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信條》玩“時空逆轉”,諾蘭這次燒腦概念還能“稱神”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在影院裏和《信條》一起度過的兩個半小時,因為我鬼使神差地沒把手機調到靜音或飛行模式,於是,回覆了三撥微信上的工作留言。
看這樣的電影本就是高密度的智力博弈,一旦干擾項那麼多,等於自亂陣腳。所以我的腦回路在它的腦回路面前,當然毫無勝機,或者説,毫無生機。
時間是我們為這個世界生產的基本秩序。時間並不僅僅是一種標誌物、刻度和框架,它其實構成了一種關於存在的安全感,讓你確證圍繞你的一切目前正在發生,以及它們其來有自、它們可以繼續向前。
電影本來就歸屬於時間的藝術,銀幕時間構成了對現實時間的模擬與復現。很多電影理論家都在時間這個概念裏闡釋電影的奧義,比如德勒茲。當然,電影是一個可以玩弄時間的魔法。
銀幕時間常常以對現實時間的適度解構和重建作為拓展自身表達邊界的成功實踐,無論是倒敍、插敍,還是交叉敍事和平行蒙太奇。
結果諾蘭告訴我們:算了吧,玩了半天,你的核心邏輯其實從沒改變,你依然陷在那個時間的單一模式裏,換了一個觀看的體位,就以為飛上了藍天。所以,我就讓你們看看,什麼叫真正的解構,什麼叫真正的重建。

從《時間碎片》、《星際穿越》和《盜夢空間》一路走來,諾蘭的宇宙從來都是科學性和哲學性、物理性與宗教性的疊加糅合——前者在客觀原理上提供哪怕是強詞奪理的支撐,後者才能真正顛覆時間的桎梏,讓其被任意拉伸和摺疊。
畢竟,早在《信條》出現之前將近三千年,佛法就告訴我們,困住我們的不是自然規律,而是我們那些習以為常的執着。
我們覺得時間不能逆行,並非我們沒有掌握時間逆行的神通,而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困在了過去現在未來這些線性的概念裏,以為它們與生俱來、亙古不變。
《盜夢空間》裏時間是一種場景,《敦刻爾克》裏時間是一種壓力與威脅,《星際穿越》裏時間是一種結構與對比度,《信條》裏,時間是一種武器,一種未來向當下宣戰的武器,一種電影向現實宣戰的武器,一種諾蘭向觀眾宣戰的武器。
這宣戰過於披堅執鋭、來勢洶洶,好像除了束手就擒,咱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其實未必。
提及諾蘭,多數人第一反應都是高概念、強設定、大特效、推向極致的敍事實驗。標籤思維不是好習慣,奈何標籤總是生效,並且自我加固和延展。可我們往往忽略了,他也有反差萌的一面,那就是:他電影裏那些看起來牛得不行的東西,總是附着在一個很小的、甚至很俗濫的切口之上。
比如這一回,要是你真能成功地忘掉那套倒行逆施的時間狂歡,它也不過就是一個飛來飛去闖關打怪的007故事而已。(不得不説,本片的“地球行將毀滅”的危機感,在好萊塢大片的標準裏,營造得是非常潦草和虛弱的,那種山雨欲來的一觸即發,完全沒出來。)

小切口和大宇宙的辯證,張力十足,可如果,大宇宙實在是大到小切口再也裝不下了呢?
這部電影的麻煩之處就在於,它的高概念實在太高、強設定實在太強、敍事實驗實在太極致,所以,哪怕它的銀幕奇觀已經觸目驚心,連音效都刻意地讓人不適與逆時間的彆扭感對應,依然無法完美匹配這個高、強與極致所需要的龐大詮釋。
結果就是很多理論的渲染,常常只限於台詞與思維層面,沒有真正的視覺化,以致許多人確實能感覺到“時間的逆行很酷炫”,卻無法真正喚起“時間的逆行後果很讓人絕望”的切膚體驗。
我們總在談及編劇學時強調“故事的弧光”這個術語,只有時間的位移(A刻度到B刻度)與人物的成長性(A狀態到B狀態)同步完成,戲劇性才得以真正有效地發生。
但是在諾蘭這裏,時間失效了,刻度B甚至可能存在於刻度A之前。 於是,那個人物內心的A到B,就成了唯一一個能把電影順下來的線索。
就是説,你在時間的顧此失彼中之所以還沒有徹底混亂,就因為你還能清晰地目睹人物情緒、性格、關係與能力的改變。只有人物身上的那個線性向度,還是四維空間的,還是流向固定的。
你看,只要“主人公解開了與妻子之間的心結”這個核心動作在有序推進中,《盜夢空間》套上多少層夢境,都不會滑入真正的無序。
同理,女主角從懦弱隱忍到奮起反抗,男二號從比較飄逸比較散漫比較若即若離到將自己對男一號的兄弟情和盤托出,男主角從利用女主角到同情女主角到再移情於女主角和傾情於女主角,只要這兩條線在有序推進中,逆向閘門裏來回穿梭多少次、正向和反向時間直接碰撞多少次,都不會滑入真正的無序。
但是,這次的男主實在是太工具人了一點,彷彿從被選定為救世者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下勇毅、無懼、篤定、外加無慾無求、不悲不喜,當然,他一開始也是因為這些才被選定為救世者的。
相比之下,他的膚色(黑人)、他的打擊對象(印度軍火商、俄羅斯寡頭),反而更有政治正確性。
至少在我看來,這次諾蘭給我的情感豐沛度與可信度,比較稀薄也比較想當然,不如《星際穿越》多矣。
綜上所言,小切口裝不住大宇宙,人物的線性向度沒撐起時間的非線性向度,構成了本片的兩大內在分裂,而它們,都來自“高概念”這一充滿誘惑的嘗試裏,本身自帶的雙刃劍屬性。
所以才有人説,諾蘭的影迷們,構成了這世界上最龐大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但是,那種“雖然我只愛看商業片,可我依然能產生我看的東西好高級”的快慰感,也只有諾蘭能給予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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