半島人才,在他們的思想世界裏,任何一個國家、一股力量,如果肯建設一條現代化鐵路,那麼目的必定是為了在鐵路的一頭建立一個專為少數富人服務的城市,這個城市複製了華爾街、上東區,此外還包含馬爾代夫式的高檔旅遊業、巴黎的奢侈品大街,用金融、旅遊把周圍的富人和他們的財富都吸引過來。
在帝國論的籠罩下,中東精英們沒人肯相信,如果非洲大地上出現了現代化基礎設施,是為了方便千千萬萬非洲人的,是非洲人可以用上的,可以方便一個小商人拖家帶口去看另一個城市的父母,可以方便一個努力的少女去遠方上學。
所以,當半島的“擁華派”們看到中國人替非洲修了一條電氣化鐵路,竟會推導出,那是因為中國人雄心壯志,要在這條鐵路靠海的一頭複製一個國際金融中心,一個華爾街分街。
這想法真是太可怕了。
世上哪條規律規定了,就不能有一天,一個非洲農婦可以坐上幾站公交車去賣她的那一籃雞蛋呢?!為什麼中國人的投資,或者來自其他地方的投資,不能慢慢讓非洲大地遍佈鐵路,農夫農婦也能花錢坐火車上外地打工,變成農民工呢?
坐火車汽車者,寧有種乎?!
無獨有偶,半島還曾發表過一位受過良好西式教育的巴基斯坦專家的文章,盛讚中巴經濟走廊和瓜達爾港,一樣説,巴基斯坦希望瓜達爾建成一座“智能城市”,成為國際航空樞紐,擁有富人住宅區和高端旅遊休閒業,與迪拜爭勝。
到這兒,事情就變清楚了:
在帝國主義思想的薰陶下,中東精英的標準其實很簡單,什麼是強大?派軍隊去控制世界;什麼是富有?曼哈頓。
帝國的框架裏,沒有人民。只有少數富人,和服侍他們的廣大人羣。
由此,也就能夠理解中東精英的思路,一感受到中國強大了,就等着中國軍隊噼裏噗嚕地糊過來;設想中國投資海外,就是複製迪拜,或者毋寧説,打造升級版曼哈頓。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中東精英分析中伊合作前景時只想到,伊朗可以向中國進口石油,而中國可以投資和提供技術,幫助伊朗改造升級石化設施。
他們不懂建設。
有一篇逗樂很多人的帖子,列數“中國玩家毀掉了多少網遊”。那些在國際上紅火的電子遊戲,要麼反映帝國主義意識形態,攻城拔寨,開疆拓土;要麼宣揚個人主義,玩家在遊戲裏體驗末日生存之類。
然而,一旦中國玩家進入,畫風就扭曲了。因為中國玩家會開荒,種菜,種莊稼,修路,搭橋,蓋房子乃至城堡,儲備糧食和物資……甚至組團合作,建設社會主義。

即使在遊戲中,中國人也善於做“基建狂魔”(圖片來源:網絡截圖)
這是因為,不僅有漫長的儒家文明、農業社會刻下的文化基因,我們還有延安以來大生產的傳統,“改開”以來,“要想富,先修路”之類的成功經驗,也被我們當做了行為準則。
因此,面對“中國要把吉布提變成迪拜”的説法,任何一箇中國人都能流暢地反問:為什麼不能建成“守望紅海的蔬菜基地”呢?為什麼不可以搞“一天一袋奶,健康非洲人”工程呢?為什麼不能變為“非洲之角的順德”呢?為什麼不能是“亞丁灣畔的義烏”呢?為什麼不能讓藍翔去建分校,為北非和中東培養挖掘機手呢?
同理,關於瓜達爾,可以有同樣的設問。
總結一句話,當我們説“建設”的時候,這個世界上的西式精英不懂得什麼叫“建設”,不懂得我們所説的“建設”的內延和外涵。
甚至我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我們熟悉的“建設”一詞,不僅是個動詞,同時還是一個政治概念,是一整套意識形態的名稱和符號,是文化傳統和歷史經驗的成果,尤其是,中國革命的成功經驗的結果。
曾經,它還是中國革命的理想和夢想本身。
近代的文藝作品裏,會有這樣的台詞:打走了日本鬼子,我們就能好好搞建設了!
解放後那幾代人説“建設”的時候,也並不會強調建設的成果可以怎樣享受,而是把建設當做任務和使命,當做傾注熱情和寄託人生的對象。所以才有了兩彈一星功勳英雄們的那種奉獻。
所以,大多數中國人,凡是關心時事聽説了“合作草案”新聞的,不需要官方動員,自動就會想到——建設伊朗,建設伊朗的民間。並且,其主體是伊朗,伊朗人在中國的支持下,在波斯的大地上,建設伊朗。
讓因為制裁而停滯的百行百業復興,更新飛機和汽車生產線,修建高鐵和更多的地鐵,甚至開發出適合本地人口味的方便麪……總之,是讓伊朗普通人的日子更好過。
其實,中國人認識到,國家設計一帶一路,有國策的考慮、針對國際結構的考慮。説白了,就是用一帶一路取代那種打着“全球化”旗號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但是,人們也相信,這個過程可以改善各地民生,在各個國家興起現代化建設,幫助這些與我們素昧平生的第三世界國家人民脱貧,“先富帶動後富”。
但是,接受了當代西方理論的各路精英,往往腦子裏沒裝配這個想法。因為他們講述的版本,是按照海灣戰爭後的美國、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大英帝國再加上好萊塢電影裏的羅馬帝國,胡亂拼湊出來的版本。
唯一的意義,就是展示了當代帝國理論的盲目和愚昧。這些精英如果玩網遊,多半是想不到開荒種菜的。
紅軍的借條
最後,我想説一個“紅軍借條”的故事:當年,紅軍過草地的時候,向一個藏族寨子的居民徵集青稞作乾糧,凡是借了糧的人家,都寫了借條。那時連紙都缺,所以這些借條寫在木板上、門扇上……
那支紅軍再也沒回來。時間一長,大家覺得“借條”沒用,就丟棄了。其中一户人家在補牆的時候,就把木板“借條”給砌了進去。直到幾十年後,想拆了舊房翻新,意外讓這張木板重見天日,一下就轟動了。

藏民家發現的紅軍借條(圖片來源:網絡)
這户藏民人家驕傲地把紅軍的借條擺放在家裏,允許外人來參觀,有收藏家想出重金收藏,也不肯賣。
記者問:“你們覺得政府該還當年這筆債嗎?”
藏族老太太回答:“政府給我們分了地,幫我們建了新房,還給我們通了電,柏油路一直修到家門附近。這筆債,早還清了!”
中國應該向世界好好講這件事,讓各國民眾以及知識分子們知道,在二十世紀,在西方的“現代性”之外,在歐美為代表的資本主義模式之外,還有一場獨特的現代化建設的實踐。這場實踐取得了相當程度的成功,重要的是,建立了統一的政治結構、行動模式和意識形態。
讓世界知道,在這一條自成體系的現代化傳統裏,什麼是建設,什麼是投資,以及什麼是,舉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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