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大使館兩度勸返者魯佳斌:我沒有“千里投毒”
3月初,南京農業大學大四學生魯佳斌按畢業環球旅行計劃抵達非洲。不巧,新冠病毒與此同時跨越撒哈拉沙漠,向非洲南部蔓延。
為控制疫情,非洲多國關閉邊境,取消國際航班。自此,魯佳斌被困非洲,至今已逾半載。
滯留非洲期間,魯佳斌或靠簽證或借行賄偷渡輾轉多國,其中不乏恐怖活動高發地帶及熱帶疾病肆虐地區。中國駐外大使館兩度公開發文勸返,依舊未能改變魯佳斌的腳步。9月11日,繼瘧疾之後,魯佳斌確診感染新冠病毒,不得不留在布基納法索一醫院裏接受隔離治療。
魯佳斌的非洲之行經大使館通報、媒體報道後引來輿論風暴,“作死”、“千里投毒”、“浪費國家資源”等譴責咒罵此起彼伏。在被其“一個人承包”的醫院裏,在等待出院通知之際,魯佳斌接受了觀察者網的遠程採訪。
【採訪/觀察者網 李泠】
·滯留非洲
觀察者網:你3月份從歐洲遊至北非,那時新冠疫情有在全球蔓延的趨勢,為什麼會選擇繼續自己的旅程?
**魯佳斌:**環球旅行計劃很多年了,為了進行這項計劃我首先要經濟獨立,擺脱家庭束縛,參軍入伍,後來又弄攝影工作室,就是為了多掙些錢,在我大學畢業前完成我的理想。
先從國內開始,旅行的地方沿着亞歐非逐漸擴大,我之前都克服那麼多困難了,不可能因為疫情而放棄。即便疫情在非洲全面爆發以後,我也嘗試離開西非繼續旅行。後來因為確實經濟不濟,長期滯留全靠家裏接濟,父母也想我,所以我才決定回去。

尼日爾河畔(作者供圖,下同)
觀察者網:看你的微博分享,在非洲你一路上被人叫“新冠病毒”,都如何回應?
**魯佳斌:**我並不會因為別人叫我“新冠病毒”而感到憤怒,因為我理解這是當地人的無知,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他們也喜歡開玩笑。我也會遇到真的惡意,比如豎中指這樣挑釁行為,對此我確實會噁心。
但我覺得無論別人如何嘲笑我或者中國,都比各位厲害,比各位強,比各位自信。大部分的愚昧都是教育落後的結果,應該選擇寬容。

非洲南部生活
觀察者網:記得你在微博裏提及他們叫你“新冠病毒”,後續試着加入他們,和他們聊天、打成一片,後來他們的問候變成早中晚問好。是怎麼和他們交流的?
**魯佳斌:**用現學的法語。從毛里塔尼亞開始就是法語區,一開始我住在法國人家裏,一對法國夫婦教我法語;到了馬裏之後,我係統地上完了初級法語課。那些人喊我“新冠肺炎”,我和他們聊吃啥去哪幹啥了、話費怎麼充等生活瑣事。
觀察者網:你説過在非洲“天天要和別人鬥智鬥勇”,能多分享一些故事麼?
**魯佳斌:**鬥智鬥勇的故事就比較複雜了。我到達毛里塔尼亞邊境的時候,有人冒充海關,收了我護照,然後帶着我去換錢,可是我沒帶現金,他就領着我去取錢,結果我拿的是萬事達的信用卡,那邊銀行只能刷visa卡,也就導致我無錢可騙。
我到塞內加爾的時候沒有簽證,被拒絕入境,當地人跟着我説有地方可以辦,領着我又去了毛里塔尼亞海關。結果因為我毛里塔尼亞簽證已經用過一次(剛剛出境),需要再辦一次。其實當時我可以選擇直接出門,離開邊境回到毛里塔尼亞首都,可是當地人騙了我,害得我又要辦一次簽證。我返回毛里塔尼亞首都的時候是凌晨四點,回到法國人家裏。第二天找到法國興業銀行取錢,因為邊境一折騰,我備用金100美元花完了。後來我辦了塞內加爾的簽證,出發去了塞內加爾。
在馬裏邊境,也有摩托車司機疑似想要騙我進偏僻樹林搶劫我,幸虧我及時發現下車。再比如坐黑車,從塞內加爾到馬裏的路上,當地人一次1500西非法郎,卻問我要20000,就因為我是外國人。你又不能不坐,要想方設法砍價,沒辦法了只能搭便車。

搭黑車回毛里塔尼亞首都(作者供圖,下同)
觀察者網:一路走來,有沒有哪一情境下,後悔來非洲?
**魯佳斌:**我倒是沒有後悔來非洲的時候。我在非洲的日子大部分時候都很苦,但是我知道我每天都是新的,都會遇到不一樣的事情,不會覺得無聊。
觀察者網:看你的微博,裏面多次提到沒有實惠的飛機票,所以選擇繼續前行,有新奇體驗的同時也能挑戰自我。好奇一點,什麼情況才能讓你決定立馬買機票回國,不管票價多少?
**魯佳斌:**只有一個情況會讓我不管票價多少回國,那就是我家人有事。
觀察者網:媽媽每天都要看你發的朋友圈,爸爸看新聞説疫情要持續一兩年,讓你實在不行就在非洲找個工作,結果爸爸的建議被您媽媽否定了……這些生活片段分享很有趣。對於父母的擔憂,您是如何安撫的?
**魯佳斌:**我平常不太喜歡他們過多關注我的旅行,因為他們沒辦法瞭解我的真實生活,媒體又會把我的生病之類的經歷寫得過分誇張。
其實無論是戰區也好,首都也好,我的生活總體上都是平靜的,除了七月馬裏暴亂。

7月11日,巴馬科發生動亂
觀察者網:在瘧疾之後又感染新冠,能否介紹下新冠確診後的隔離日常?
**魯佳斌:**我今天更新了微博,因為協調不通,昨天出院的計劃取消了,我現在還住在醫院裏,醫院的意見是明天出院(可能)。我倒是挺喜歡住在醫院裏的,因為是免費的。我平常的隔離生活就是接受接受採訪,刷刷微博或者看看劇。

觀察者網:出院後有什麼安排?
**魯佳斌:**飛伊斯坦布爾,再去埃及,等11月份回國。
觀察者網:日後若也有人想像你這樣在非洲徒步,你有什麼建議嗎?
**魯佳斌:**記得買保險。此外,假如你把徒步定義為人生意義的話,你有權利去追求自己的選擇,應該向前走,不要去管別人的評價。
在我父母眼裏,出門等同於上戰場;對於不瞭解情況的人,做什麼都是在作死。我完全不覺得我在戰亂區的生活有什麼不好,我的生活很平靜很快樂。
·回應質疑
觀察者網:自被媒體報道以來,你火了,但看微博、B站、知乎等社交平台,支持者有之,更多卻是負面評論,大部分是批評、辱罵甚至詛咒。這些輿論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魯佳斌:**網絡上的批評主要分兩種,一種是比較善意的,比如出門在外對家裏人有影響,他們也擔心旅館小哥會被感染。這樣的批評我一般會專門寫微博回覆。旅館小哥最近出入還比較正常,我的主治醫生也沒有被我影響。
有些批評比較直接尖鋭,如“中國不歡迎你”、“你為什麼不留在非洲”,再或者詛咒“你為什麼不死在非洲”之類,我覺得這種批評素質太差。要是罵一兩句,我還能接受;要是評論,我一般會拉黑;有幾個黑粉長年累月追着我罵,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觀察者網:從踏上非洲那一刻到如今,你得兩回大使館通告,但你否認“蹭國家資源”,指出大部分是靠自己完成。能否梳理下這一路走來,大使館都為你提供了哪些協助?如何看待他們讓你“快返航”的呼籲?

**魯佳斌:**在被輿論裹挾之前,我和中國駐馬裏大使館的關係還很不錯;輿論把我和馬裏大使館推到了對立的角度,讓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尷尬。其實馬裏大使館在不少地方幫了我,不僅幫我解決簽證問題,還幫我解決住宿問題——當然,住宿費用是我自己出的,價格和其他旅客一樣,但我還是很感激他們。此外,駐馬裏大使館有位大哥幫我聯繫了修電腦的人,我都特別感激,都寫在微博裏了。
駐布基納法索大使館發文的時候其實比較晚了,那時我的瘧疾已經治得差不多了。所以“領事直通車”發文前可能沒有打電話問布基納法索的同事。他們確實提供了諮詢服務,但發文前沒再確認下情況。“領事直通車”這篇文將我和駐布基納法索大使館的關係扯到對立面上,我當時也比較生氣,回應得也比較激烈,其中確實措辭不當,我也承認錯誤。

“領事直通車”呼籲“非必要,不出國”

魯佳斌的微博回應
之後駐布基納法索大使館也幫我協調了核酸緊急測試。我在得知自己新冠檢測陽性後,服從布基納法索政府的隔離要求,坐車來醫院。當時大使館送了我藥品、水、蚊香片、熱水壺等一些必要生活物資。平常大使館也會聯繫我,詢問健康狀況。我很感激他們在過去這段時間提供的幫助。
觀察者網:你在微博裏談道,“本來不打算做核算檢測,打算花點錢買通海關直接過去的。但是大使館這邊做了工作,安排了緊急核算檢測……”。你否定了回國“千里投毒”的質疑,但網友們認為你在非洲、中東到處走動,也會傳染其他人,這也屬於不道德行為。你怎麼看待他們的這一指責?
**魯佳斌:**原本土耳其那邊不需要核酸檢測證明,我知道這一政策,所以我打算直接過去。很多人説我“千里投毒”,我説只有土耳其人能質疑我,是因為土耳其人知道自己的政策。
我也不是對飛機上的人不負責,一是政策不需要核酸檢測證明,二是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得了新冠肺炎。要是我知道的話,我也不會去坐飛機。新冠確診後,我也比較尷尬。
觀察者網:你2017年從陸軍退役。按一般人的理解,軍人更重視紀律,更會遵紀守法,結果在非洲過關時幾次偷渡、行賄。雖然按你所言“賄賂或者偷渡在非洲是很普遍的事情”,但它畢竟是違法的……怎麼解釋這種矛盾?
**魯佳斌:**大部分士兵從部隊退役後喜歡有軍人光環,但我不一樣,我不想戴軍人光環。我退役後寫過很多寫實性的部隊文章,反思我在部隊遇到的問題。我不覺得一個勁地説部隊好就是在幫它,並不是這樣的;反思在部隊遇到的問題,不合理的地方也需要提出來,這樣才能真正地為部隊、官兵考慮一些事情。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軍人光環摘掉了,我覺得這身份給我帶來的虛榮心遠遠大於自豪感。別人誇我退伍軍人怎麼怎麼厲害,我覺得並不是,我只是在幹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無論是在新兵營還是去北京學習,學修飛機或做電子設備維護,再或下到基層連隊做文書工作,每天跑機關跟人打交道,我覺得這些工作很重要,但是也很普通。我跟普通工人老百姓沒有多大區別,都是在奮鬥,更多情況下他們可能比我還辛苦點。

我退伍三年了,我會懷念部隊裏的日子,懷念和戰友一起工作的時光。我會經常想起那些日子,那些日子苦澀,但是值得回憶。僅此而已,當你離開部隊,你和部隊其實就沒有關係了。
退出現役後再以士兵的要求去要求自己,這沒有問題;但是你要用士兵的道德去要求別人,那是很過分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利。而且,當我成為旅行者後,我更多將客觀和真實定義為旅行的意義,要去經歷更多值得經歷的事情。這時我會覺得原來的身份限制了我去追逐那些東西。當我摘下士兵光環的時候,我不再受原來身份的束縛,我想成為另一個人,一個在非洲大地上自由自在的人。

躲在卡車座位後面的夾層裏,偷渡到馬裏
觀察者網:有網友問你出了國是否更愛國,你説“恰恰相反”。為何會這麼説?
**魯佳斌:**因為我在非洲國家生活的時候,發現非洲國家也在撤僑,撤得還挺給力,一次性把人都運回去了。法國人也撤僑,但他們撤僑是收費的。這邊原來是法國殖民地,每週都有固定的航班回去,對於法國人來説,回去很便利。
中國大使館確實也做了工作,給我們發些口罩等醫療用品,但大部分中國人在非洲這邊生活其實挺艱難的。回中國的航班大半年只有一趟,機票價格確實高,但比商業航班便宜些。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坐這飛機,我不選擇坐等同於把機會留給別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活着等來回家航班的。我記得六月份有個中國姑娘在非洲得瘧疾死了,遺體過了幾天才被發現。
我覺得我是個特別幸運的人,因為我有流量、有關注,雖然名聲不是太好,但至少大家都關注我;而大部分海外公民並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們只能默默忍受。而且國內輿論對海外僑民這塊不太客觀,認為僑民回去是“千里投毒”。其實不是的,一個人選擇回國是他的權利之一,國家是他成長的地方,為什麼回國還要飽受非議?
所以當我生活在海外的時候,跟國內的情緒是截然不同的。國內體驗到的可能是國家福利、社會安穩,但另一方面,海外僑民犧牲自己的利益,堅守在海外,大家沒有看到這點,沒有人感謝他們的犧牲。疫情割裂了社會,我選擇留在非洲,對於有的人來説也是種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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