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公開干涉學術自由,上任不到一個月的菅義偉內閣開始步履艱難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陳言】
2020年10月6日晚,72歲的菅義偉從首相官邸四層向外望去,官邸前七百多人在集會抗議,口號時時傳來。

10月6日晚的抗議現場(圖/朝日新聞)
到9月16日出任內閣首相前,菅作為安倍晉三內閣的官房長官,在首相官邸已經住了7年8個月。首相官邸只為官房長官准備了一間可以就寢的辦公室,首相不在東京的時候,作為代理首相職權的第一人,官房長官需要駐守在官邸,讓國家權力不能出現片刻空白。
安倍個人的一強獨大,讓其政治招來諸多非議。通過強行立法的方式,暗度陳倉讓日本獲得對外參加戰爭及發動對外戰爭的法律保障時,曾經發生數千人——到了週五晚上數萬人——包圍首相官邸進行抗議的情況,菅在首相府裏聽着一浪高過一浪的的抗議聲。在安倍的強力推進下,相關法律順利通過,民眾的抗議估計在菅看來就是個屁,再響再臭,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不過和安倍時代不同,如今坐在首相席位上的是菅。安倍上任第一年,並未有哪些重要的抗議在首相官邸前進行,而自己上任還不滿一個月,除了有來自輿論的嚴厲批判外,更有日本國內外學界絕對不肯妥協的壓力。
一切均因10月1日,對於最頂級的學者組織“日本學術會議”提交上來的105名會員,菅批准了99人,剩下6人從“綜合性、俯瞰性的觀點”判斷,未賦予會員資格。內閣直接干涉學者組織的具體人事問題,在能夠管束國家官員的菅看來,本是小事一樁,未想到政權很有可能在剛剛駛出港口,正順風順水前行的時候,遭遇翻船危機。

日媒報道截圖
打一派拉一派的慣用政治手法
日本執政的自民黨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政治上對自由派輿論持容忍態度,在學術問題上基本不干涉具體的研究內容。不過到了安倍時代,隨着安倍在黨內政治影響力的不斷提升,《朝日新聞》、《東京新聞》等自由派報紙已經相當程度上被疏遠了,只有向自民黨機關報靠攏的《日本經濟新聞》、《讀賣新聞》能夠得到政府的青睞,獲取大量的獨家採訪、吹風的機會。在對待學術研究方面,自民黨也開始轉變態度,那些和政府觀點稍有不同的學者,內閣直接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堅定地進行甄別處理。
學術會議人事問題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發生的。
日本學術會議成立於1949年1月。二戰前,日本的學術研究與軍國主義國家政策緊密結合,給日本及日本週邊國家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出於對侵略戰爭的反省,學術會議在成立之初,便將“學術自由”當成最為重視的內容。這包括從87萬學者中選出的210名會員,其人事決定權在學術會議一方,學術會議本身雖然使用國家的經濟預算,但國家不得干預會員人選,僅僅在形式上任命會員。
在1983年國會答辯上,時任首相中曾根康弘就説:“只是在形式上採取推薦制,對於學會(學術會議)推薦的人政府不會否認。”不參與學術會議的人事變動問題的傳統,本來一直在政治體系上維持着。
2020年10月6日,日本內閣府就學術會議會員“只是形式上的任命,不會否決”的一貫做法,作出法律上的解釋:“思維方式一以貫之。”意思是未做任何變動。同一天,具體負責法律解釋的內閣法制局也説,“(法律層面的)解釋未發生任何變更。”到目前為止,內閣並沒有在法律上就“形式上的任命,不會否決”的原則做任何修改。
但是,菅內閣在10月1日,將學會提交上來的105名會員,踢出了6人,這是為什麼呢?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是安倍對待媒體的重要手法,全面繼承了安倍路線的菅,將對待媒體的方法沿用到了對待日本學界上。
10月2日,菅內閣未批准6名學者成為學術會議會員的消息不脛而走,引來媒體關注後,菅未開記者見面會,他能夠做的是趕緊請媒體吃飯。這裏當然沒有《朝日新聞》、《東京新聞》及《京都新聞》等與政府保持着距離的媒體,屁顛屁顛跟在政府後面寫吹噓報道的《讀賣新聞》、《日本經濟新聞》則在邀請範圍內。
有了這頓飯局,10月6日,在日本輿論普遍反對內閣對學術的干涉時,《讀賣新聞》發表社論表示了對菅內閣的理解,但最後也不得不説“為了迴避混亂,需要做細緻的説明。”
拉一派打一派對媒體比較有用,但對學者、學會就難説了。截至10月6日晚,筆者把日本所有學會的信息看了一遍,沒有找到類似於《讀賣新聞》那種遮遮掩掩為政府辯護的聲明,反倒是反對聲一浪高過一浪。
6名未被任命的學者
10月6日晚,在首相官邸前參加抗議活動的人中,有一位年長的學者,他便是東京慈惠會醫科大學憲法學教授小澤隆一。
小澤教授是菅內閣拒絕任命的6人之一。
“(拒絕任命)是日本學術及全體國民需要應對的問題。學術會議需要維護其獨立性,基於國民主權的選定權絕對不能轉交給政府。”在抗議現場,小澤對《朝日新聞》記者説。
1959年出生的小澤隆一畢業於一橋大學研究生院法律博士專業,是日本維護現有和平憲法的“護憲派”學者之一。2015年7月13日,日本國會在討論是否該對現有憲法進行修改時,作為這方面的專家,小澤在眾議院和平安全法特別委員會上發表證詞時説,“在憲法第9條的約束下,不論是個別還是集體,或者為了行使自衞權而使用戰爭或者武力手段,均需要禁止。”他堅決反對通過立法的形式讓日本具有參加對外戰爭及發動對外戰爭的權力。
這樣的學者,如果成為日本學術最高機關的會員,當然對菅內閣來説十分不利。儘管小澤教授在法學方面的權威有目共睹,但內閣不想讓他進入到學術會議中去。
其他幾人,如蘆名定道是京都大學教授,從事近現代基督教思想方面的研究,是日本宗教學會獎的獲獎者;岡田正則是早稻田大學教授,日本行政法的大家;松宮孝明為立命館大學教授,刑法專家。

未獲任命的6名學者(圖/日媒)
筆者比較熟悉的是東京大學的兩位教授。一位是近代日本軍事及外交方面的專家加藤陽子。加藤教授在2010年出版的《儘管如此,日本人還是選擇了“戰爭”》一書,是獲得了小林秀雄獎的名著,在日本影響很大。加藤教授對日本參加、發動戰爭的整個過程的描述,與要通過立法讓日本重新獲得參加戰爭及發動戰爭權力的安倍-菅內閣多少有些見解不同,這該是菅最後不讓她成為學術會議會員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宇野重規也是東京大學教授,以寫作西方政治思想史,建言民主主義政治聞名。其父親宇野重昭是中國政治及東亞地域研究方面的著名學者,做過成蹊大學校長。宇野重規作為東京大學政治學教授,談歐洲政治思想較多,屬於民眾最容易接受的學者。筆者認識幾名政治學及歷史學的日本學者,和他們談及宇野重規未能被任命為學術會議會員時,幾乎所有人都對菅的做法感到難以理解。
國立大學教授屬於特殊國家公務員,通常不能直接對首相的具體言行作出評論。在知道自己未被任命後,加藤陽子教授在回答日本媒體的採訪時,淡淡地説:“不論是從學問自由的觀點,還是談學術會議所承擔的任務,首相官邸都是輕飄飄的,這是個問題。”
宇野重規教授在10月2日發表見解時,説了較多的話,其中有:“我對內閣不予任命一事沒有特別要説的話。我自己將一如既往地基於對學問的信念從事研究活動,作為政治學者對日常的政治變化從學問的立場上作出自己的評論。這些不會變化。”
菅內閣進退維谷
10月1日,東京大學教授、2015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梶田隆章出任日本學術會議會長。上任伊始,2日,梶田會長便寫信給內閣府,希望“説明未任命所推薦會員候補者的理由”,要求“對於未任命的學者,需從速任命”。信件3日在學術會議的主頁上公開,對內閣拒絕任命一事,在行文等方面説話已經相當的不客氣。

公開信截圖
5日,菅首相畢業的法政大學,田中優子校長就日本學術會議會員被拒絕任命一事發表了聲明:
“被拒絕任命的研究者雖非本校教員,但如果坐視不管,本校教員的學術自由也將會被侵害。
為了保衞學術自由,我在此發出聲明。本次並未公示拒絕任命的理由,但如果因為研究內容而侵害了本應保障的學術自由,或者有有欠公正的行為的話,這些斷然不可容許。
我不會停留在發表一篇聲明上。不僅是在大學工作的人,從事學術研究的人更應該廣泛地聯合(日本)國內外,對本次事件的問題持續地追問下去。”
菅一定會看田中校長的聲明,如果繼續拒絕任命6名學者的話,他一定因此再也不會回母校。他該知道這是校長,也是自己的學妹發給自己的一紙“絕情信”。
除了學術會議、菅的母校法政大學外,6日法律學者組成的“立憲民主會”成員在東京召開記者會,表示“我們十分擔心現政權要將學術自由埋進墳墓。”日本歷史學家從3日開始徵求簽名,要求菅首相撤回對學術會議會員的拒絕任命,到6日晚已經有12萬人簽名。
電影導演是枝裕和等22人,6日發表抗議聲明,認為拒絕任命“是對錶現自由的侵害,是明確的對言論自由的挑戰”。
同樣在6日,現任官房長官加藤勝信在十幾分鐘的記者採訪中,三次使用“綜合性及俯瞰性的觀點”一詞,來回答記者對拒絕任命問題的提問。其理屈詞窮之態,一目瞭然。
剛剛成立不到一個月的菅義偉內閣,因為日本學術會議會員任命一事嚴重失策,動搖了日本的學術自由。想用打壓媒體的方式來壓迫學者,更讓菅內閣眾叛親離,步履艱難。
目前,首相官邸前的抗議羣眾可能不多了,但於無聲處,整個學界、大部分輿論該是驚雷,在震動着菅義偉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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