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一億選民不投票
【文/杜佳】
2020年的美國大選空前激烈,多個州允許提前投票,選舉已經開始。根據NBC的跟蹤記錄,截至10月30日,已經有7484萬人完成投票。
2016年大選一共有1.386億選民投票,7484萬超過2016年投票選民的一半。媒體預計2020年有1.5億選民投票,這也意味着近半數的選民已經投票。這説明選民熱情高漲。
但是根據美國商務部普查局的數據,2019年美國的成年人口有2.5億,他們屬於“適齡選舉人口”(voting age population)。排除掉長居的外國人、被剝奪政治權利的重刑犯等人,在2020年,“合格選民人口”(voting eligible population)約2.4億。這就是説,雖然2020年預計1.5億選民投票,投票率高於2016年的數據,但依然有約9000萬合格選民(eligible voters),即近4成選民出於各種原因不會去投票。
從這個角度來看,選民們的熱情也不是很高。
投票率歷來不高
投票率(turnout rate)是指投票選民與合格選民人口的比值。根據非政府機構選舉計劃(electproject.org)的統計,從1779年大選到2018年中期選舉投票率圖表如下。

數據來自選舉計劃
1965年,美國通過《選舉權法》(公法:89-110),南方黑人的選舉權得到落實。要研究美國當代的投票率,應當從這個年份開始。如圖所示,總趨勢是大選的投票率在50%到60%之間徘徊,中期選舉的投票率在40%到50%之間波動。可見長期以來,美國的選民們投票積極性有限。
大選投票率如果只有50%,就意味着有一半的合格選民不投票。2016年美國大選,投票率60%,位於高位區間。川普拿到6298萬票,比希拉里還少大概300萬票,只佔當年約2.31億合格選民的27%。無怪乎民主黨選民不服氣,一直不願意承認川普的合法性。
是誰不去投票?
什麼人熱衷於選舉,什麼人對投票漠不關心?為了回答這個問題,選舉計劃拿出3個變量,分別是選民的族裔、年齡和受教育水平。

選舉計劃
首先是族裔。上圖的藍線是非拉美裔白人(即媒體提到的“白人”)的投票率,紅線是非拉美裔黑人(即“非洲裔美國人”,或者媒體提到的“黑人”)的,綠線是拉美裔,紫線是其他少數族裔。
可以看出,白人和黑人最熱衷投票,白人的投票熱情又要高於黑人。
在2018年以前,美國白人選民佔合格選民人口7成以上(2016年約73%),故白人的傾向幾乎可以決定大選走向。在2008年和2012年,白人投票率都不如黑人,我們看到了黑人奧巴馬當選總統併成功連任。2016年,白人投票率超過黑人,高達65%,有57%的白人投票者選擇了共和黨,比選擇民主黨的多15%。我們看到擁抱白人至上主義的川普當選總統。
美國黑人選民在2018年佔合格選民的13%,總體來看投票熱情不如白人,但是超過其他少數族裔。拉美裔選民在2018年也佔約13%,這個羣體的投票率整體偏低,在最好的年份也不超過50%,在最差的年份低於30%,這意味着7成的拉美裔選民選擇無視選舉。拉美裔對美國政治的意見並沒有被充分表達。
美國人口變化的趨勢是白人在減少,少數族裔在增加。在2018年,白人選民佔比跌破了70%(約67%),而且還在繼續下降。筆者杜佳談到過,由於各種原因,美國白人不但生育率低於少數族裔,而且絕對數量也在減少。也許我們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白人成為少數族裔,他們的傾向不再主導大選。

(選舉計劃)
接下來是年齡。上圖的藍線是18到29歲人羣的投票率,紅線、綠線和紫線分別是30到44歲、45歲到59歲和60歲以上人羣的投票率。
總體而言,越年長的人羣投票率越高。美國年輕人並不熱衷投票,最高不過50%。而隨着年齡的增長,他們對選舉的熱情也在增加。60歲以上人羣最熱衷投票,他們的投票率始終保持在50%之上,在最好的年份達到70%。美國老年人羣體對美國政治的意見可以説得到了充分表達。
根據美國商務部普查局的數據,在2016年,美國18到29歲人羣不到人口的20%。這個人羣中有多達64%選擇了民主黨,但是他們總體投票率只有43%,無法保證民主黨的勝利。
60歲以上人口占總人口的21%。65歲以上選民有58%選擇共和黨,投票率高達72%,對共和黨助攻明顯。

(選舉計劃)
然後是受教育水平。藍線是“低於高中教育水平”選民羣體的投票率,紅線、綠線、紫線分別是高中水平、大學水平(包括2年制副學士學位和4年制學士學位水平)和碩、博學位選民的投票率。
總體而言,學位越高,投票率越高。學位最低的“低於高中教育水平”選民羣體的投票率在20%到45%之間徘徊,而且呈現下降趨勢。他們對美國政治基本不發言。而學位最高的研究生人羣在最好的年份投票率高達90%,他們的意見被充分表達。
但是在美國,低學位人羣的規模要大於高學位人羣的規模。根據商務部普查局的數據,在2015年,美國25歲以上成年人口中至少有學士學位者(不算副學士)佔比32.5%。在2016年的大選中,有高等教育經歷人羣投票率高達80%,而且54%支持民主黨。(美國商務部普查局, 2016)
沒有學士學位人羣約佔成年人口的67.5%。在2016年,沒有受過大學教育人羣投票率不高,只有52%,其中53%支持共和黨。
民主黨一方的支持者人數較少,但是投票率高;共和黨一方的支持者人數眾多,但是投票率低。實際上的結果是,川普依靠集中分佈於威斯康星州、密歇根州、賓夕法尼亞州,即“鐵鏽帶地區”的低教育水平選民的支持,以微弱優勢取勝。民主黨長期經營的“藍牆”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這樣的勝利不牢靠,《華盛頓郵報》設立的選舉模型發現,在2016年大選中,沒有受過大學教育人羣對共和黨的支持率只要下降1個點,變成52%(對民主黨支持率48%,他們還是傾向共和黨),其他條件不變,依然會導致民主黨勝利,今天的總統就會是希拉里。
總體而言,白人、老年人、高學位者熱衷政治,少數族裔、年輕人、低學位者不關心大選。
如果把族裔和年齡分別跟教育水平結合起來,可以看到更加細緻的場景。

(美國商務部普查局)

(美國商務部普查局)
首先是少數族裔參政熱情不高,可以發現他們當中沒有學士學位人士的比例要遠高於白人中這一人羣的比例。結合這一人羣不熱衷參政的現象,少數族裔投票率低可以得到部分解釋。
少數族裔投票率低,低學歷人羣投票率低,那麼少數族裔中的低學歷人羣一定是投票率最低的人羣。然而黑人和拉美裔人羣的絕大部分人口都沒有學士學位,分別是69.3%與79.8%。在政治上,這可以部分解釋為什麼黑人和拉美裔投票率低。他們基本不發聲,美國政治依舊是白人説了算。
白人中至少有學士學位的約佔49.7%,也還沒過半,略微超過一半的白人人口學歷較低。他們的投票熱情顯著低於高學歷人羣,這可以解釋為什麼白人投票率最高不過65%,不投票的那3成多白人較大概率屬於低學歷人羣。
從年齡組來看,越年長的人羣,獲得更高學位的人羣比例就越低。年輕人受教育程度顯著高於老年人。
老年人受教育水平較低,那為何投票率比年輕人高?也許有兩個因素:其一,年齡對投票率的影響超過學歷,低學歷人羣變老後也會去投票;其二,老年人的投票率最高是70%,那不投票的30%也許更大概率落在他們中的低學歷人羣中。
年輕人不愛投票,低學歷人羣不愛投票,那麼年輕人中的學士學歷以下人羣一定是最不愛投票的人羣。他們佔了25到34歲人羣的53%,在政治上被代表有限。美國政治依舊是“長者”説了算。
美國實行以普選為特徵的民主體制,在聯邦層面,每2年改選一次眾議院,每4年選一次總統,每6年改選一次全部參議員。選舉是人們參與政治的方式,投票率的高低是民主體制是否健康的指示變量。
“投票率高被認為是民主制度繁榮的標誌。”相反,如果投票率低,説明美國存在“體制問題”。如果某一人羣投票率過低,而且一向如此,這就説明這個人羣事實上一直被排斥在政治體制之外,他們的意見和訴求無法被吸納進入政策制定的程序,這讓他們成為社會的邊緣人。
為什麼人們不喜歡投票?
為什麼少數族裔不喜歡投票?
答案顯而易見:因為他們是邊緣羣體。
美利堅自有制度,禁止歧視少數族裔,但是卻無法改變一個事實:在美國社會,説英語的非拉美裔白人在政治上依舊處於主導地位,在經濟上依舊掌握大部分資源,少數族裔依舊活在主流社會的邊緣。
美國有50個州,除了在夏威夷,白人合格選民在其他所有地區佔選民人口的多數。那麼白人的選擇將決定選舉的走向,少數族裔選民很容易產生他們的那一票不重要的想法,因而拒絕投票。
為什麼年輕人不喜歡投票?
《紐約時報》發現,在實行民主體制的發達國家中,這是美國獨有的問題。瑞典的年輕人投票率可以達到86%,韓國可以接近76%。而美國的年輕人投票率和牙買加的一個水平。
這表明,不是全世界的年輕人都不熱衷於政治,而是美國的年輕人不喜歡投票。
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是年輕人需要上學或者上班,而大選投票日設定在11月一個週二,這是工作日。去選總統,還得先向僱主請假。
同樣的因素可以被用來解釋為什麼低學歷的人羣不喜歡投票:因為他們中更大比例會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工作,更加不靈活,更難請到假。對他們來説,請假意味着沒有薪水,投票又不能漲工資,為什麼要去呢?
從經濟學角度講,這是一個投票“成本”的問題。即使週二是工作日,但是如果年輕人覺得投票的收益超過一天的工資,即收益大於成本,也會去投票。年輕人不去投票,自然是認為投票的收益太低,無法補償一天的工資。這説明人們投票率低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美國民調機構538在進行了一次抽樣調查,樣本超過8000人,試圖回答為什麼有人不喜歡投票這個問題。
538發現,有25%的受訪者表示從來沒去投過票。人們不去投票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不信任體制,“對國家政治深入根植的厭惡在我們的調查與採訪中很明顯”。
從來沒去投過票的人羣中,有超過30%的人認為無論誰贏得選舉,對他來説事情都不會改變。超過20%認為“體制太爛,無法被投票修復”,約10%的人“不信任投票”、認為自己的那一票“不重要”或者“沒人討論他們認為重要的議題”。
在2016年,希拉里拿到的大眾選票比川普的多大概300萬,然而當選總統的是川普,因為他贏得了更多選舉人票。這表明民眾的意見不會直接被體制接納。有些受訪者表示,如果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以後再也不會去投票了。
這種觀點不一定對。民主黨的支持者在主要集中在加州、紐約州,集中在大城市,這些地方本身就是人口集中的地區。川普贏得了更多的選舉人票,這説明有更多的州支持他。如果完全不看選舉人票,美國的選舉體制就會變成這樣一種模樣:加州、紐約州等少數幾個經濟發達、人口集中地區和少數幾個大城市商量一下就能決定誰當總統。這是在剝奪其他人口較少的州和農村地區的參政權利。
愛達荷州是傳統紅州,人口僅178.7萬,不到紐約市區人口的1/4。這裏的居民就是媒體常説的“紅脖子”,他們一定不會希望紐約人內部討論一下就把總統定了。
這樣來看,當代的美國選舉體制是妥協的結果,它既要照顧多數人的意見,也要照顧多數州的意見。

2020年美國大選有部分是郵寄投票,有美國居民拍攝到美國郵政局拆除郵箱 圖源:社交媒體
選民壓制:百萬選民“大清洗”
上文回答了為什麼有些選民主觀上缺乏投票的意願。除此之外,阻止合格選民投票的還有客觀的制度性因素,即各種“選民壓制”的手段。
美國共和黨執政的各州,一向有壓制少數族裔投票的傳統,只是不得不遵守聯邦法律的規定。但是在2003年,美國最高法院就佐治亞州對Ashcroft案作出裁定,縮小了聯邦法律的使用範圍,最高法院不再主動監管地方的選民壓制措施。
美國的選舉體制開始倒退,27個州通過了新的壓制選民措施。最簡單粗暴的辦法是減少投票點,從2012年到2018年,美國的投票點減少了1688個。人們投票變得更困難,不得不排更長的隊,而少數族裔選民受害尤其嚴重。黑人和拉美裔選民排隊的平均時間比白人要長40%。
第二個手段是在選民登記上做文章。有15個州頒佈了更加嚴格的選民身份認證規則。共和黨人宣稱,這是為了防止“選舉欺詐”,防止有不合格的居民冒充選民投票。實際上,從2000年到2016年,美國人投了超過10億張選票,被坐實的選民身份欺詐案件只有45起。所謂更“嚴格”的選民身份認證規則,導致許多人被剝奪選民資格。
從2012年到2018年,佐治亞州的共和黨政府用這種辦法“清洗”掉了超過140萬選民。僅在2017年,就有近67萬選民失去資格。
一個常見的做法是規定選民在登記的時候,他的手寫簽名必須和官方記錄裏的簽名“完全一致”,不然會被剝奪選民資格。在佐治亞有5.3萬人因此失去選民資格,其中70%是黑人。
同時全州有214個投票站被州政府關閉,這導致5.4萬到8.5萬人在2018年中期選舉中無法投票。
2018年中期選舉,佐治亞州壓制選民的始作俑者,共和黨籍州務卿布萊恩·坎普(Brian Kemp)以54723票,僅僅0.4個百分點的微弱優勢當選州長。如果沒有上百萬人被剝奪選舉權,他也許就選不上了。由此來看,紅州也不怎麼紅,主要依靠壓制選民來防止“藍移”。
2020年由於疫情,投票變得更加困難。共和黨政府以“監督投票”和打擊美國郵政來壓制選票,筆者已經有過介紹。他們還有其他的辦法。
得克薩斯州的提前投票和郵遞投票已經開始,但是按照規定,一個縣只能有一個投票郵箱。即使有471萬人口的哈里斯縣也不例外。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選民壓制措施。
如果從《選舉權法》的頒佈開始算,美國的選舉體制已經運行了超過半個世紀。它的運行總體來説還算平穩,但是無法遮掩重大問題:近1個億的合格選民無法被納入體制,老年人和白人決定誰當總統,合格選民人口的1/4就能決定國家走向,年輕人、少數族裔和低學歷人羣對政治漠不關心,成體系的選民壓制手段廣泛存在。
政治會影響每一個人。在政治極化的當代,美國的選舉體制也許需要一輪“深化改革”,美國的政治精英們需要思考如何讓更多的人蔘與政治,把更多的民眾動員起來、拉入體制,這也是彌合社會裂痕的契機。
參考文獻
美國商務部普查局. (2016年3月). 美國教育成就:2015年[A]. 檢索日期: 2020年10月27日,來源: 美國商務部普查局: https://www.census.gov/content/dam/Census/library/publications/2016/demo/p20-578.pdf
