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為了孩子背井離鄉,老漂們過得還好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黃思】
人們常聽到北漂一詞,多指在外工作的年輕人,老漂是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概念,意指為了照顧孫子或孫女跟隨子女在大城市生活的老年人,大多是五六十歲的女性或老年夫妻,在孫子或孫女上小學或初中以後不需要接送,再回到老家養老。
筆者近兩年調研中發現,不論是東部還是中西部,老漂都很常見,老漂羣體還可以進一步細分為遠距離的老漂和縣域內的老漂。他們的區別在於回到老家的便利性,遠距離的老漂因為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短時間內不太容易回老家,有時候只能等過年和兒女一起回老家,同時意味着老年夫妻長時段的兩地分居。縣域內的老漂因距離老家近,甚至坐公交車就可以回老家,照顧孫輩的奶奶週末往返於城鄉之間,塑造出老年羣體的週末夫妻生活樣態。
以80後為主的年輕一代,因計劃生育政策帶來家庭少子化趨勢,在家庭資源集中且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的條件下,相當一部分人在城市實現了正規就業,獲得了在城市立足的基本保障。
正規就業是工業社會的產物,意味着工作者要在固定的時間去固定的地方上班,在城市裏工作生活的年輕夫妻因為正規就業沒有充足的時間照顧孩子,雖然市場化的方式比如請保姆已經很普遍了,但是對於從農村出來的年輕人來説,房貸和育兒等經濟壓力使他們很難承受請保姆的經濟成本。

《三十而已》劇照
既然年輕人沒時間帶孩子,又請不起保姆,要怎麼解決帶孩子的問題呢?最經濟的方式就是把孩子放在老家讓父母帶,但是受過現代化育兒觀念影響的年輕人,多半都更為相信陪伴式育兒和精細化育兒的理念,不放心隔代撫養和老一輩傳統的育兒觀念。
訪談對象説“在城裏不如在家,在家隨便、自由些,想把孫子帶回村裏養,但兒媳不捨得”,於是出現讓奶奶到城市裏的小家庭幫忙帶孩子的現象,從“孩子追着老人走”變成“老人追着孩子走”。“奶奶進城、爺爺在村”成為服從城鎮化的家庭發展目標下的家庭勞動力優化配置的方式,一方面奶奶帶孩子不需要額外成本,爺爺留在村莊種菜、種糧食或在周邊務工,可以減少小家庭的開支和經濟壓力;另一方面能充分釋放年輕夫妻的勞動力,通過代際合力增強小家庭的經濟積累能力。
基於社會結構的差異,代際關係存在地域差異,核心差別在於子代人生任務對父代而言是剛性責任還是彈性責任,在代際責任為剛性的地區比如華北等地,父代的人生意義在於幫子代完成結婚生子的人生任務,人生任務與社會競爭高度融合,人生節奏感非常強,父母的人生圍繞子代結婚娶媳婦展開,在婚姻城鎮化的壓力下家庭資源被高度動員和整合形成緊密的代際合力。
相比之下,江漢平原等地彈性代際關係是以個人主體性為主導的代際關係,父母對子代的代際支持有限因而代際交換比較平衡。但是隨着城鎮化進入白熱化階段,不同地區的農村在不同程度上都感受到城鎮化的壓力,子代為完成城鎮化以及在城市紮根的經濟壓力向上傳導到父代,代際支持突破代際關係的區域差異。出於家庭倫理和父子親情,父代還是會盡量幫助子代,某位訪談對象就説“帶孫子帶到兒子不需要為止”。以下是不同區域幾個老漂和週末夫妻的案例。
**案例1:**北京郊區,張阿姨,60歲,退休村幹部。2007年,為兒子結婚在縣城買房。兒子大專畢業,婚後在縣城工作,兒媳是幼教老師。2013年,孫女出生後她就到縣城幫忙帶孫女、做家務,孫女上幼兒園後負責接送。每週五回村裏,週日回縣城。丈夫已經退休,在村裏居住。喜歡結交朋友,有一羣年齡差不多的姐妹,但是平時沒時間和她們交流,只能週末空閒約在一起逛街或串門,想孫女快點長大就可以回村單住。
**案例2:**北京郊區,趙大叔,62歲,果農。兒子33歲,本科畢業,在航空公司工作,2014年在北京買房,兒媳與兒子是同事。2014年,孫子出生後妻子就到北京照顧孫子。週末兒子兒媳在家哄孩子,妻子週六中午回村裏,儘可能多幫忙幹農活,週日晚上回市區。趙大叔冬天農閒偶爾去市區看他們,帶上地裏種的菜,跟孫子玩一會就當天回村。他説去得不多,“要有自知之明”,不然去多了給兒子添麻煩。
**案例3:**中部某省,孫阿姨,63歲,農民。丈夫64歲,在附近打零工。女兒30歲,在市裏上班。2016年結婚,女婿在市裏買了房。2018年外孫出生後去市裏帶孩子、做飯、做家務,十天左右坐公交車回一次村裏。在村裏種了6畝水稻和蔬菜,返城時帶着在村裏買更便宜的麪粉和種的菜,一次帶40斤麪粉可以吃1個多月。每天6點起牀做飯,喊女兒女婿起牀,吃完飯後洗碗。女兒女婿上班後在家看孩子,推着小孩去超市買菜。中午趁孩子睡覺時做家務、做飯。下午繼續哄孩子,晚上不想吃飯就不做飯,小孩到晚上11點睡覺。有時下午五點到小區裏轉轉,和其他帶孫子的老人聊天,但是不認識也聊不來。孫阿姨説住在女兒家不如自己家,“金家銀家不如自己的窮家”,而且在家更自由、隨便一些,村裏的同齡人可以説説笑笑。想把外孫女帶回村裏,但是女兒不同意。平時生活開支是女兒把零用錢放在抽屜裏,如果沒有了就自己出一點,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要錢。
**案例4:**東部某省,李阿姨,48歲,在鄉鎮開服裝店。兒子26歲,在縣城工作,2019年剛結婚,兒媳懷孕明年生產,她生孩子後就要關店去縣城帶孩子,丈夫留在家裏打零工、種地。
上述案例中,基本是在大城市郊區或縣城,子代進城買房定居,有固定職業和收入來保障在城裏生活的穩定狀態,為帶孩子進城的父代隨即成為“老漂”。因正規就業的時間安排,子代有周末的休息時間可以帶孩子,為帶孫子的老年女性提供一定的自由時間,兩代家庭在週末有選擇的空間。大城市郊區城鎮化和縣域城鎮化的模式,能為老漂羣體提供週末往返於城鄉的時空距離。因此,為降低生活成本或兼顧家庭生活,“老漂”在週末往返城鄉。

那麼,這些現象對家庭和代際關係有何影響呢?
第一,週末夫妻中留守在村莊的男性能維持小農經濟。這類低齡老人還具備勞動生產能力,在村莊從事農業生產能獲得經濟收入,作為養老的經濟來源,有超額收入時還能支持子代在城裏的生活,兩代家庭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在一城一鄉之間實現良性互動。
第二,留在村裏的男性能兼顧照料高齡老人。隨着醫療水平和健康狀況的普遍提升,人的壽命增長,農村老人高齡化趨勢明顯,四世同堂家庭中80多歲的老年人很普遍。在東部某村調研,1500人不到的村莊90歲以上的老年人有30多個。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很可能還有高齡父母要照顧,奶奶去城裏照顧孫子,爺爺留在村莊照顧高齡老人。
第三,週末的時間為兩代家庭留出選擇空間。現代化的家庭關係中個人越來越理性化,因為生活觀念、消費觀念等生活方式上的代際差異產生難以解決的潛在衝突。潛在衝突在代際摩擦中逐漸積累,要麼集中爆發,要麼父母做出退讓。
訪談中不少中老年父母提到要“會做老人”,甚至有訪談對象説在城裏帶孫子要“認清自己的服務角色”。在中國人的家庭理念中,含飴弄孫代表的是人生幸福,但是在兒子或女兒的家裏帶孩子、做家務進行勞動是完全不同的體驗,家庭角色邊緣化的心理感受很明顯,有訪談對象説像是“沒有工資的保姆”,週末夫妻為兩代家庭騰出釋放空間。
第四,老年夫妻有機會在週末團聚,增加情感交流機會。有些男性家務能力較差,女性到城裏帶孫子後家裏收拾不整潔,甚至出現營養不良的狀況。女性回到村裏與丈夫團聚既能情感交流還能幫助幹農活,還能暫時改善生活。
把低齡老人這個羣體放在更為宏觀社會背景中,去觀察城鎮化對農村家庭和社會的關係和形態的重塑,發現現實中更為普遍的情況,是年輕人的生活城市化先於居住城市化。相當比例的的年輕人沒有能力在城市買房,要麼不是正規就業要麼只是低水平的正規就業比如進工廠,他們的孩子只能留在農村讓爺爺奶奶帶,產生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的雙重留守問題。
在中部某省調研,一位訪談對象(64歲,男)的孫子8個月大、孫女3個月大就放在村裏由老人帶,他説“世上只有媽媽壞,生下孩子奶奶帶”。即便集全家之力在老家縣城買房,但是受限於中西部的經濟機會,他們無法在縣城找到收入水平較高的工作。但是為改善孩子的教育狀況只能讓奶奶在縣城陪讀,不僅生活成本增加導致經濟壓力增大,還會產生新的隔代教育等問題。
在“恩往下流”的家庭倫理中,在全國性的城鎮化壓力下,父代對子代的代際支持的地域差別縮小,但是50後60後這代人既要支持子代還可能要贍養他們的父代,很可能成為村莊裏面負擔最重的一批人。他們這代人與子代之間,似乎發生農村傳統的一面到現代的直接斷層,兩代人在生產生活的方式和觀念上有質的差別,其行為邏輯的轉型反映了背後的社會轉型。從傳統的代際倫理來説,父母的人生價值依附於兒子,為實現人生價值要完成人生任務,抽象意義上實現人生意義的安頓。但是80後的子代的人生價值以個體實現為核心,兩代人背後個體的生活邏輯發生轉型,人生意義發生從家本位到個體本位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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