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塑造“安倍1強體制”的“三支箭”及其界限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潘妮妮】
自現任首相安倍晉三宣佈辭職以來,一些重要政治人物相繼表示要參加下一屆總裁選舉。目前日本媒體的分析認為,自民黨最有可能推選的,不是過往被媒體稱為“安倍本命”接班人的岸田文雄,當然更不是大眾人氣較高但是黨內缺乏支持的石破茂,而是能體現自民黨內各派勢力均衡、更為持重的現任官房長官菅義偉。也就是説,至少緊接着的下一個首相應該不是一個安倍式的“1強”人物,這意味着後續的日本政策傾向在一定時期內會以“協調”為主,迴歸到這個國家更熟悉的常規路線上。
這不僅讓人想到小泉純一郎的長期政權結束後,也是經歷了一個政權頻繁更迭的戰國時代,然後迎來了安倍晉三的超長任期。如果這段歷史重演,那我們也許可以説,日本的政治機制真的變了。
在安倍晉三的超長任期中,黨內外衝突、爭議政策和發言、嚴重醜聞嫌疑……這些導致若干前首相——其中不乏有政績卓著的首相——下台的事件一個不少,但並未動搖其執政地位。這個罕見先例無疑已經給後繼者提供了難以拒絕的誘惑,必當有更深遠的影響。
為了面向這個可能到來的未來,我們有必要來分析一下安倍長期執政的主觀因素,以便探討它們是否可以複製。在此,筆者對“安倍經濟學”中常説的“安倍三支箭”這個概念進行模仿,稱之為“長期執政三支箭”,也以此作為對安倍晉三超長的第二任期的回顧。在此基礎再遙遙地看一下“後安倍時代”。

日媒歸納的安倍經濟學“三支箭”
空氣,你的名字叫“革新”
第一支箭,是“小泉執政時代打造的所謂‘革新’政治空氣 +安倍自身的政治家世”產生的化學反應,這是安倍晉三成為“後小泉時代”自民黨首選的基礎。日本政治家族傳承這個“傳統”應該已經廣為中國讀者所知,在此不多加贅述(之前我在“瞭望智庫”有一篇簡化的解説,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安倍一門至今共有3.5名首相且各有極其“突出”的政策行為——外祖父岸信介(“美日安保”修約【完成】),外叔公佐藤榮作(“伊奘諾景氣”,延續國民收入倍增計劃【完成】)和安倍晉三本人(“安倍經濟學”,奧運會,正式修憲,etc.【未完成】),以及很有希望但早逝的安倍之父晉太郎——門生故吏遍於天下。
然而,“家世”不是唯一的決定性因素,因為當時安倍晉三在黨內的主要對手麻生太郎從家世和經歷看,也儼然少女漫畫中的貴公子,但是安倍更為年輕,符合當時的“革新”政治空氣。

這種“革新”空氣的醖釀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90年代,經濟發展不振,自民黨選舉敗陣,於是民情激烈,批判的矛頭也指向了自民黨的“家族政治”、“秘密政治”、“老人政治”。在這個氣氛下,新世紀初,小泉純一郎與橋本龍太郎競爭自民黨總裁,國會議員和地方黨員代表的投票結果中橋本勝出,但地方普通黨員投票則是小泉的壓倒性勝利,完成了一次驚人的“下克上”。
小泉執政期內即以“革新”為口號,不斷給政治生活和公共輿論施以大劑量的刺激。典型的如在經濟領域力推民營化,號稱“無聖域的改革”;在政治領域積極推動“‘有事’三法案”(武力攻擊法案、自衞隊法改正法案和安全會議設置法案)等變動政治體制規則的舉措;同時塑造了特立獨行的大眾文化形象,吸引了大量原本政治冷漠的選民。看上去總是與周圍環境“不協調”的小泉卻實現了穩定的執政,這不能不讓後來者追隨這種“革新”的空氣。
安倍晉三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脱穎而出,一個直接原因就在於他高調宣稱要解決歷史長期遺留的“朝鮮人質”問題,立竿見影地給日本大眾以“清新”、“有勇氣”和“温情”的印象。順帶一提的是,有讀者應該也注意到,前幾天安倍宣佈辭職的記者會上的演講,專門提到了“朝鮮人質”問題至今還沒有解決,對相關人士表示道歉云云。因為這件事是其政治形象的原點。
互為表裏的兩支箭
在經歷不算成功的第一個任期——一方面因為自身武功未臻大成,另一方面在於當時尚有若干更給人“新感覺”的政治家競爭——後,安倍晉三於2012年再次組閣,由此開啓了戰後最長首相任期,也有賴於餘下兩支“箭”的力量。
這兩支箭互為表裏,一支是對大眾塑造“革新鬥士”形象,大力開發草根的政治潛力。另一支則是“驚人之語”之下的務實實質,一系列進攻性的“禁忌”政策,其結果都指向首相的一元性權力的加強,保證自身的政策意志能夠更好地推行和持續。這兩支箭也同樣是對小泉的仿效,它們共同構成了今天日本人所説的“安倍1強體制”。
我們先來看針對大眾的這支箭。日本習慣上將政治視為一個侷限的專門領域——或許老式日語中的“祭事”(祭り事)更能表現日本對“政治”的態度——丸山真男曾在《日本的思想》一書中探討這種日本式的“政治冷漠”。他不無擔心地表示,儘管戰後在制度上“民主化”,但日本人可能仍秉持傳統上的“把政治視為政治家領地的……政治觀”,那麼“一旦闖入政治世界的人,其……一切活動和思想方法都會變成‘政治’的……身居這個世界之外的人,就會變成與政治全然無緣的芸芸眾生。這種‘非此即彼’的態度,纏綿於個人以及國民的歷史中,或無法避免從極端‘政治主義’突變為一概不問政治、事不關己的態度,接着又來個徹底的政治主義,如此反覆無常的循環。”(1991年中譯版,120頁)

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經歷戰後數十年變遷,不管是“保守右翼”還是“進步左翼”政治家,支持者的構成和偏好都相對固定,形成一個微妙的平衡。小泉純一郎時期吸引了大量以往不自主投票的女性,平衡已趨鬆動,而安倍執政期則明確地指向了對日常生活有不滿但又沒有明確政治訴求的“城市年輕人”的選票潛力。
首先,他打破了以往的自民黨政治家不公開與“極右翼”媒體互動的慣例,並且有意識地親近當時方興未艾的網絡媒體平台,打造了與自己有密切聯繫的新輿論陣地。
接下來,則是為不滿的情感提供簡單易懂的投射對象,對外對象我們已經熟知——中國、朝鮮、韓國。而對內則主要是指向左翼在野黨和“左翼媒體”,在支持安倍的媒體和推特大V的筆下,首相常常被描繪得像是一個對抗強大的“日本‘賣國左翼’+中國/韓國+國際左翼”組織的堅強鬥士,非常有《進擊的巨人》的味道,很能引發大眾的共鳴。

然而,在這種面向大眾之“箭”下,日本媒體也常發出這樣的靈魂疑問:“安倍是右翼嗎?”正如美國媒體也常常會問自己:“特朗普算是保守主義者嗎?”換言之,我們很難用二戰以來的“左—右”抑或“保守—進步”的概念速寫其行動。
這也反映出第二次安倍政權隱藏的第三支——或許是最根本的一支“箭”。依舊是通過激烈地觸及各種“禁忌”,實質是開拓出新的問題領域,在不斷製造新的政治議題(繫鈴人)的同時,不知不覺間把自己變成這些議題自然而然的主導者和解答者(解鈴人),從而逐步把日本傳統以來高度重視各方“協調”的政治體制轉變為依賴特定核心集團“決斷”的體制。這就是“安倍1強”體制的內涵。
試舉一些典型例子,外交層面,力推日本國家安全戰略和明確提倡外交中的意識形態導向,建立國家安全會議體制;政治層面,推動修改憲法和發展進攻性的“集體自衞權”;經濟層面,將經濟政策打包命名為“安倍經濟學”,尤其試圖通過“結構改革”對日本的經濟生產和分配機制進行重組;文化層面,提倡“美麗日本”,以強硬的姿態推動“歷史認識”的重塑;以及,奧運會。等等。
儘管這些舉措大多至少在小泉執政時期已經顯現,且有里根主義的影子,但都被打上了安倍的烙印,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個無可替代的“THE ONE”。
後安倍時代?——“1強體制”的界限及其未來可能性
這“三支箭”構成一個攻守兼備的結構,更新了戰後最長首相任期紀錄,也讓隨後安倍晉三的突然辭職更富有衝擊力。至於是安倍確實因為身體原因主動禪讓,還是自民黨內部協調的結果——安倍本人和自民黨主要幹部倒是都有專門強調是“首相1人的決定”——抑或是政治家的以退為進,這對於外部的觀察者而言,就只能留給時間去解答了。不過從最近安倍內閣支持率的持續下跌中,我們的確也看到了“1強體制”在目前的界限。
首先,它高度依賴“解鈴還須繫鈴人”的邏輯,強人政治家提出問題再解決問題,從而給問題和措施都打上自己的烙印。可如果堆了太多沒解決的問題,一下全炸就麻煩了。
回顧安倍政權的各種政策,國家戰略和安全問題上的目標實現了不少,但一是搞得社會有些撕裂,二是日常生活中沒啥感受。經濟發展問題,算是評價忽高忽低,而且也有些分裂。其它社會問題,如地域振興、勞動法改革、社會福利措施,好像都讓人積累了不少怨氣。再加上什麼森友學園、賞櫻會一類有權力腐敗嫌疑的問題,本來平常還有別的問題轉移一下,結果新冠疫情來了,奧運會能不能順利召開還是未知數,民眾“自肅”憋家裏看着存摺一肚子火,直接就炸了,各種新賬舊賬都翻出來。什麼“#安倍口罩”,什麼“#抗議檢察廳法修訂案”,三天兩頭在推特熱搜上飄着,這“空氣”一變,支持率就肉眼可見往下掉。

疫情期間,一些藥妝店在户外賣起了防疫用品。
其次,同樣是因為新冠疫情,暴露出“1強體制”在面對現實治理問題時發揮的作用有限。
在政治選舉中,安倍自身和自民黨都幾無對手,顯出“1強”。在推行激進的國家安全政策時,哪怕議會外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老老幼幼的抗議羣眾,裏面也還是“強行表決”,這也顯出“1強”。與韓國因為歷史認識問題衝突,立刻表示切斷關鍵部件供貨,展開貿易戰,讓日本的“嫌韓”人士大呼有“決斷力”,這同樣顯出“1強”。
但到了應對新冠疫情的時候,卻陡然無縫切換到“在現行法律的框架內不允許強力措施”、“各部門的專業責任”、“地方自治體責任”、“出現了傳染的醫院自己謝罪啦”……的節奏上。這其中差異……也許是因為大家在意的程度不一樣吧……
總而言之,這長期執政“三支箭”在目標的效果和界限都如此清晰,也許正反映了日本政治運作機制正在傳統和變化的交界線上。如前文所述,下一個首相應該是一個傳統的“協調型”人物。而再之後呢?被認為是“安倍本命”的岸田文雄、比較特立獨行的石破茂、自民黨派閥重鎮“麻生派”之星河野太郎、小泉純一郎之子小泉進次郎,以及在新冠疫情應對中收取了大量社會聲譽的地方主官——小池百合子(東京都)、吉村洋文(大阪府)和鈴木直道(北海道)——都或多或少有着成為“強人”的潛質。而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在經歷了小泉和安倍兩次“長期政權”之後,後來者很難不嘗試對他們的“三支箭”進行模仿,不管是出於政治進攻還是防禦的需要。
p.s. 何況,誰能肯定地説安倍晉三不會第三次執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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