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伊文:“後疫情時代”,醫療經濟怎麼補短板?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尹伊文】
世界範圍內,第二波疫情已經來襲,中國雖然防控嚴密,但全球經濟復甦仍可能受較大影響,穩定外需的形勢依然嚴峻,因此擴大內需擺上了極為重要的位置。
在疫情的背景下,有一項內需尤其值得關注,那就是對醫療服務的需求。
醫療服務是供給側的短板,是需要聚焦的重點領域,是應該加快推動建設的一個重大項目。補好這個短板,不僅能夠拉動GDP,還能夠促進中國經濟結構轉型升級。
補醫療服務的短板,要聚焦兩個領域:醫院的建設,醫生的培養。如何建設,如何培養,不能走造成短板的老路,而是應該有“後疫情時代”的新思路。
內需一:公益性的醫院
如何進行醫院的建設?
疫情給了人們深刻的教訓,讓人們有了新的思考。孫春蘭在視察武漢疫情時説過一句令人深思的話:“寧可讓牀等人,也不要讓人等牀。”這展示了一條新的思路。
如果從醫院的“經濟效益”來看,“人等牀”是更能夠實現醫院經濟效益最大化的;但如果從整個社會的“健康效益”來看,“牀等人”是更能夠實現社會健康效益最大化的。那麼,在接受了疫情教訓之後,應該有什麼樣的新思路來指導醫院建設呢?是從醫院的微觀經濟效益來考慮資源配置?還是從社會的宏觀健康效益來考慮?
疫情蔓延的震撼使很多人認識到,如果偏重微觀經濟效益而輕視宏觀健康效益,最終微觀個人的經濟利益在疫情中也將受損,而重視宏觀健康效益,則可以使微觀的經濟利益獲得長期收益。
以宏觀健康效益為重,是指導醫院建設的正確思路,而過去在進行醫院建設的時候,卻有很多以微觀經濟效益為重的舉措,這需要糾錯調整,譬如公立醫院的“獨立創收”。
政府給公立醫院的財政撥款在醫院總支出中的佔比很小,醫院需要自己獨立創收,要以自己微觀的經濟效益為重才能生存發展。結果導致了很多有利短期微觀、有損長期宏觀的現象。譬如,有的醫院為了不出現“牀等人”的經濟效益“非最大化”,就讓患者多住院、多檢查,結果大大加重了社會醫保的支出;還有的大醫院千方百計擴建,以便多收患者、多創收,結果把小病患者都吸引到大醫院,使基層的小醫院因缺乏病人而陷入無力發展的窘境。這些基層小醫院在防疫抗疫中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基層醫院能夠提供足夠良好的服務,輕症患者就可以就近治療,未病者就可以得到預防的關照,但如果基層醫院不能提供足夠良好服務,大量人羣就要湧到大醫院,結果交叉感染,疫病蔓延。
所謂“牀等人”,並不是説牀越多越好,也不是要以牀數為標準來指導醫院建設。“牀等人”的思路是強調以社會的健康效果為目標,而不是以醫院的利潤為目標。決定牀的數量,要根據科學規律,而不是市場規律。筆者和美國的醫務工作者考察過古巴的醫療機構,看到了美古兩國在“牀等人”方面的不同思路,不同決策,以及不同的社會健康效果。

古巴等國2014年的醫療支出比例,圖片來源:經濟學人
我們訪問一個古巴老年人醫療康復機構時,美國醫務人員問這個機構的等候名單(waiting list)有多長,因為在美國進入這樣的機構是要排隊的,先報名列入等候名單,有了空位再通知病人,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醫務人員空置浪費的可能性。當古巴醫務人員聽到這個問題時很困惑,搞不明白什麼是“等侯名單”,因為他們完全沒有這個概念,經過翻譯再三解釋才搞明白,他們説:“我們沒有等候名單,現在我們有治療100個病人的能力,但是隻有81名病人。”
類似的“牀等人”現象還表現在醫院的服務時間方面,古巴的基層社區綜合診所是24小時全天服務。這種服務時間使美國醫務工作者大吃一驚,因為美國的診所晚上關門,大醫院晚上即使不關門,也不提供正常服務。古巴人聽説美國診所晚上關門非常驚異,他們説夜晚和凌晨是許多疾病的高發時段,在第一時間進行治療,才能取得最佳效果。他們還説,許多人白天要上班,晚上才有時間來看一些不是十分嚴重的病,如果晚上不開門,這些人就會扛着小病不去看了,而小病不看是會釀成大病的。
美國和古巴的這兩種不同做法,反映了二者是按照不同的規律來作決策。美國診所晚上關門是按市場規律辦事,因為可以減少人力成本以增加利潤。古巴診所24小時服務,是因為它不按市場規律辦事,而是遵循醫療保健的科學規律,因此少考慮人力成本,多考慮醫療效果。
就社會健康效果的宏觀指數來看,古巴明顯優於美國。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2015年),預期壽命美國是78.69,古巴是79.57;5歲以下兒童死亡率(每千人),美國是6.6,古巴是5.6。古巴比美國貧窮得多,貧窮國家一般比富裕國家的預期壽命和兒童死亡率要差,古巴的優越表現,是因為它有以“社會健康效果為目標”的公益性醫療機構。

古巴、美國、加拿大、墨西哥等國預期壽命比較,圖片來源:《華盛頓郵報》
1978年之後,中國的醫療體制改革強調了“市場化”“商業化”,淹沒了“公益性”;2003年的非典疫情敲響了一記警鐘,“公益性”之聲開始響亮起來,這次的新冠疫情再次敲響警鐘,“公益性”獲得更廣泛的社會共識,建設“公益性”的醫院應該加大力度。
公益性醫院的建設,是巨大的內需,能夠拉動經濟,能夠產生增強健康的長期社會效益。
內需二:覆蓋基層的醫生
如何進行醫生的培養?
如果只建設醫院,而醫院裏沒有足夠的醫生,這樣的醫院能夠提供的治療服務將大打折扣。醫生的數量不僅與治療服務相關,而且還與預防工作相關,這在疫情防控中是至關重要的。
從國際經驗來看,醫生充足能夠彌補醫院設施的不足,古巴在這方面也是個突出的例子。若用醫院設施來做比喻,古巴的醫院就像是落後的鄉鎮醫院,美國則是堂堂的“三甲醫院”,但在抗擊相同疫情的時候,古巴的效果卻優於美國。
譬如2014年的基孔肯雅熱疫情,美國在加勒比海的波多黎各自治邦有31人死亡,與其鄰近的古巴,死亡率卻是零[1];又譬如塞卡病毒疫情,美國僅南佛羅里達就有211例病患,而全古巴只有3例[2]。
根據2014年世界銀行的數據,每千人的醫生人數,古巴是7.5,美國是2.4,中國是1.4。由於醫生數量充沛,古巴建立了全覆蓋的初級醫療保健網,有高密度的家庭醫生在基層社區工作,因此它能將預防關口前移,織密織牢第一道防線,避免小病釀成大疫。
古巴曾經有過一次深刻的疫情教訓,1981年登革熱疫情造成了古巴158人死亡[3]。接受了這個教訓,古巴大力發展了以家庭醫生為骨幹的初級醫療保健體系,不僅有效地控制了疫情,而且提高了全社會的宏觀健康指數,如預期壽命和兒童死亡率。
古巴不僅醫生數量充沛,而且醫療人員的配置有科學的合理佈局。它的醫療體系包括三個級別的醫療機構:初級、二級、三級。
初級醫療機構是由家庭醫生和社區綜合診所構成的,是根據人口密度佈局的。每120-150個家庭由一位家庭醫生負責,這位醫生住在這些家庭附近,有一個小診所,就近提供服務。每15至40個家庭醫生管轄的地區內,又設置了一個包含多種專科的社區綜合診所,提供24小時全天候服務。初級醫療機構解決了80%的醫療問題,而且有效地守住了預防的第一道防線。
二級機構主要是市級綜合醫院,初級機構無法處理的疾病轉診來此,15%的醫療問題在二級機構獲得解決。
三級機構主要是省級的兼有科研性質的專科醫療機構,只有5%的醫療問題需要在三級機構解決。
世界銀行、世衞組織對古巴的醫療體制,尤其是初級醫療,有非常高的評價。
中國的人均醫生數量遠少於古巴,尤其在基層社區、貧困地區,醫務人員數量更是少得多。中國要實現有效的醫療覆蓋,既需要增加醫生數量,也需要改善佈局。中國要加強全國範圍的初級醫療,要建立科學的分級診療制度。非典疫情之後,中國進行了反省,朝這個方向進行了努力,但成果還不大。新冠疫情將使中國更進一步地反思,更加大這方面的努力。
醫生服務是巨大的內需,要滿足這個內需,需要大力培養醫生。
政府專項債券:白色健康金融
培養醫生需要很長的時間,建設公益性的醫院需要秉承重視宏觀健康效益的宗旨,這都不符合短期微觀效益最大化的利益驅動,因此,依靠市場來配置資源就難以達到理想的目標。在這特殊的領域中,需要政府有所擔當,扮演決定性的角色。在政府扮演決定性角色的同時,非政府的力量也有參與的空間,政治局常委會提到的一些舉措中就有這樣的空間,譬如“優化地方政府專項債券投向”。
“政府專項債券”是政府發行的,但購買者可以是非政府的機構和個人,這裏有廣闊的參與空間。如果政府發行專項債券用於醫院建設和醫生培養,通過購買此項債券,社會大眾就可以參與到這特殊領域的資源配置中來。
中國發行過綠色金融債券,有很多經驗可以借鑑。綠色金融債券是為環保項目進行專項融資的,環保項目公益性極強,和社會醫療服務領域相似,政府通過金融手段發行專項債券,把社會資源引入了環保公益項目。
此處所説的社會資源,包括民間大眾的儲蓄。當人把錢存入銀行的時候,他的儲蓄沒有明確的投資目標,只是賺取了一些利息。但他如果購買了綠色債券,他不僅能夠得到利息,而且他的儲蓄是被用於某個專項的環保工程。
譬如2017年,國家開發銀行推出了一個“長江經濟帶水資源保護”的綠色債劵,期限3年,利率4.19%,交易起點100元。購買者可以得到比商業銀行當時的3年定存更好的利息,交易起點又很低,100元就可以購買,有環保意願的人只需要100元就可以通過買債劵來參與長江水資源保護。
在醫院建設、醫生培養的領域,各級政府可以參考“綠色環保金融”的經驗,推出“白色健康金融”的專項債券,補供給側的短板,拉動GDP。
綠色金融在發行債劵的時候,有一個問題值得反省。這個問題是宣傳的欠缺,很多人都不知道有如此的綠色債劵,筆者2017年和很多中國環保人士談起那個長江水資源保護的債劵,他們都不知道有此債劵,都説他們很想購買,可惜不知道。
若要發行“白色健康金融”的專項債券,需要加大宣傳力度,讓社會大眾知道,並且理解債券的目標、內涵的意義。經歷了新冠疫情的大眾,參與“白色健康金融”的意願應該是很高的。
調動民間投資:興辦民營醫學院
政治局常委會提到的另一項舉措是“調動民間投資積極性”,也為非政府的民間力量提供了參與空間。
民間資本在疫情之前就參與了醫療行業,不過存在不少問題,“後疫情時代”應該有新的思路來調動和引導民間資本。
民間資本興辦的醫院雖然不少,但在疫情期間,人們可以看到,它們在抗擊疫情方面並沒有發揮什麼作用。就是在疫情之前,民辦醫院的一些作為,也很不利於公立醫院的發展,譬如民辦醫院從公立醫院挖人才、搶醫生。
民間資本熱衷於建立醫院,而不是培訓醫生,這是微觀經濟效益的驅使。在“後疫情時代”,要把民間資本儘量引入醫生培養的領域,譬如興辦民營的醫學院、醫專學校等等。
政府可以從觀念引導和金融引導這兩個方面來下手,針對民間資本中的不同人羣,引導他們進入醫生培養的不同領域。
民間資本中的大多數是把“賺錢”放在首位的,對於這部分人,要引導他們認識到,醫生培養也可以賺錢,調動他們的積極性。由於醫生缺乏,尤其是全科醫生短缺,不少全科醫生的培訓是由政府支付學費的,生源相當大。民間資本如果開辦急需的醫務培訓班、小型的特殊醫務學校,有賺錢的空間。當然,這種“賺錢”不是“獲暴利”,而是獲得平穩的收益。民間資本可以利用自己的“靈活性”“反應快”的特長,補公立醫學院的短板不足。
民間資本中還會有一部分人並不僅僅考慮“賺錢”,他們還想獲得超越金錢的、金錢難以買到的東西,譬如“名譽”。對於這些人,可以引導他們認識到辦民營醫學院的“名譽前景”,如果一個民營醫學院辦得好,它的畢業生桃李滿天下,母校將得到巨大的榮譽,這是金錢難以買到的。
興辦優質的醫學院需要很多資金,單個民間資本一般沒有如此雄厚的資金,政府可以進行金融引導,讓多個民間資本匯聚,建立辦校基金會。西湖大學的模式值得借鑑,西湖大學是高規格的民辦大學,由西湖教育基金會營辦,這個基金會匯聚了很多民間資本,政府相關部門和民間力量都積極參與。
把民間資本從爭建醫院引導到興辦醫學院,對社會有利,對民間資本也有利。
醫療服務:拉動GDP、推動經濟結構轉型
疫情給中國的GDP造成了下行壓力,醫院建設和醫生培養可以給GDP注入上行的動力。這動力既可以產生即時的拉動效果,還可以產生長期的良性影響。
從即時效果來看,醫院和醫學院的建設、培養醫生的費用支出,是以投資和消費的形式對GDP的直接投入。同時,這些建設和培養所需要的各種物質和服務,都會刺激相關產業的發展,增加那些行業的就業。還有,如果發行專項債券吸收了民間儲蓄,那麼原本在儲蓄中躺着睡覺的錢,立刻轉變成為投資,拉動了GDP。
醫院建設和醫生培養對拉動GDP產生的直接影響和即時效果是非常明顯的。
從長期影響來看,醫院建設和醫生培養產生的效果將更加豐富多彩。
第一,推進中國的產業結構升級轉型,從以第二產業為主升級為以第三產業為主。醫療服務是第三產業,醫生是第三產業中的高端技術人員,增加醫生和醫療服務將使中國的經濟結構中有更多的高端服務業。
第二,幫助整體經濟和實體企業提高生產效率。醫療服務的完善將促進全民健康,使企業可以得到更為健康的勞動力,有利於企業提高效率。
第三,促進製藥業的發展。覆蓋全面的醫療衞生網可為製藥研發提供大數據,為藥物臨牀試驗提供基地,古巴在這方面有很成功的經驗。
第四,當中國的醫院建設和醫生數量達到高水平的時候,還可以形成出口型的醫療服務。這種出口不僅有經濟收益,而且有“軟實力”附加值,外國患者會對中國醫生產生感恩之情,對中國的醫療體制產生好感,其它的出口產品沒有這樣的附加值。
在以第二產業為主的經濟結構時代,中國是“世界工廠”。當中國轉型升級到以第三產業為主的經濟結構時代,中國還可以作“世界醫院”“世界醫學院”“世界學校”,那不僅大大提高中國的經濟質量,而且將大大增強中國的軟實力、話語權。
參考資料:
1. 參閲https://wwwnc.cdc.gov/eid/article/24/12/17-0639_article
2. 病患數據來源:https://www.statnews.com/2016/11/08/zika-in-cuba/。南佛羅里達人口約6百70萬,古巴人口1千1百多萬。
3. 參閲 https://www.statnews.com/2016/11/08/zika-in-cu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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