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如何像欣賞比賽一樣,圍觀美國大選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美國總統大選第二場辯論即將舉行,大選日也一天天臨近,今年的大選終於要在喧囂和混亂中走向尾聲。我感覺自己就好像在看一出長達數月的體育賽事:
兩方對壘,贏家只有一個;圍觀的人很多,真正下場的人很少;激烈和緊張程度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增加;而無論局勢多麼艱難,劣勢一方仍然有一線生機,勝負的懸念會保留到最後一刻,也就是即將來臨的大選日……
唯一的區別是,在美國大選中,比賽時長是固定的,必須要在選舉日展開最後的決戰來一決勝負(當然,還有分不出勝負要靠場外裁判解決的可能性)。
像我這種同時混着reddit的美國政治板塊和各種體育板塊的人,看到美國網友們一邊討論政治,一邊評價着賽事,就總有一種串戲的感覺。
網友們評論着選情和策略,就跟評論着場上局勢忍不住替選手指導打法一樣;網友們討論着黨派和政客,就好像討論着自己關注的隊伍和選手為他們加油助威一樣;網友們解讀大選前的突發事件和各方應對,就好像解説一場激烈的對抗分析選手們的決策……
有人可能會説了,選舉總統這麼重大的事情,特別是今年的大選被很多人視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大選,是決定美國甚至世界命運的選舉,怎麼就被我説成像比賽一樣的兒戲呢?
但是選舉政治的過程,本來就是一種競技,只不過規則更加多變,獲勝者的獎勵更加豐厚,帶來的影響更為深遠罷了。對於我們這些非美國人,即便美國大選對我們也會有間接的影響,但畢竟又不能去幹涉他國內政,不就只能看戲了?
而對於絕大部分美國人來説,除了最後投票的一瞬間(很多人最後還投不上或者不會去投票),他們在整個選舉過程中獲得的最大效用,可不就是欣賞一場比賽嘛。
畢竟,旅途的意義不是終點,而是走過的路,所以我才會在不同的論壇間串戲。對美國網友們來説,重點不是他們手中對選舉結果影響力近乎於零的選票,而是在整個大選中持續的參與,讓他們感覺自己擁有對國家政治的掌控感和歸屬感。
所以,若是把選舉説成是一場比賽,那可是在誇美國大選富有觀賞性。老實説,這幾個月來看着特朗普和拜登帶着各自團隊在台上激烈爭(si)辯(bi),再看着雙方的支持者們在台下熱情討(dui)論(xian),真的讓我體會到了一些“大眾民主”的樂趣所在,比2016年刺激多了。
2016年的選舉,很多人都覺得只是走個程序送希拉里“登基”,沒什麼特別大的興致。但今年可不一樣。經歷了2016年的慘敗和這四年來的動盪,民主黨一方吸取教訓,準備這次幹回來,而共和黨一方也嚴陣以待,不惜代價守住連任,這才是血壓拉滿的宿命對決嘛。
不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也希望大家能夠一起分享圍觀這麼一場宏大競技的樂趣。
為了拽着各位陪我一起圍觀大選,我就在這裏稍微科普一些有關這次大選的常識,並且為大家分析一下當前的局勢,提供一些解讀和預測選舉結果的思路。
(對選舉人團制度和今年美國紅藍州分佈已經比較瞭解的朋友,可以直接從第二頁的“民調”部分看起。)
比賽規則——選舉人團制
首先從比賽規則談起。
美國大選跟絕大部分西方選舉制度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選舉人團(electoral college)制度。在這個制度下,並不是在全國拿了最多選票的一方獲勝,而是拿了最多的選舉人團票的一方獲勝。
那麼,選舉人團的票數要怎麼獲得呢?
我們先來看下面這張2016年的地圖:

圖片來源:wiki
圖上是美國的五十個州,每個州的名字下面相應的數字,就代表這個州擁有多少張選舉人票。每個州有多少張選舉人票,取決於一系列歷史和制度的因素,並不是完全按照人口來劃分,小州擁有的選舉人票往往大於其人口比例。全美國五十個州一共會貢獻538張選舉人票,拿到略超半數的270張就可以贏下選舉。
但是,每個州的選舉人票分配,是遵循贏者通吃原則的。當某一方在該州獲得多數選票的時候,該州所有的選舉人票就全部歸該方。比如説,特朗普在2016年僅僅以0.23%的優勢(47.50%對47.27%)就贏得了密歇根州(MI)全部的16張選舉人票。
這種美國獨特的制度,使得好幾個入主白宮的總統,實際上並不是贏得最多普選票的一方,比如我們熟悉的特朗普,還有之前的小布什,都是如此。當然,不同的遊戲規則造就了不同的選舉策略,如果換成僅靠普選票定勝負的規則,特朗普和小布什肯定也會轉變競選策略,並不一定會輸。
選舉人團制度的存在,意味着總統的競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全國民意。我們簡單想象一下就可以明白,一個少數派完全可以在很多州一票都不得,只要在關鍵的幾個州以微弱優勢取勝,就足夠贏得大選了。
當然,全國性的總統大選很少真的出現這種情況,畢竟要是一個總統在相當多的州啥選票都撈不到,那就是準備內戰的節奏了。
無論如何,策略性地放棄和爭取各個州的選票,是競選的核心所在。全國的普選票雖然重要,但並不關鍵。
這就是為什麼,即便特朗普在全國民調上大幅度落後,很可能輸掉普選票,選舉也還沒有進入垃圾時間的原因,還有更關鍵的局勢需要關注。就好像圍觀一場擊劍比賽,外行可能還在看着誰的招式更華麗,但內行則是關注誰更能刺中對方有效部位。
比賽場地——紅州、藍州、戰場州
那麼,如果你想要做個圍觀美國大選的內行,在大選日,該關注什麼呢?
顯然,根據選舉人團的規則,我們該關注具體州的選情,看每個人拿下了什麼州,也就是各州變紅還是變藍,那些州會有多少選舉人票,離270票還差多少……
這裏插一句,其實“紅藍之爭”的歷史沒我們想象的那麼長。冷戰時期,紅色不受歡迎,畢竟會讓人想起蘇聯。到2000年大選時,媒體為避免混亂,才決定統一標識,把執政黨標成藍色,在野黨標成紅色,結果民主黨就成了藍色,而共和黨成了紅色。
但看各州選情只是第一步,看50個州也吃不消,實際上不是每個州都值得關注。
比如我們如果看見拜登拿下了加州(CA),全取55張選舉人票,看似是巨大勝利,是不是會覺得拜登就穩了呢?並不是。
因為加州是一個“深藍州”,是極為穩定的民主黨票倉,共和黨早就放棄了在該州的爭奪,所以拜登本來就會贏。這55張票雖然數量嚇人,但並不會對大選形勢產生任何新的影響。
這個時候,我們就要引入“深色州”和 “戰場州/搖擺州”(Battleground State/Swing State)這些概念了。我們再來看這張圖:

這個圖是根據最新的民調結果製作出來的,顏色越深,就代表一個政黨越有可能贏下該州。我們可以看到,圖上有很多州是深藍色和深紅色的,這些州一般就是紅藍兩黨的鐵票倉。
在這些州,民意和選舉結果相對穩定,可能幾十年都沒有變化,比如紐約州(NY)多少年來都只會投民主黨的票,田納西(TN)就只會一直投共和黨……所以大部分情況下,雙方都不會在對方的鐵票倉費心思,這些州的歸屬在大選中總是確定的,我們也就沒有必要去關注。
但是,光憑自己的鐵票倉,沒有任何一個黨可以取得勝利。即便我們從圖上可以看到,深藍州的票數似乎要更多一些,但也遠沒有達到勝選所需要的270票。
因此,我們真正需要關注的,是圖上那些淺色和棕色的州。這些州的民意並不會大幅度偏向某個黨派,而是左右搖擺,導致每次的選舉結果都可能不一樣,所以稱之為“搖擺州”。而這些州,自然就是每次大選的兵家必爭之地,是兩黨都要投入大量資源去爭奪的重點,所以也就稱為“戰場州”。
比如佛羅里達州(FL)、北卡羅來納州(NC)、賓夕法尼亞州(PA)……這些都是著名的戰場州,選舉人票數多,而且民意並不固定,完全取決於哪個黨在這次大選中更能爭取他們的民心。
特別是佛羅里達州,因為手握多達29張選舉人票,是關鍵中的關鍵,往往贏下佛羅里達基本就等於贏下選舉。
不過,哪些州是戰場州,並不是固定不變的。除了佛羅里達這類萬年戰場州之外,每次選舉,也都會有新的戰場被開闢,或者舊的戰場被遺忘。
比如2016年,特朗普就是在威斯康星(WI)、密歇根(MI)、賓夕法尼亞(PA)這些之前幾乎總是傾向於民主黨,已經快被視為藍州的鏽帶地區取得了突破,從而贏得了大選。這是因為特朗普在2016年讓工作重回美國的號召,打動了鏽帶地區苦於經濟停滯的中下層白人。而相反,民主黨卻因為這些州一向偏藍,相對忽視了對鏽帶的投入和對藍領白人的拉攏,最終導致了自己的失敗。
而今年的劇本可能要反過來了,取得新突破的可能會是民主黨而非共和黨。最明顯的是,一向偏紅的亞利桑那州(AZ),根據現有民調顯示,極有可能在這次大選變成一個藍州,轉投民主黨。
更驚人的是,曾經被視為牢不可破的紅票倉和紅脖子精神故鄉的得克薩斯州(TX),也從深紅變成了淺紅。雖然本次大選得克薩斯大概率還是堅持紅色的底色,但某一天該州轉投民主黨,已經不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了。
事實上,在美國的西南地區,由於人口結構的變化(少數族裔占人口比例增加),紅州翻藍是一個很難阻擋的趨勢了。比如新墨西哥州(NM)和內華達(NV)都曾經是偏紅的搖擺州,但近些年已經被視為比較可靠的藍州,共和黨也很少把重點放在這些地方了。當然,西南地區的這種變化也可能輻射到美國的其他地區,而這是共和黨以及很多美國白人所恐懼的事情。
不過具體到本屆大選,我們要關注的地區是哪些呢?
這裏我們可以看一下網站“FiveThirtyEight”根據現有數據總結出來的,“通往勝利之路”:

夾在中間的那些淺紅或者淺藍的州,就是本次大選的爭奪重點。
我們可以看到,本次大選中,即便是把淺紅的俄亥俄與艾奧瓦這些州算上,紅色方也湊不夠270票的門檻。因此,也就意味着,特朗普如果想要確保連任,必須贏下佐治亞、北卡羅來納、亞利桑那、佛羅里達、賓夕法尼亞、威斯康星、內華達、密歇根等淺藍州當中的絕大部分。
所以民主黨只要能保住戰場州中的關鍵幾個,就足夠躺贏了,其它的州放了也就放了。而對於共和黨來説,戰場州的選情不容有失,最多隻能丟一兩個戰場州。特別是佛羅里達、亞利桑那和北卡羅來納,這三個最可能倒向共和黨的大票倉如果丟掉一個,基本就輸了,除非共和黨能夠神奇地爭取來比這三個州更藍的大票倉。
所以我們圍觀大選日的選情時,需要抱着“特朗普一次都不能死”的心態來看,如果特朗普但凡在任何一個關鍵戰場州失敗,我們就可以提前恭喜拜登了。
解讀場上數據——我們怎麼看待民調?
當然,我們剛才討論的紅和藍,一方面是基於歷史經驗,另一方面也是基於當前的民調。有的人可能會説了,2016年民調都預測希拉里大勝,最後反而是特朗普“登基”,民調這麼不靠譜,我們憑什麼還要參考?
這就有必要討論一下我們該如何看待與大選相關的數據,特別是民意調查的數據。
為什麼2016年的民調數據看好希拉里,但最後卻是特朗普獲勝呢?
首先要強調的是,民調數據跟最後的選舉結果的差距其實沒那麼大。在選前,全國民調顯示希拉里其實只領先4%左右。到了大選時,希拉里在普選票上仍然領先2%,其實民調完全在誤差範圍內。
但是,正如我們一開始就提到的,美國大選比的不是普選票,而是選舉人團。所以最重要的,是關鍵的戰場州的民調。而剛好這幾個州2016年的民調,錯得比較離譜。比如威斯康星2016年的民調是希拉里領先8%,但是結果卻是特朗普領先0.8%;賓夕法尼亞選前的民調是希拉里領先6%,但結果是特朗普領先0.7%……
於是特朗普就這樣以微弱優勢贏下了選前民調完全不看好的威斯康星、賓夕法尼亞、密歇根這幾個鏽帶州,三州共有46張選舉人票。而在選前民調焦灼的佛羅里達和北卡羅來納,最後結果也是特朗普以幾個百分點的差距勝出,這就又是44張選舉人票……這樣一來,希拉里就毫無勝算了。
也就是説,儘管全國的民調是相對靠譜的,但是在一些戰場州的民調,卻系統性地低估了特朗普的選票。而這些戰場州的選票,卻正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2016年的民調會普遍低估特朗普,同樣的低估會不會發生在2020年?
這個問題要從兩方面來討論,一是民調本身有沒有準確反映民意;二是民調能不能轉化為實際的投票。而這兩方面也提示了,當前特朗普在民調全面落後的情況下,還剩什麼翻盤的希望。
首先,做民調永恆的難題就是如何抽樣,又如何讓受訪者表露出真實意願。
一個普遍的問題是,受教育程度高的選民更容易接受民調的採訪。這本來不是個大事,因為以往教育程度高低並不會非常影響黨派傾向,所以民調機構一般不會對教育程度調整權重。
問題在於,在2016年,受教育程度高的人明顯地比受教育程度低的人更傾向希拉里。2012年大選,奧巴馬在本科學歷選民中只領先4%;但是在2016年,希拉里在本科學歷選民中的領先高達25%。在這樣的差距下,依賴高學歷選民的民調機構,在2016年會天然地得出有利於希拉里的民調結論。
這是個非常瑣碎的技術問題,卻解釋了一大部分2016年的民調誤差。這也是民調機構們對於2016年的慘敗,得出的一個最為確定的教訓。
但剩下的誤差,就很難説了。一方面,可能特朗普的支持者更不願意接受民調採訪,也更不願意表達真實想法。另一方面,2016年大選前有大量的猶豫選民,而很多這類沒有在民調中表達意願的人最後可能都投了特朗普……這些因素當然增加了民調的不確定性,但是具體的影響有多大,很難得出明確結論。
但無論如何,這些導致了2016年民調錯誤的因素,大部分是可以緩解的技術問題,而民調機構也是吸取了教訓的。因此我們看到,在2018年的中期選舉中,民調機構的預測就跟實際結果差距不大了。選前各家民調都表示共和黨會維持參議院的多數,而民主黨會奪下眾議院,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具體得票比例的準確性甚至還比以往更高了。
因此,我們有更充分的理由認為,2020年的選前民調會比2016年準確得多,也更有參考性。當然,我們也要注意,即便是2018年相對準確的民調,也在佛羅里達和俄亥俄這些州低估了共和黨的選票。
在這裏總結一下,我們該怎麼看待當前民調。1)今年的民調整體上會比2016年準確得多;2)全國民調比各州民調要準確一些;3)關鍵州民調仍然有偏差的可能性。
根據以上三點,我們再來看今年的民調數據。目前,特朗普在全國民調中落後拜登將近10%,而我們又知道全國民調其實一直比較準確。那麼再怎麼想,無論民調誤差多離譜,特朗普實際的支持率,都應該是顯著低於拜登的。
但是,我們也知道,畢竟普選票是不算數的,真正的對決發生在戰場州。那麼戰場州的民調又如何呢?

光看戰場州,特朗普的形勢反而比全國民調好很多。雖然仍然全面落後於拜登,但是落後幅度大都在5%左右,這已經在誤差範圍內了。加上州的民調更可能出現偏差,特朗普複製2016年的勝利,在這些州都超預期發揮,拿下大部分戰場州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儘管這需要大部分的戰場州民調,都低估了特朗普5%的支持率。
這個概率有多高呢?
“538”網站的模擬計算是12%,我個人也覺得這個概率挺合理。如果你氪金抽卡手遊玩得多,就會明白這個概率其實已經不算低了。0.12%的概率都經常能夠單抽出奇蹟,12%不是很容易的事兒嘛。
當然,一個尋求連任的總統,被逼到這個份上,本來就是個小概率事件。畢竟美國總統競選連任的成功率可太高了,只要不犯什麼大錯,憑藉着執政優勢,選民一般都會給總統再幹四年的機會。
本來年初大家也都這麼預期的,認為特朗普會順利拿下選舉,甚至有人還認為新冠疫情是個利好,應對得當不光給自己漲分,還能打擊藍州的民主黨。但是對新冠疫情和種族爭端的應對失據,終究是讓特朗普親手葬送了自己的好局。
在特朗普上台之時,大量的中間選民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他們覺得特朗普是體制外的白蓮花,而希拉里是體制內的黑巫婆。在美國的糟糕現狀下,很多人盼望着特朗普將會像屠龍勇士一般斬殺盤踞在華盛頓的惡龍,掃除積弊,讓美國再次偉大。
然而如今形勢翻轉,特朗普在體制內,屠龍者似乎終成惡龍,而拜登雖然仍是體制內的老牌政客,但至少在野。那麼當美國現狀依然糟糕的時候,人們自然會反過來將不幸歸罪於特朗普,並希望拜登上台來撥亂反正。因此,即便特朗普還是那個特朗普,2016年的成功卻不一定能複製過來了。
決戰的準備——大選前的熱鬧和喧囂
當然,所有的概率本質上都附加了我們主觀的條件和推測,這個13%的概率來自於我相信民調機構的數據不會太離譜。
有的人可能會不同意我這個假設,認為民調機構都是親民主黨的。他們可能會説,真要看民意,還得看一系列綜合指標,比如集會的人數,推特的轉發度、還有特朗普應援物的售賣情況,也就是所謂的“義烏指數”。
他們會説,特朗普不管是線下還是線上都那麼有號召力,“義烏指數”也都支持他,民調怎麼可能低呢?
但是我們先要明白,所有這些特朗普的人氣指數,只是反映了特朗普的支持者們比拜登的支持者更為活躍,更願意為特朗普應援,僅此而已。
特朗普在線上線下號召出再多的人,人們打出再多的MAGA標語和旗幟,都只能反映全部選民中一部分人的觀點,還有大量的我們看不見的沉默的選民,他們的態度又是怎樣呢?
在2016年,特朗普的勝利不光是靠自己的鐵粉,同樣也是依靠了“沉默的大多數”。當年,很多人投特朗普其實並不是真的支持特朗普,只是討厭希拉里罷了。而今年的形勢則很可能反過來:很多人投拜登並不是真的喜歡拜登,只不過是反對特朗普而已。
對於在任總統來説,競選連任很大程度上就是執政滿意度調查,重點不是多少人支持對手,而是有多少人反對自己。因此,雖然跟特朗普比起來,拜登看起來沒有號召力,也沒有人格魅力,但是他的民調仍然可以大幅度領先特朗普:即便不喜歡拜登,但只要選民們更討厭特朗普,他們就得捏着鼻子支持拜登……當然,更不用説拜登其實也有相當數量的忠實支持者,只是他們表達支持的態度沒有特朗普粉絲那麼豪放。
因此,拜登的策略很簡單,就是保持低調,然後躺贏。他要做的不是讓人們喜歡他,而是避免人們像討厭特朗普一樣討厭他。做得越多,説得越多,曝光得越多,就越容易犯錯,沒必要拿自己的短處去拼特朗普的長處。
對於民主黨來説,他們本來就已經手握優勢,但有可能被對方一波翻盤,那麼理智的策略就是一直避戰,等着對手慢慢耗盡翻盤機會。反過來講,共和黨在劣勢一方,就不得不主動出擊找機會,期待着民主黨一方犯下重大失誤,打他們一波團滅,否則就是慢性死亡。
所以我們會看到共和黨一方,一邊是特朗普密集的選舉活動提振自家士氣,另一邊是放出各種拜登的黑料打擊對手聲譽。而民主黨一方的回應就是不回應,該怎麼辦怎麼辦,保持自己的節奏,在面對共和黨攻擊時,一律“一派胡言”“無可奉告”就夠了。
不過老實説,選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留給雙方改變民意的機會都不多了。確實,2016年希拉里的郵件門調查改變了局勢,讓很多中間選民放棄了希拉里甚至轉投特朗普。但是擱到今年,即便拜登也遭遇了相同的調查,因為很多人早就下定了把特朗普拉下馬的決心,可以動搖的中間選民遠比2016年少,恐怕不會對選情帶來太大影響。
即便最近曝出來很多拜登的黑料,包括拜登兒子的各種醜聞,都不會造成太大傷害。支持拜登的人要麼覺得這些黑料是特朗普的惡意抹黑,要麼覺得惡劣程度遠不如特朗普,也就不會改變看法了。畢竟美國人民對政客黑料的敏感度要低得多,馬克吐温的《競選州長》永不過時。
當然,反過來説,特朗普的支持者一直非常堅定,無論特朗普是被媒體扒出税單還是感染新冠肺炎,也不會動搖特朗普的根基。
因此,現在場上的局勢雖然從表面上看,兩黨一通操作打得很激烈,各種勁爆新聞狂轟濫炸,但實際上卻是波瀾不驚,點到為止,無事發生。就好像一羣球員在球門邊拉扯了半天,但最後還是互交白卷。
所以大選前的這些日子,雖然是競爭到白熱化的階段,但熱鬧歸熱鬧,反而是最沒有懸念的垃圾時間。當然,話不能説死,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大家也都盼着真正的“十月驚奇”出現。但如果最後出現的所謂“驚奇”,也就是特朗普不交税或者拜登兒子搞腐敗這種消息,那可不夠級別。
話又説回來了,我們觀看一場比賽,不光是衝着結果,過程也很重要嘛。雖然我們知道場上無事發生,但是欣賞選手們的精彩對抗和極限操作,也是體驗的一部分。
所以大家看到各路自媒體從美國傳過來的各種或真或假的聳動消息,一方面要放平心態,明白那些都是正常操作;另一方面,倒也可以體會一下美國民眾的輿論環境,感受一下選舉氛圍。
説到底,我們在國內自媒體上看到的,不管是陰謀論還是小道消息,基本都是從美國輿論場進口過來的。相當一部分美國人民,每天就是看着這樣的消息來塑造自己的三觀的。觀看CNN這類主流媒體的人當然有,但並不是多數。
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特朗普的支持者那麼堅定,為什麼美國人要為了一些我們覺得奇怪的事情而爭執,那麼去了解這些非主流信息就非常有必要了。當然,探究美國大選中的各路消息,不光是一種人類學觀察,更是一種休閒活動,大家可以先從QAnon開始,體會三觀被刷新的刺激感受。這才是我們身為圍觀者,欣賞美國大選的樂趣所在嘛。
如何得分——投出去的票才是選票
不過,行百里者半九十。美國大選時真正的較量,很大一部分都發生在選舉日。
雖然我們剛才説過,選前的民意不太可能有大的變動,但民意並不是總能轉化為真正的選情。
我們假設,民調就是準確的,想投拜登的人就是比想投特朗普的人多很多,大選就可以直接結束了嗎?
並不會,因為所有的意願,都只有反映到實際選票上,才會真正算數。只要特朗普支持者的投票率顯著地高於拜登支持者,那麼勝利還是特朗普的。在這一點上,“義烏指數”這些反映特朗普支持者熱情的數據,就會有一些參考價值了。
希拉里在2016年就是吃了投票率的虧。因為更支持希拉里的年輕人和少數族裔,一直就是投票率更低的羣體。一些人是覺得希拉里躺贏,沒有興趣投票,而另一些人則是因為種種限制,沒有條件投票。
2016年,只有55.5%的擁有資格的選民參與了投票,雖然比2012年的54.9%略高,但跟其他西方國家80%左右的投票率比起來,可是低得離譜。這是一個非常具有美國特色的現象。
美國有很多制度和社會上的投票限制,而這些限制並不是平等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因為各州可以自行出台選舉的規定,而共和黨執政的州,自然會試圖制定不利於民主黨支持者(往往是窮人和少數族裔)的條文。
舉個例子,在很多州,參與投票需要經過一系列嚴格的證件篩查,你必須得出示帶照片的有效證件。
這個要求看起來很簡單對吧?但美國是個沒有身份證的國家,擁有一張有效證件比我們想象的要困難得多。很多州不認社保卡或者學生證,窮人和少數族裔往往也不會有駕照和持槍證,就只能去申請各州自己頒發的證件。但是去申請這些證件需要經歷一系列“證明你是你”這樣龐雜瑣碎的官僚程序,不是所有人都負擔得起這樣的精力和金錢。
即便你僥倖申請上了證件,只要你的信息跟政府的數據庫有半點不符,比如曾經換過名字,或者搬過家卻沒有更新數據庫的信息,就會被直接排除投票資格。這對於流動性強的低收入人羣和移民就非常不友好了。
當然,更不用説選舉日當天是工作日,老闆一般是不會給你放投票假的,那麼你就只能在上班前或者下班後的短暫時間跑去投票站。然而投票站的分佈又很不均衡,你很可能要跑上老遠還要排一個長隊,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所以很多窮困的少數族裔花不起這個時間,很多年輕人又不想浪費這個時間,投票率自然就低了。
這就是所謂的選票壓制(vote suppression),對於某些人羣,獲得投票資格並且真的去投票,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投票程序越困難,越是能夠定向地排除掉一部分選民。
在以前,投票税和識字檢測之類選票壓制手段,被民主黨用來壓制南方黑人的投票。而現在,選票壓制則是共和黨壓制民主黨少數族裔選民的重要工具。
順帶一提,很多人擔心在今年的投票中,特朗普會號召自己的白人支持者守在投票站,嚇阻少數族裔選民,這也是一個富有美利堅傳統的經典手段了。
因此在美國大選中,一般整體投票率越低,越有利於共和黨的選情。因為共和黨的支持者往往更有熱情也更有條件去投票。
所以前一陣民主黨的布隆伯格為了打破佛羅里達的選票壓制,宣佈要替那裏的少數族裔罪犯還債。為什麼呢?因為這些罪犯(除了謀殺犯和性犯罪者)本來是擁有投票權的,但是共和黨把持的州議會規定,他們需要先還清欠款才能擁有投票權,而那些罪犯本來可能就是因為貧窮而犯罪,當然不可能馬上就還得起債。所以如果沒有外力的幫助,幾萬人(其中很多可能是民主黨的支持者)就會這樣被剝奪政治權利。
當然,罪犯該不該有投票權本身就是個有爭議的話題。但要注意的是,在美國的司法體系下,被定罪甚至是被定重罪,其實是件概率很高的事情,特別是經常被針對的少數族裔。所以我國外交部提到人權問題,經常會把美國監獄以及全世界最高的人均囚犯數拎出來説事。不過這是另一個話題,我們就不多討論了。
總之,除了民調之外,投票率同樣是一個關鍵數據。每一屆大選,民主黨都會致力於提高投票率,而共和黨致力於減少投票率。
但是今年有一個極大影響投票率的特殊情況,就是新冠疫情。如果按照共和黨的如意算盤,新冠疫情會嚇阻民主黨的選民,而無所畏懼的共和黨選民則不受影響,那麼結果就顯而易見了。
問題在於,因為新冠疫情,很多州為郵寄選票提供了便利,而郵寄選票比現場投票要方便很多,這反而會增加民主黨選民的投票率。
郵寄選票雖然年年都有,但是今年特別多,再加上這些郵寄選票更偏向民主黨,就可能發生一件戲劇性的事情:在僅計算投票日選票的時候,顯示的是特朗普獲勝,但是在算上郵寄選票之後,反而顯示拜登獲勝。
有什麼場外因素可以幫助翻盤?——大選日不是終點,只是起點
那麼如果特朗普提前宣佈勝利,然後以選票欺詐為名,不承認這些郵寄選票,又會怎麼樣呢?
這時候事情就變得有趣了。
就好像比賽打輸了,但是特朗普就是不肯認輸,不肯宣佈自己“技不如人,甘拜下風”,反而指責對手作弊,要求組委會剝奪對手資格,宣佈自己獲勝……
我們今天還可以想得更加狂野一點。比如某些戰場州的計票結果被取消,導致拜登雖然勝出,但沒有取得半數270張選舉人票,於是要交由各州派出的代表來決定總統人選,而此時共和黨會佔據優勢……這就好像一場需要三局兩勝的比賽,共和黨在輸了一把之後知道自己要被橫掃,於是直接叫停比賽,讓第二局永遠開不起來。於是根據流程,他們轉而去進行一場共和黨一定會贏的比賽……
所以對民主黨來説,為了避免共和黨的這種耍賴行為,他們需要在選舉日就收穫一場毫無懸念的大勝,從而讓共和黨無處下手。但是理論上講,共和黨可以使用的手段還不少,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操控選舉人團。
我們説回選舉人團制度。當一個州的選舉結果出來之後,這個州的選舉人團的票數不是自動加上去的,而是要走一個流程。各州需要自行選擇一批人作為選舉人團,這些選舉人團,再根據該州民意投下自己的選舉人票。
在這個制度設計之初,是選舉人團而不是直接靠民意來選擇總統,因此選舉人團可以違背民意。但隨着時代發展,選舉人團逐漸變成走過場,他們不再有選擇權,而是需要忠實地履行民意的選擇,並且有法律懲罰違背民意的選舉人。
但我們仍然不時會看到違背民意的選舉人,也就是所謂“失信選舉人”(faithless elector)。比如2016年就有10個選舉人試圖違背民意,最後7個人成功投了票,但並沒有改變最終結果。歷史上有兩次失信選舉人影響了副總統人選的案例(1796和1836年的選舉),但從來沒有改變過總統人選。所以如果失信選舉人真的多到了改變大選結果,還沒有歷史先例可以參照。
即便拜登在各州獲得了明確的勝利,但是很多戰場州是共和黨在掌權,他們可以派出支持特朗普的選舉人團,從而把大選拉入未知領域。就好像雖然共和黨輸了比賽,但是可以直接把裁判都換成自己人,讓他們判自己贏。
説到裁判,如果特朗普提名的巴雷特大法官順利履職,那麼保守派在最高法院就會擁有6:3的優勢。雖説保守派法官不一定總是偏向共和黨,但是當選舉出現了爭端,需要最高法院介入的時候,共和黨肯定還是佔據優勢。2000年最高法院的判決(佛羅里達停止計票,選舉人票全部給小布什)送小布什上台的歷史未必不能重演……
如果這次真出現了這種情況,民主黨肯定不會坐以待斃。戈爾在2000年的時候高風亮節,尊重了最高法院判決,沒再鬥爭到底。但是今年如果共和黨利用了上述這些制度上的漏洞,做出了種種近乎作弊的行為,民主黨是不太可能善罷甘休的。
那麼一方佔據着制度,另一方佔據着民意,到底鹿死誰手,就真的很難預料了。大選這場戰鬥的結束,只是另一場更激烈戰鬥的開始……畢竟,上一次民主黨拒絕承認共和黨總統的時候,他們跑到里士滿另立中央,和北方政府隔河對峙了。
當然,上述所有這些盤外招,目前都只是純粹的設想罷了。共和黨很可能沒有那樣的能力和魄力去挑戰選舉結果,更不用説現在很多共和黨人看到特朗普民意落後,還忙着跟特朗普劃清界限呢。
如果最後民主黨大勝,共和黨和特朗普大概率還是會乖乖認慫,但誰都説不清小概率事件會不會發生。
畢竟説到底,我們還會在這裏認真地討論共和黨可能在大選中作弊,民主黨和眾多美國學者切實地在擔憂大選之後的動盪,這件事本身就已經不正常了。
如果是往年介紹美國大選,我根本不用寫這麼多字,大致介紹一下民主共和兩黨,講一講選舉人團的規則,指一下關鍵的戰場州在哪裏,就足夠了。畢竟在很多美國人眼裏,大選也不過是個兩黨輪替的程序罷了,沒什麼值得激動的,不管誰上台國家都照常運轉,不管誰下台制度都保持穩定。
但是,今年的大選不一樣了。以往的冷靜和從容不復存在,雙方都將本次大選視為決定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鍵,雙方也都在擔憂和指責對方正在或者將要破壞選舉制度。
2016年的大選雖然結果讓人震驚,但選舉前的過程反而相對平靜。而今年的大選正好相反,即便最終是拜登符合預期獲勝,這一過程也註定充滿波折。
不論最後結果如何,我們已經看到了大選前美國前所未有的社會分裂和政治極化,看到了已經延續兩百多年的美國製度和憲法開始不堪重負……看到美國例外論逐漸走向終結。而這,可能是比大選本身更值得關注的一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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